【声贯九州田连元】连载中,其他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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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沧桑从艺路
修凿可以使道路平直,但只有崎岖的未经修凿的路,才是天才的道路。
1.桌子底下的小长庚
2.那年,刚七岁
3.别唱了,怎回事呢?
4.怎说,能说得住人?
5.三弦声声
6.彩屯书场
7.追车回电
8.“十月一,北京见!”
9.曾想到那个告别一切的字
10.幸免于难的“现行反革命”
11.闲愁最苦
12.“四五干部”与“借用社员”
13.风雨春归人
14.天安门城楼上的国庆节之夜
15.日本友人与德国学者
16.“曲苑杂坛”,“共度好时光”和“春节晚会”
17.施公新篇
18.《水浒》说罢上梁山
19.艺与时代共兴
1.桌子底下的小长庚
吉林省四平市的茶社,灯火通明,弦鼓声声,说书艺人田庆瑞连续在这里作场。
那些忙了一天的人,累了一天的人,晚饭后不约而同的来到这里,听千古兴亡事,品香浓味醇茶,实在是一种享受。
可是,每场演出之前,总是有个抱着个小板凳的小男孩,钻进说书先生的桌子底下,因为桌子有布围着,听众开始并没有发现察觉。
时间久了,几个老书客注意到了,这个桌子底下的小听众,也就五六岁的年纪,四肢细瘦,但机警伶俐,难能可贵的是,天天如此。于是书客问茶社掌柜:“这个小孩是谁家的?挺有个劲儿的!”
掌柜回答:“他是田先生的儿子呀!”
书客们连连感叹:“怪不得呢!怪不得呢!”
田先生的儿子——童年时代的田连元——叫长庚的小男孩——一块有待于雕琢的璞玉。
他想,就这么一张桌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父亲却可以说出古今中外,短打袍带,公案言情,鬼狐神怪,使得这许多人如痴如醉……田连元幼小的心灵,萌生了迷恋评书艺术的最初胚芽。
生旦净末丑,神仙龙虎狗,忠奸善恶案,全凭一张口——他甚至有点崇拜父亲了。于是不管多晚,他都屏心静气的听完,从无睡意倦意。
当父亲说到奸臣当道,忠良被害,小长庚竟忍不住从桌子地下探出头来,甚至想说点什么,尽管他平时并不是那种喜欢多言多语的孩子。
“啪!”父亲手抖折扇,打了一下,于是,小长庚刚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然而,这些伴着他长起来的声音,点点滴滴渗入他幼年的血液与肌肉,成为他的肌体,他的性情,他的感觉的一部分。
兴趣,往往是天赋的同义词。
2.那年,刚七岁
童年时代的田连元,随父母流浪说书,吃尽了颠沛之苦。
这一天,风尘仆仆的一家人来到唐山一带的林西。
父亲说书,他还是那么聚精会神的听,“这孩子,是块料。”有道是知子莫如父。
于是田连元踩着小木凳上场了,他人刚够桌子高。
满满的一屋子成年人的面孔,各种各样的目光盯着,他心里有些慌,手紧紧把着桌子角,不敢动。
自己说的书内容有什么意义?他还不知道,只是按父亲教的说来——
闲来无事出城西,
看见个大庙新修的,
这庙本是个尼姑庙,
里面一个师傅两徒弟。
大徒弟名叫人人爱,
二徒弟名叫万人迷,
老师傅也是有外号,
人称她是个烂酸梨。
……
只见听书的人在乐。田连元虽小,但他明白,观众不会因为演员初次登台,而对其艺术质量给予谅解。这些人乐什么呢?田连元不明白。唱词是父亲教的,自己没唱错呀,唱腔也是父亲设计的,自己是按要求来的。那,到底为什么?他心里犯核计。
直到长大了,回忆起这码事,田连元才明白当时自己唱的内容格调不高。
不过,他出色的演唱能力与非常认真的神情,赢得听众们的首肯,于是纷纷解囊投钱。
事后,用这些钱,他母亲为止买来一双小皮鞋。
田连元第一次穿上了皮鞋,亮亮的,并且这是自己挣得的,高兴的他在地上走来蹦去。
这是第一次登台。
刚刚七岁。
3.别唱了,怎回事呢?
