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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红楼梦》汉语拼音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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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0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回 会芳园剧饮饯长行 赋阳关联吟抒别绪

 

  话说黛玉、湘云、惜春同往稻香村来,刚走进李纨屋子里,见有许多人在那里热闹。见了黛玉等进去,李纨便向黛玉笑道:“饯行的人,我给你请了多一半来了。我两个妹子刚才去瞧你,丫头们说,你同了史大妹妹到妙师父庵里去了。他们在这里坐了一会,还要去找你,我就说你庵里出来一定转到这里的。你看,二姊姊也来了,都在这里等着你呢。”于是大家见过,款叙寒温,都问了些黛玉病后调养的话。探春又问迎春:“姊夫近来脾气可好了些没有?”迎春道:“要好是难说,不过我如今经见惯了,不似先前这样受不得的光景。没法儿只好由他罢哩。”李纨接口道:“正是,太太也说过这句话。一年半载大家摸着了脾气,就没有什么了。”迎春笑道:“知道我能熬得一年半载呢。”李纨道:“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姨妈那里,蟠哥媳妇又和香菱淘气,安静的日子少,叫姨妈也真没法儿。”
  湘云忙问道:“大嫂了去邀琴妹没有?他可来不来?”李纨道:“琴姑娘是说来的,香菱心里想来,恐怕走不开。我算是足够两桌的人,日子也看定后儿了。”湘云道:“有一句话要告诉大嫂子,在座还有妙师父呢,叫厨房里弄几样精致素菜才好。”李纨道:“那不费事,想不到他也这样随和起来,可见我们给林妹妹饯行的心诚。我还想着这酒席摆在那里好呢!也要大家议定,好叫他们去收拾。”探春道:“大嫂子这里就好,何必再拣别的地方。”李纨道:“我这里瞧个村野景儿,麦浪秧针,倒有及时的点缀。”湘云道:“据我的意思,林姊姊在那院子里住了几年,咱们姊妹不知去了多少趟儿。如今他走了,未必有人再到那里。后儿的酒席不如摆在他屋子里,热闹一天,如同与潇湘馆也饯别饯别。众人以为何如?”李纨等听了,都道:“与屋子里饯别,此论倒也新奇,竟是那么着很好。”探春笑道:“真是爱乌及屋了。”黛玉接口道:“后儿我要点一味菜。”众人问道:“你要点什么菜?”黛玉笑道:“那一碗炖鹿脯是少不来的,倘一时没有,吩咐他们到秋爽斋蕉叶底下去牵出来就是了。”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颦儿这张嘴一句也不肯让人的。”于是坐了一会,各自起身散去。李纹、李绮在李纨处住了。
  黛玉同湘云又到岫烟、探春各处走了一走,仍拉着湘云到自己屋里住下。命雪雁叫老婆子到厨房里吩咐了,不多时,用过晚饭。黛玉想起湘云有择席之癖,二人谈到三更后,各自就寝。湘云总睡不着,静听黛玉,已寂无声响,轻轻叫了他两声不应,知他早已睡着,自己一个转侧至五更,才朦胧合眼。醒来时,只见红日满窗,黛玉已起身梳洗,连忙披衣坐起,道:“差不多是吃饭的时候了呢,叫翠缕快打脸水。”早有伺候的老婆子在窗外接应,打了脸水。翠缕接过,端进伺候湘云洗脸毕,快要去开梳具匣子。湘云道:“不必噜苏了,横竖没有多大日子住,有林姑娘现成的在这里,借他使用着就是了。”当下黛玉匀粉点脂已毕,站起身来让着湘云。湘云便挨身坐到黛玉坐的凳上,检点脂粉,口内笑说道:“我先前见你整夜睡不着的,为什么如今倒像身上钉了磕睡虫,头还没粘着枕,脚先睡了?”黛玉道:“你不知,我这场病回过来,诸凡不比旧时。心里头是空空洞洞,不追既往,不忆将来,倒比没病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湘云道:“你这个人,病也比人家不得一样,我没听见害病都害得好精神的。”黛玉道:“当真我自己也不得明白,想是菩萨保佑。我素来敬信观音大士,如今回家去,要塑一尊大士像,朝夕顶礼呢。”说着,见雪雁送过开水丸药,黛玉道:“我如今也不爱吃这些,你都收拾起来罢。”一面叫摆饭,黛玉与湘云用过,便有众姊妹到来叙话。一天过了。
  到了次日饯行之期,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陆续来到,随后见宝琴同着香菱也来了。大家见过坐定,宝琴又站起身来向黛玉道:“妈妈给姊姊问好。妈妈因这几天家里有些琐碎事务料理不开,走不脱身,不能过来送姊姊,还叫姊姊也不必过去。你不知道,我嫂子又在家里寻闹呢。”黛玉忙站起来道:“妈妈过来可不敢当,论理我该去辞行呢。”探春接口道:“姨妈既是这样说,你竟不必过去。不是我说他,这位尊嫂,可不去见他也罢,姨妈也再不怪你的。”又问香菱道:“琴姑娘来了,太太跟前没有一个人,为什么倒肯放你出来呢?”宝琴道:“他原走不开的,妈妈知道他心里想来,说他怪可怜的,天天窝憋在屋子里,受这一个的气,所以叫他出来逛一天,散散心。我今儿就要同他回去呢。”
  正说着,只听得小丫头子报道:“妙师父来了。”说声未绝,妙玉早已走进。先是湘云笑道:“绿萼华下降红尘,非潇湘妃子,不能结此仙缘也。”接着众人都道:“今日之叙,难得妙师父一降,正是咱们饯行的心诚。”一面叙话,李纨道:“天气也不早了,我知道妙师父是不能久坐的,琴姑娘同香菱也要回去,咱们早些坐席罢。”当下吩咐一声,老婆子们上来调排停当,并排两桌。黛玉要让妙玉首座,妙玉笑道:“这可是新样儿,今儿奶奶、姑娘们与林姑娘饯行,我是来附骥的,那有主人僭客的理。”黛玉尚未开口,惜春道:“不论眼前,在这屋子里,妙师父倒也坐得首席。”妙玉道:“什么?四姑娘也闹起我来,难道‘去来今’三个字的界限你不分明么?”