在天津读书的时候,学校五一节这天要开庆祝会,各班级都要演出节目。
班主任老师知道田连元是说书人家的孩子,平时又很聪明,就把他找到办公室。
“你唱个小段,我听听!”老师说。
刚刚二年级的田连元,见老师让自己唱,感觉到自己的被重视,高兴极了,他平静一下自己,憋足一口气,放开嗓门:黄巢造反灭大唐——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别唱了!”第一句唱词刚落地,老师就摆手制止了。
田连元睁着迷惑的眼睛。
别唱了,怎么回事呢?他不得其解。又让唱,又不让唱,老师为什么?
爱思考,是田连元的性格特征。
虽然思考的力量是巨大的,田连元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答案。
他默默的退出老师办公室。
多少年以后,他回想起来,老师为什么不让唱,原来那句词是反对农民起义。
从那时起,他在校读书期间的艺术活动就完全停止了。但是曲艺的种子已经播种,就势将在田连元人生的体内生长成树。
4.怎说,能说得住人?
什么是命运?
命运就是你周遭的人。
十四岁的田长庚弃学从艺后,由师傅的父亲,一位晚清秀才起名曰:连元,连中三元之意。
田连元说的第一部书是:《粉妆楼》。
《粉妆楼》表的是唐代罗成后裔罗增之子罗灿,罗昆,义结义士胡奎,为搭救被权奸沈谦之子沈廷芳强抢的民女祁巧云,与沈家结怨,因而遭到陷害,被满门抄斩,罗家兄弟逃走。罗昆投其岳父到柏文连府,柏之内侄侯登出首,罗昆被擒,胡奎与鸡爪山好汉培天雄等将罗昆搭救上山后,几经周折,鸡爪山好汉打败官军,活捉沈谦,为罗家报了冤仇。
田连元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里面。此书情节曲折生动,他说此书的前半部,从第一回《大闹满春园》说起。
可是,因为太注意自己,反而失掉把握自己所从事的事物的能力了。每场下来,只剩下十几个听众。
田连元难过的饭都吃不下。
“是不是说书的材料?”
“该不该吃说书这碗饭?”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时候,他问自己。
父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低落,安慰他说:“这是过程,要坚持说下去,就是有一个人听,说明你有了说住一个人的本事。”
望着父亲充满期待地近乎祈求的目光,田连元的心在滴血,自己不说书,家里人怎生活呢?父亲有病,做儿子的不能让他作难。
田连元坚持说下去,不说正场,说加场。这时他开始注意用语言烘托气氛,塑造人物形象,努力的最大限度调动听众的想象力。
一段时间下来,田连元高兴的发现每天竟有那么三四十个观众是专门来听他说加场的,因为他们听完加场就退场,显然不是来听正场的。
人,可以不服输,但必须输得起。自信心显然是成功者必须具备的特征之一。
一个人若丧失了希望之光,陷入无力自拔的境地,不管是精神扭曲和残废,就会感到沉重的压抑,如同羁禁于人生的囚笼。这种情形持续的时间越长,带来的消极后果越严重。最终,一切希望都将化为乌有时,是精神接着肉体都将衰败,恶化。“希望”本来纯粹是精神意义上的,你可以摒弃它,也可以视其为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决定权完全在于人自己。
一切在于人自己!这时候,田连元就在不断思考一个问题:怎么说,说的住人呢?