  惜春一笑,并不答言。湘云开口道:“你们讲禅门里的话,咱们也懂不得,据我看来,妙师父本是希客,林姊姊在这里还算是主人,就让妙师父坐了也使得。”妙玉执意不肯,和黛玉互相谦让。李纨道:“前日原要摆在我屋子里的,就是史大妹妹说要与潇湘馆饯别,如今闹得大家坐不成了。”探春道:“我说一句话,包管就定了。这屋子本来不是林姑娘的,他就住在这屋子里,也算是客。如今要走了,咱们为的是饯行这屋子,与林姑娘更不相干的了。”众人道:“此论极是,可再没的说了。”黛玉听探春说到这屋子与他无相干涉的话,正与潇湘决绝之意相合,心中甚觉舒服,便欣然坐了首席。妙玉第二,湘、岫、纹、探挨次而坐。第二席是宝琴、李绮、香菱、迎春、惜春、李纨随便坐下,迭敬黛玉一杯。丫环们轮流把盏,众人谈笑。
  彼此说到咱们今日一叙,须要畅饮尽欢。湘云一看,座中连黛玉十二人,便道:“我有一句话,耐不住要讲出口来,只是碍着琴妹妹在座。”宝琴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既为碍着我,就不必提。倘你实在耐不住,只管请讲何妨。”
  湘云道:“我想宝姊姊同咱们这班人,在园子里相聚了几年,如今林姊姊回家了,咱们公分饯行,连妙师父都到了,宝姊姊竟不来和咱们见个面儿,真令人不解。我平日不和宝姊姊好,也不肯说出这句话来。还不知大嫂子没有去给他个信儿呢,怎么样!”宝琴听了低头无语。探春便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来,说:“这件事别抱怨大嫂子,都是我的不是。因为宝姊姊这几天感冒着,那边也走不开,咱们去和他说了,倒叫他为难。所以我叫大嫂子不去邀他的。”此时,黛玉心中亦料宝钗决不知我近来的心事,来了有许多作难之处,并不是有意冷落我。湘云口快,说了这几句话,瞧着宝琴的光景,倒过意不去。便叫春纤:“我瞧琴姑娘面前杯子里没一点儿酒,为什么呆站着不过去斟一杯?”宝琴道:“我倒喝了好几杯呢。妙师父真一点儿没有喝。”黛玉道:“妙师父本来是戒酒的,我不敢去劝他。”
  湘云道:“咱们喝静酒,没有点兴趣,要寻个玩意儿呢。”
  众人商议,什么玩意儿才好?妙玉道:“不如飞觞罢,飞到谁跟前谁喝酒。我只可以茶代之。”众人都道:“好。”妙玉问:“飞什么字呢?”探春道:“今儿和林姊姊饯别,‘灞桥折柳”是本地风光,‘柳’字太易,不如飞个‘桥’字。两席上顺转、倒转,飞一句、两句诗都使得。”众人道:“好。”
  便让黛玉先起。黛玉说了一句:“何事名为情尽桥。”桥字飞到宝琴面前。宝琴喝了一杯酒道:“有意思,我说一句,‘春水断桥人不渡’。”桥字数着迎春。迎春照样喝了酒,飞了一句“朱雀桥边野草花”,该李纨喝酒。李纨道:“我飞什么呢?幸喜还记得一句‘星桥铁锁开’,合该敬林妹妹一杯。”黛玉喝了酒道:“这杯酒叫史大妹妹喝了罢。‘天津桥上无人识‘。”湘云举杯饮干,笑道:“你们瞧要叫谁喝就是谁,第一杯叫琴妹妹喝了,‘雁齿小红桥’。”宝琴也笑道:“史大姊姊找我,我可不肯饶了你。”喝干酒便道:“你们宣过的,倒转也使得,我便说一句看,‘余渡石桥回’。数到上桌去,还敬你一杯。”湘云一面喝酒,道:“倒数不算为奇,这也不像一句诗,别是你诌出来的。”宝琴道:“宋之问的诗,‘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你没有见过,倒说人家是谄的。”湘云便不和宝琴搭话,念了一句“人迹板桥霜”。探春忙喝了酒,道:“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仍飞到湘云面前。湘云喝酒道:“‘频逐卖花人过桥’,香菱姑娘也喝一杯。”一时香菱喝酒,探春递他个眼色,香菱会意,笑道:“解鞍欹枕绿杨桥。”又数到湘云,湘云道:“不好,飞来飞去总轮着我喝酒。你们打伙儿算计我,定要把我灌醉怎么样?”探春道:“芍药花正是时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去受用。”
  湘云道:“别闹这个人,今儿饯行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休、不限韵,各人赋诗一首赠潇湘妃子送别,未识众人以为何如?”
  探春道:“咱们这会儿很有兴致,云丫头又要闹起诗来。从来饯行诗最没意趣,徒然惹出些离愁别恨。我劝云丫头别闹这条子罢。”宝琴道:“上年八月十五夜里,林姊姊同史大姊姊两个人在园子里联句,后来还是妙师父来续完的这首诗。香菱写来我看过,妙师父的诗笔,真是跃跃欲仙。刚才飞觞已经落寞了他,如今说要做诗,正好领教妙师父赠别诗,怕生悲感,咱们须别开生面,不落窠臼。也不必各做一首,除了林姊姊,咱们十一个人联一首五律,各人随意写一两句,有句先联。”
  众人听了,都乐从。
  李纨笑道:“想来也逃不了,我不如也像凤丫头芦雪亭赏雪起了一句,让你们去鏖战罢。”说着,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
  众人看道:“这一句便起得笼罩一切。”随后挨次联吟,不假思索。湘云又抢联了两句,妙玉忙将诗稿从头看了一遍,道:“很好,我来收结了罢。”说着,便提笔接连写了三句,把一幅诗笺送至黛玉面前。黛玉朗吟一遍:
  文园诸姊妹(宫栽),问字过芳邻。
  疑晰坊间史(香菱),词惊席上宾。
  分题思月夕(探春),醵饮忆花辰。
  忽听阳关曲(岫烟),旋飞灞岸尘。
  载兴辞晓梦(迎春),自出远周亲。
  笛谱梅落花(李纹),杯倾竹叶醇。
  萍踪期后会(惜春),香篆悟前因。
  我笑常为客(宝琴),君如乞此身。
  长亭离思远(湘云),潭水别情真。
  廿四桥边月(李绮),三千里外人。
  幕云重树隔(湘云),芳草一年新。
  谁问东风去,江南好报春(妙玉)。
  念毕,极口称赞道:“真不落窠臼,扫除伤离痛别陈言。
  既承雅爱,我当不壁珠玉在前,步韵一首,以志别忱。”说罢,握笔直书,和就送与妙玉观看。众人都争着来念道:
  馆我潇湘院,琅環许结邻。
  习娴鹦唤婢,伴久鹤留宾。
  梦毂三千里,乡心十二辰。
  早思寻泛宅,才得动征尘。
  检箧光阴促,开樽笑语亲。
  骊歌声欲壮,清酒味加醇。
  病舍多愁故,情蠲未了因。
  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
  别苦怀宜遣,魂消句未真。
  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
  姊妹情如旧,年华物转新。
  南枝传信早,好寄陇头春。
  众人念罢,互相赞美。宝琴道:“‘病舍多愁’这两句,炼字警新含蕴,无穷意味。”探春道:“下一联‘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林姊姊此番辞别起身光景,跃跃纸背矣。”李纹道:“‘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真是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湘云笑道:“林丫头这场病过来,不但一言一动迥乎各别,你们瞧他做的诗,也不是先前的一派伤感颓丧口气。诗以道性情,一点不错。”李纨道:“你和琴妹妹‘为客’、‘乞身’两句,亦可颉颃‘病舍’、‘情蠲’一联。”惜春道:“你们看不出?妙师父淡淡这一收,大有意旨可味。”众人议论一番,老婆子们轮流上菜,荤素并陈,又畅饮一会,无不尽兴。
  席散,盥手送茶。黛玉道:“明儿是我答席,一个人也不许短少。住在园里头的人不用说了,就是琴妹妹和香菱姑娘,凭家里怎么忙,总要屈留一天,估量姨妈也决不见怪的。”李纨道:“林妹妹既然多情,咱姊妹们再叙一天。”于是众人都替黛玉相留宝琴、香菱。香菱本想住下,宝琴亦情不可却,勉强应允。李纨就打发老婆子去知会薛姨妈,说琴姑娘们不回去的话。妙玉告辞先行,黛玉谆订明日之约。李纨们又畅谈了一会,各自起身。岫烟向宝琴道:“林姊姊这里住不下,不如到我屋子里歇罢。”湘云拍手笑道:“显见得你们两个比旁人不一样。咱们偏要拉住他在这里。”岫烟顿时脸泛红云。黛玉忙和湘云道:“邢大姊姊是搁不住你顽的,别再多说了。”一面又向岫烟道:“横竖我这里也便易,琴妹妹就和香菱住着,不必又去噜嗦了。”说着,向众人道谢毕,各自回去。
  黛玉送出门外,回进屋里已是掌灯时分,便叫人吩咐柳家的,“明儿照样端整两席,该多少钱,这里给他。”话未完,见小红来说道:“奶奶因姑娘要紧起身,已替姑娘择定了。大后儿是长行吉日,回过老太太、太太的了。”黛玉道:“我这里已收拾停当,专等你奶奶信儿。你回去先给我请安,见面再谢。”小红答应回去。黛玉便命雪雁,叫家里来的两个女人来,和他说明了起程日期,仍与湘云、宝琴、香菱四个人叙话家常。
  香菱又与黛玉讲论些诗词,谈至更深。黛玉等他们睡后,又去看了紫鹃,知他病体将次就痊,饮食渐增,睡觉亦颇安稳,心中甚喜,回房安歇无话。
  次日早起,各人梳洗回毕,紫鹃过来,先与宝琴、湘云请安,和香菱问好。因紫鹃病后,才第一天过黛玉这边,又与黛玉磕头谢赏。黛玉把他搀起道:“你才病好,该在屋子里多养几天,这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紫鹃道:“尽在屋子里躺着也闷得很。昨儿听见姑娘们喝酒好高兴,就想出来瞧瞧,今儿定要挣扎着走几步。我病是算好的了,就是两腿还软软的。”