他从十七岁开始,在天津,济南等地演出长篇西河大鼓《粉妆楼》,《隋唐演义》,《精忠说岳》,《薛家将》等。
他塑造艺术形象的同时,注意完善自我。
5.三弦声声
“我是演员,一直在说书。我报名也是为了当演员,千万别把我当伴奏员……
平时并不怎么爱讲话的田连元,此时神情恳切的在像本溪市招收曲艺人员的负责同志陈连文强调着。一扇在手,指陈忠奸,他爱上了说书这一行。他内心非常渴望社会能够为他提供一个表演舞台。
到了本溪,他还是被分配弹三弦。那个时候,不好安排的是伴奏员。
田连元红着脸去找曲艺团领导。
领导说,你已经不是各自说唱的流浪艺人了,加入组织,就要服从统一分配,听团里安排。
当时,他刚二十岁,样子未免瘦削了些,艰辛的生活使得他并不魁梧,没有谁注意到他的才能与潜在的才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是开花结果之后,种子萌发,弯腰拱背,需要一段过程。
他弹三弦。
不管心里怎样想不通,他一进入角色,十分地投入。
心中想的还是说书。
知道有一次,一位演员外出,空缺的情况下,他才有幸顶场说了三回书。
他说的很动人,但最终还是个弹三弦的。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理性监守,使之自制,才不至于走向极端,因为人在被压迫时期容易陷入自暴自弃,或者卷入怨恨,愤怒等情绪中。
田连元始终是理智与清醒的。
梵高苦苦追求了多久,才得到那片炫目的黄色的?
时间不久,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的浪潮奔腾而来,当时的演员们贯彻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都下场下矿体验生活。田连元来到本溪市水泥厂,一腔青春热血,他与工人同吃食堂一锅饭,同住宿舍木板床,同到车间去操作劳动。开始,累的腰酸腿疼,他就把这当成磨练自己的好机会。
三个月后,田连元写出山东快书《革命能手》来,忐忑不安的投寄到《本溪文艺》。
那天,田连元回到曲艺团正常排练。收发室的同志喊:田连元,稿酬!
稿酬?人们围拢来,这在当时的曲艺团还真是新闻。
稿酬!明明是十五元,落款《本溪文艺》。
“新来的这个小孩,平时不声不响,还会写东西呢!”
田连元在当时的本溪曲艺团,引起一个小小的震动。
人们开始重新打量和审视在这个小男孩。竟发现他的许多与人不同之处,比如一有功夫就捧起一本书,比如爱思索,团里人当时说他是动脑筋……
但他始终还是个弹三线的,怀抱三弦为人伴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苦恼呢?难道真如拜伦所说——他注定要辗转于痛苦和意志之间的吗?
6.彩屯书场
彩屯书场座落在本溪市郊的一个矿区。
清一色的矿工住宅。
唯一的色彩就是本溪曲艺团设在这里的这个书场了,然而,夜场演出后就没有了公共汽车,又离市区二十余里,因此本溪曲艺团就很难派出演员来。
这时候,田连元来找团长。
“彩屯书场闲着也是闲着,让我去,收入算团里的。”
团长正为此事犯愁呢,见有人主动要求去,自然很高兴,于是很爽快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当夕阳收起余晖,夜幕徐徐展开的时候,本溪溪湖北山就有一辆自行车出现在通=往彩屯的路上。家住在市区的田连元,跨过溪湖大桥,穿过半个本溪市,赶往彩屯书场。当星斗列阵,万籁俱寂之时,田连元骑自行车从原路返回。
往返循环。
田连元在彩屯书场说《隋唐》,又说《大八义》。
7.追车回电
从丹东到开往北京的快车眼看就要到锦州车站了,这时候,已经是夜间一点多钟。车厢里的旅客随着列车有节奏的震动,差不多都睡了,可是在六号车厢从门口往里数第三个座席上靠外边坐着一位老大娘还没睡。这位大娘有六十多岁年纪,穿着青色裤子,脚下是青鞋白袜子,坐在那下和列车员聊天哪!
小王主动和大娘打招呼:“大娘,在哪上车呀?“
“在本溪呀!”
“到哪去啊?“
“上成都。”
“嚯!这一趟可不近哪!”