  湘云道:“你为什么不坐着说话呢?”黛玉指着道:“就在这小杌子坐着罢。”紫鹃笑道:“我知道史大姑娘和琴姑娘在这里,先过来请请安,还要回去吃丸药呢。”说着,转身就走,但见他幌了几幌,连忙把手扶着纱窗槅子站祝黛玉道:“到底病后身子还虚。”忙叫小丫头把紫鹃扶了过去。
  这里又叙兴一天,至晚各散。宝琴同香菱定要回去,黛玉知道款留不住,只得起身互相拜别。宝琴道:“姊姊起身时,我和香菱不过来候送了,望姊姊恕罪。”黛玉道:“妈妈那里我竟遵命不过去辞行了,妹妹替我多多致意谢罪。”此时香菱倒觉依依难舍,眼泪汪汪的说道:“我借姑娘这几册子书还没看完,姑娘要带回去,明儿叫人送来罢。”黛玉道:“你爱看尽管留着,这些东西我也可有可无的了。”湘云笑道:“横竖林姑娘明年就要来的,到明年你再还他罢。”香菱不知湘云是随口哄他的话,便欢喜道:“那么着很好,姑娘明年再多带几册子来,借给我看。”香菱站着还要说话,宝琴催走。大家送出门外,李纨等都说:“我们也走了,省得林妹妹又送一趟客。”
  于是分路而行,各自回去,书无可叙。
  再说黛玉回至房中,一面和湘云叙话,心头想起一件事来,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大奶奶处借一把戥子。因黛玉在此多年,从无自己使用银两之处,故潇湘馆中并无此物。湘云笑问:“这会儿要这件东西来干什么?”不知黛玉借戥子有何用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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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1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五回 撰祭文痴心人悼亡 念亲情老太君痛别

 

  话说黛玉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去借戥子,湘云问他要来何用?黛玉道:“我婶娘打发人来接我,除盘费之外,替另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起身时零星使用。想我也没有别的用头,就是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如今回家,没有这项在手头也就罢了,婶娘既想得到寄了银子来,这些丫头、老婆子该赏他们一赏。我约摸算算也用不了这些,邢姑娘怪可怜的,在这园子里单指着一个月两吊钱的月费,够他什么?听见他常当当贴补,姨妈家里有事,也想不到这上头,我送他五十两别敬。就是你,家里虽然宽裕,也到不了你手里。你那一位婶娘,早就听见人家说起来,银钱上也是很紧的,未必十分疼顾你,我也送你五十两,放在手头,给丫头们添补些针儿线儿。”湘云道:“我没有尽一点子情,怎么好叨你的呢?”黛玉道:“这算什么?不过尽我一点别忱。况且,我也不短什么用。”说着,老婆子借了戥子,交给雪雁送上。黛玉道:“你把书槅底下这只红匣子开了锁,把匣子里银子都搬了出来,打开两封,称兑二十两的封起三封来。”雪雁打开银包,拿了戥子,怔怔的瞧着。那南边来的女人站在旁边道:“姑娘吩咐我来称罢。”说着接过戥子,称了二十两的三封。黛玉道:“你再打开两封,每封内称十两,下去凑成六十两,再给我称出二十两一封,十两一封。”那女人道:“这么还得打开一封。”说着,又把银封打开。
  称毕,黛玉叫把封子上贴了红签,记明数目,明儿早上起来,同雪雁到稻香村去走一趟,和大奶奶说明:“这一百两的两封,给园子里外自老太太屋里起,至奶奶、姑娘、姨娘各房里的姑娘们买花儿插的。六十两的两封,一封给各处老婆子们,一封给垂花门外小子的。那二十两的两封,一封给管厨子的柳嫂子,这一封给厨房里众人。还有二十两一封,送到栊翠庵去,敬菩萨面前的灯油。”黛玉在红签上写了:“敬献灯油”四个字。又道:“这十两一封,给庵里的小丫头、婆子,叫雪雁一个去。再拿出三封来,放在书槅子上,我有用处。统共算算还乘多少?”那女人算了一算笑道:“只乘得四十两了。”黛玉道:“刚刚留明儿一天。这会儿停当了,也了结一件心事。”
  又向雪雁道:“你把这两套皮棉衣裙包好,明儿栊翠庵回来,同书槅子上一封银子送到邢大姑娘那里去,说我的别敬,请邢大姑娘留着,手头便易些,别再送回来。”雪雁答应。这里又取了一封交给翠楼说:“替你姑娘收拾着。”湘云当面道谢。
  黛玉又叫雪雁,拿那一封去给紫鹃留着。又和湘云说些闲话,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与黛玉饯行,命凤姐代陪。照样两席,也就摆在潇湘馆。除了妙玉、宝琴、香菱不来,仍邀集园中诸姊妹。
  凤姐一早先打发人传贾母的
  话说:“黛玉病后须要静养避风,不必过去请安辞行,起身时候与老太太见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么样说。”黛玉答应,来的人走了。
  这里到稻香村去的女人回来,把银子逐一交代明白的话回了黛玉。停了一会,雪雁回来,也回明了栊翠庵的话,又拿了银封、衣包去送岫烟。饭后,李纨等先后到齐。岫烟见了黛玉,再三道谢。李纨也提及赏给丫头、婆子们的银子,已送过那边去了。坐至午后,凤姐才到,见过众人说:“史大妹妹同二姐姐来了,也没顾得上过来瞧瞧你们。如今林妹妹要回家了,咱们也留不住他。第一个老太太心上有几天不好过呢。明儿林妹妹走了,大家到老太太屋里陪伴说个话儿,多住几天。”说着,叫跟来的老婆子上去把银子放下,一面向黛玉道:“这二百两银子,是老太太给妹妹路上买果子吃的。这一百两是太太送妹妹的程仪。还有八条金腿、十二匣子干点心、建莲、茶叶、桂园、酱菜,这些预备妹妹路上用的东西,已经发到外边叫他们装车子,省是送到这里又要搬出去。”黛玉道:“我在这里,除别的不算,一个月倒害十五天的病,不知花了舅母家多少银子,还累得老太太、太太不够吗?这会儿又要拿了走。我笑刘姥姥是母蝗虫,我不是也成了刘姥姥了。”探春道:“‘携蝗大嚼图’里面,现成有你,不用另费笔墨。”大家都笑起来。
  黛玉又道:“蒙老太太、太太的赏赐,又不敢不领,叫我怎么样呢?”话未完,跟来的老婆子上去,给黛玉磕头谢赏。凤姐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妹在这里又不是客,怎么要赏起他们来!刚才大嫂子打发人送过去,我就请了太太的示,按着他们月钱的分例,里里外外,一概脑儿散给他们。”说着,叫跟来的丫头过去谢赏,一面就催摆席。
  不多一会,媳妇子带着老婆子们上来伺候停当。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凤姐先与黛玉安了席,其余丫头们送酒,觥筹交错。凤姐在座想到宝玉之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对不住黛玉。
  今见黛玉一些声色不露,若无其事,天良感发,越觉不安,坐着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为难,见平儿进来道:“太太等着奶奶问话呢。”凤姐便乘机走脱,向李纨、探春道:“你们大家劝林妹妹喝一杯,我去去就来。”李纨道:“你自干你的,留平儿在这里。”平儿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叙话一番,听见李纨留他,只是站着不动。凤姐回头道:“大奶奶叫你在这里,别多灌酒回去发酒风。”说着,连忙去了。
  黛玉便拉平儿坐下,湘云笑问道:“你几多回儿在你们二奶奶跟前发过酒风?”平儿道:“听他的话呢!”一面叫小丫头递过酒壶,与黛玉并各人面前斟了一杯。探春道:“咱们在这里热闹了两天,连你个影儿也不见。”平儿道:“前儿就听得大奶奶同姑娘们派公分给林姑娘饯行,我倒很想来呢。一来不敢附分,二来也实在顾不上,不然我早赶了来瞧个热闹,趁着喝你们两杯酒也好。”湘云道:“前儿还有琴姑娘,连妙师父也来的,当真比前年那一晚咱们和二哥哥做生日还有兴呢。”
  探春忙瞧了湘云一眼,湘云会意,便不言语。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还没大好,出不得门,所以没过来。如他挣扎得起,肯不来凑个兴吗?我明儿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儿听见湘云提起宝玉,料定黛玉耳中决然听不得这两个字,不觉身上凛了一凛;及见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宝玉圆释,若心中一无芥蒂,竟出平儿意料之外;又听黛玉说到明儿要去瞧宝玉,更与凤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着出神。黛玉看见,反照杯过去道:“太太委你奶奶做主人陪客,你奶奶走了,你便是奶奶的替身,怎么到这里来发心事?别白熬着替你奶奶省酒。”
  正说着,雪雁来回柳嫂子说:“这会儿才出空了手,领着厨房里的人都来磕头谢赏。黛玉吩咐雪雁道:“你去对柳嫂子说,我在园子里叨扰他们这几年,这一点儿算不得什么。叫他们打一壶酒喝,倒劳动他们。去罢。”
  这里众人知道平儿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凤姐在座时甚为高兴。接着,又来了鸳鸯,平儿问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来。”鸳鸯道:“我趁着老太太睡觉,脱滑儿到这里给林姑娘谢赏呢。”黛玉道:“这句话就该罚你。”说着,连忙让座。众人道:“罚他先吃三杯酒罢。”鸳鸯饮酒,和黛玉叙些闲话。想黛林玉初来,在一个屋里伴了几时,后来搬进园中,也时常见面,今日分离,实出意外,未免依依。一时恐贾母叫唤,不敢久停,起身告辞。平儿道:“要走同走。”二人出席,又到紫鹃屋里坐了一坐,出了潇湘馆,一路谈论黛玉近来光景不提。
  这里席散后,一宵易过。次日天明,外边一切预备停妥,伺候黛玉起程。