“谁说不是呢!我活了六十多岁,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
“到成都干什么呀?”
“到那去看闺女,去年闺女女婿由本溪厂到成都去了,闺女也跟着调过去了。前些日子来了封信,让我到他们那儿住些日子,我儿子想要请假去送我,我一想,现在人家厂子里生产都很忙,还请啥假呀?我说不用你送,咱们这社会就是这上岁数人出门儿放心,我自己去,我让他们买张车票就自个出来啦!“
“大娘,您自个儿去能找得着吗?”
“那咋找不着哪!有这个信皮就不愁找人儿,这不,信皮儿在这哪!……哎,我的信皮儿呢?……同志你把上边那包袱递给我。”小王站起来把行李架上的包袱拿下来了。
大娘找了半天还是没有。
“这信皮儿哪去了呢?”
“大娘,您别着急,静静的想一想。”
“……哎呀,我想起来了。”
“放哪儿啦?”
“忘家啦!”
“啊?忘家啦?”
“可不,我怕把它忘了,单独把它拿出来放箱子盖上了,怕把它忘了,就把它忘了,什么都拿出来了就是没把它拿来,你说没有这信皮我到那下车找谁去呀?你说这可咋办哪?……”
在辽宁省说新唱新观摩学习汇演的舞台上,本溪市的节目只是与另一个市的节目合成一台。
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田连元这时站在台上,说自己创作的评书《追车回电》。
从台下望上去,他那么年轻,可就这么出语不凡!
直说到“……此时列车一声长鸣,车速减慢北京到啦!”人们拼命鼓起掌来,并且经久不息。
反场!掌声是无字的语言。
反场?田连元没料到,也没准备。
他是随本溪曲艺团到省城来参加汇演的。这是一次空前的对全省曲艺团的艺术大检阅。
田连元在《辽宁日报》上看到了一篇署名《追车回电》的小报道,说的是一位老大娘去成都看女儿而把女儿家的地址忘在家里,列车长与铁路部门费尽心思终于帮助老大娘把她女儿的地址传到车上的故事。田连元以此为素材亲自开了介绍信到二十八次列车上去体验生活,他和车长聊天,帮着打扫车厢,当义务乘车员,了解到这个先进包乘组的很多动人事迹,一股创作激情促使他非把这篇评书写出来不可。
段子写出来之后,他仍用原报道名《追车回电》,只是二三百字的报导已经变成了五六千字的短篇评书。
那次汇演,名家荟萃,强手林立。说新书的名将杨田荣一段中篇评书《小闯将》已使大家交口称赞,叹为观止;而叱诧风云的袁阔成一段《誓死保卫祖国》又使会场波澜起伏,久不平静。……几位名将过后,大家已认为评书过去了。田连元自己认为,尽自己的努力,说出自己的最高水平,咱不能和名家比。他自己设计动作,自己品位台词,抱着不求露大脸,但求不丢人的心情走上了舞台。
事情出乎他的预料,初出茅庐,竟一炮打响,笑声,掌声给他轰出来一个成功。他没有反场段子,只有再一次鞠躬……
演员的成功往往不是自己能预见的,而预见的成功往往得来失败。
田连元成了众人瞩目的演员,领导接见他,专家赏识他,记者采访他……一位记者问他“你是怎么样用雕塑手段来刻画社会主义先进人物群像的?”
田连元茫然,心想:我从来没想过用什么手段塑造人物,只是觉得写出来才痛快,于是他回答:“我就是觉得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追车回电》成了他保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最早录音,后来又被收进《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曲艺集。
凭藉他的才气,他的悟性,叩开了艺术圣殿的大门,引起人们的瞩目。
田连元走回前台,向台下的领导,曲艺专家与广大观众,又深鞠一躬。
创作时是一九六五年。
年轻的生命之树开始绽放绚丽花朵。
田连元当时二十五岁。
当一个人步入艺术殿堂的同时,也站在了炼狱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