  且说宝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晕后醒过来,已打定主意,却不知凤姐设计瞒黛玉回生一事。有时追忆前情,还拉住袭人盘问林姑娘临终光景。袭人只得将错就错,饰词宽慰他道:“你头里讲过,晴雯做了什么花神,我不信,林姑娘是花朝日生,真是花神转世的。那夜里,人家都听得花丛里有鼓乐之声,迎他去归位了。”宝玉问道:“林姑娘提起我没有呢?”袭人道:“林姑娘既做了神仙,无论人家待他好待他不好,都就撩开了,还提起你什么呢?”宝玉又问道:“我娶宝姑娘的事,林姑娘到底知道没有呢?”袭人道:“那倒没听见说他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管你们这些事情了。”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不免伤心流泪。奈明知花谢水流,返魂无术,便把从前多愁多虑、如醉如痴的念头,渐渐消去,于七情上,只缠住一个“哀“字,倒觉易于支持。又加以医药扶持,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潇湘馆祭奠黛玉。袭人听了,暗暗好笑,又十分着急,百般劝阻。幸亏贾母、王夫人都来说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别这么着。就要到园子里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听话,我们都要生气呢。”宝玉没奈何,只得耐性挨着。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宝玉和袭人说:“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儿端整一桌供菜,开我的帐,这里送钱去。”袭人道:“钱不钱没有什么要紧,柳嫂子自然知道的。二爷到底吩咐明白,这桌供菜那里使用呢?”宝玉道:“我叫端整了,自然有个用处。”说着,又叫麝月研墨,自已取了一张纸,焚了一炉香,握管构思。抬起头来,见袭人站着不动,宝玉催他道:“你为什么不依我的话吩咐去?”袭人只得慢慢走开。宝玉又叫住道:“就叫厨房里买办多买些银锭、纸钱,同供菜一搭儿用的。”袭人明知宝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别处去转了一转,来回宝玉说:“已经叫他们办去了。”
  这里,宝玉提笔写了几句,叫他们都走开,思索一回,又写。不多时,脱了稿,重取素笺一幅,端楷誊请,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搁开。取了底稿,来至宝钗屋里,便递与他看道:“我明儿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着有什么不妥之处,替我斟酌些儿。”宝钗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难着笔,不如不做的好。”宝玉拍手道:“你的话一点也不错,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话头;粘滞了,又恐唐突,真难落笔。先前晴雯死了,我还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见过的。难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宝玉一面说,宝钗自看他祭文,看完说道:“文章是好的,题目不大切贴。”宝玉道:“你不见字字行行都是咱园子里的点缀,我和林妹妹这几年相聚的故事,还道不切题吗?”宝钗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说的不是文章的不切题目,是题目不切文章。”宝玉道:“你别说这样巧话,总不过是文章不好罢了。”宝钗才讲出口,正在后悔,这几句怕宝玉听了动疑,谁知他并没理会,向宝钗手中接过底稿,自去收拾。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便催买办的东西,要往潇湘馆去。袭人再三劝阻不住,没法儿去请凤姐。

  却说上一天凤姐等平儿潇湘馆回去,问起:“我走后林姑娘说什么话没有?”平儿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脱体换了个样儿,像把头里的事都撩开了。听说明儿起身,要过来瞧宝二爷,这便怎么呢。”风姐点点头,半晌不语,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却料不到,如今只要挨过这一半天,就可保无事了。”
  到了次日,凤姐一早起来,先打发人来园子里去探听林姐姐起身信息。一面催促外边车轿人夫,赶着预备停妥。此时听说袭人来请,想来为宝玉的事,赶忙过去。
  这里到潇湘馆,自黛玉以及丫头、媳妇们同李妈的铺盖行李,并包裹箱笼忙乱发运。湘云的随身物件,搬在紫菱洲与岫烟同祝紫鹃亦挣扎起来,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离绪满怀,又说不出所以不能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肠寸断,向黛玉跪下磕了四个头,只说得姑娘“路上保重”四个字,早已泪随声下,咽住了说不出话来。湘云在旁看了,也觉酸心。
  接着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联袂而来。黛玉移步出槛,刚至回廊边,只听得一声“姑娘回家了。”黛玉抬头微笑道:“不是他叫唤这一声,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鹦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里都添了没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满满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们提着,别挂在车上磕碰着。”一面迎着李纨这班人道:“又要劳动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个早。”李纨道:“不是我赶紧催他们起来,再停一会儿,林妹妹倒已上车走了好几里路了。”说着,见紫鹃已哭得眼红声咽,便道:“我瞧紫鹃这会儿不如跟着你姑娘走罢,别丢在这里尽着伤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刚剩他在这里,单靠两个老婆子伴着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过去的好。”一面叫紫鹃避风不用出来。此时黛玉款移细步,出了潇湘馆门,绝无留恋旧居之意。
  簇拥着李宫裁姊妹、迎、探、湘、岫这几个人,彼此说笑出了园门。一路上丫头、老婆子们磕头的络绎不绝。黛玉与众姊妹都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滴下泪来。黛玉趋步上前,抱住贾母的腿跪下磕头。贾母一把拖住,泪眼模糊,对着黛玉端详了一会,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头这模样儿,不像是没福寿的,我先前真是老糊涂了。贾母忍住了泪,说道:“千丈的树枝子落叶归根,既然你婶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桩心事。留你多住几天,白不中用。你这会儿走了,底下再想见你……”贾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声,半晌没有言语。黛玉此时,虽已将前事尽付东流,一无挂碍,然想起多年依傍,贾母从前疼爱光景,离情别绪,触景交萦,禁不住珠泪莹莹,相感而滴。向贾母道:“外孙女儿蒙老太太豢养之恩,饮食药饵,抚育扶持,无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极。如今这场大病回了过来,何以仰慰慈怀?外孙女儿回家,惟有在菩萨面前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外孙女儿常依膝下。”说着,便倒在贾母怀里,哽咽了一回。
  再说凤姐赶到宝玉屋里,正见宝玉换好衣服,手里拿着一卷纸,要往园子里去。宝钗同袭人两个抵死相劝,只是不听。
  凤姐一到,硬把宝玉拉住道:“宝兄弟,你听着宝姊姊的话不错。老太太同太太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宝玉道:“老太太、太太不过为我病着不叫出门,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尽着住在屋子里,只怕我的病倒还要发呢。你们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时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几个月,我要去烧一张纸也不叫去。你们不知道我有满肚子的委曲,须得抚棺大哭一场,呕出我的心来,就用我的眼泪把我的心洗干净了,放在林妹妹棺材里,也算了结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干各人的正经。我今儿到潇湘馆去了一趟,以后再去,凭你们剁我的脚也使得。”凤姐们听了宝玉说的又是疯话,怕他旧病复发,正急得没法儿;见平儿又喘吁吁地赶到,在凤姐耳边不敢提“林姑娘”三个字,恐被宝玉听见,只说:“那一个已在老太太屋里,怕就要过这里来呢。”
  凤姐不等平儿说完,忙和袭人道:“我把宝玉交给你们,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争这一刻儿工夫,撞破了可再没厮罗了。”赶忙走进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已先在那里,李纨等众姊妹正送黛玉出来,贾母泪眼汪汪,一只手搭住鸳鸯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转身去,辞了贾母,对王夫人道:“甥女要过舅母那边去磕头,还要到风姊姊屋里去谢谢。”王夫人道:“在这里见了面就算了。”凤姐接口道:“妹妹竟听太太的话就是了,给妹妹拣的好时辰起身,这会儿也不早了,我请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妇,还同两个老妈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辆大车,妹妹就坐我的轿车子,走长路套个四六挡也就使得。到王家营后换船,已打发前站先去预备停当的了。”
  黛玉便与王夫人、凤姐行礼道谢,心头想起一事,敛摄戚容,微露笑脸对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甥女也为病着才好没有过去。听说二哥哥的身子还不大好,咱们相聚多年,今儿回家,理该过去辞辞;连二哥哥同宝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儿也没和他们道过喜,今儿打总儿去走了一趟,也算尽了我的礼了。”王夫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凤姐忙接口道:“我刚在宝兄弟屋里来,他还睡着。宝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来送你。妹妹也不用过去,我替妹妹说到就是了。”黛玉本心并非一定要见宝玉夫妇,今因凤姐姐止,便应道:“既是这么,凤姊姊替我致意,别忘了。”凤姐答应,心头才定,同着李纨、纹、绮、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径送黛玉至垂花门前。随后,鸳鸯、平儿也赶了来。此时垂花门内站着奶奶、姑娘及丫头、媳妇、老婆子们,黑鸦鸦挤了一大群。垂花门外一溜儿站的年轻小厮,候着磕头谢赏。风姐到了垂花门,转身就回。李纨等等黛玉上了车,各人洒泪而别。岫烟先回园去,李纨瞧出贾母心事,仍邀众姊妹至贾母处热闹。
  凤姐先进贾母屋里,见贾母闭着眼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捶背。王夫人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停了一会,贾母叹口气道:“你们头里说林丫头和宝玉两个人,彼此存些私念,他们的病都是为此,或者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堆儿玩惯的,分外亲热一点子,也是他们正经情分。你们瞧林丫头今儿的光景,若讲有什么别的心迹,再别委曲了他。林丫头果然有别的意思,如今知道宝玉娶了宝丫头,他提起宝玉来,还是这个样儿吗?”
  凤姐脸涨通红,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鸳鸯笑道:“当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样儿了,我瞧着他满脸福气,那都仗着老祖宗福庇呢。”贾母摇摇头道:“那里是我的福庇,刚才当着林丫头,我不好提这句话,没的惹他淌泪抹眼的。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远远的嫁了,谁料他命苦,生了一个女孩儿,自己早就死了。我也为可怜他的娘,接了林丫头来住了几年。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别去接他来倒也罢了。林丫头今儿这一走,别再想见他的面了。”此时,王夫人与凤姐俱看出贾母心事,坐立难安,不敢开口,然又不能不劝慰贾母几句。凤姐勉强陪笑道:“林妹妹的婶娘疼顾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访定一门子好亲事,为官作宦的,内外升转不定。或者一两年里头,林妹妹就进京来给老祖宗请安。那时候,老祖宗瞧见才欢喜呢。”贾母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如今只要宝玉的病好,别的事都不用提了。”
  又向湘云道:“你们今儿都在这里吃饭,陪我抹个牌儿解解闷。”
  凤姐见贾母颜色稍霁,搭趁着便吩咐:“姑娘们的饭都送到老太太屋里来。”一时,王夫人、凤姐伺候贾母用过饭,李纨、探春、湘云陪贾母抹点子牌。李纹、李绮、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贾母见王夫人、凤姐还站着,便说:“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于是,王夫人、凤姐才退了出去。
  这里,鸳鸯坐在贾母背后,与贾母洗牌,斗了一转庄,贾母手气不好,揭不起大牌。鸳鸯因贾母今儿心上不乐,想法儿要叫贾母开开心。这一牌轮着贾母做庄,鸳鸯趁桌子上算帐的空儿,一手揸起牌来,叠了一副把牌,做个雀口摊在桌上。凑巧李纨坐在贾母对面,鸳鸯递了个眼色。李纨开了牌,贾母第一张揸起,接连起了六张天牌。贾母便喜笑颜开道:“这副可要赢你们几个钱了。”问:“文总、武总这两张牌你们谁揭了,快放下来。”李纨道:“我们都没有揸呢。”鸳鸯笑道:“大奶奶发急也不中用,快摇将罢,再别摇个六出来就好。”李纨道:“我要瞧老祖宗补了牌再摇。”谁知贾母伸手第一张就补了文总,接着又补了一张文武总。贾母更乐的了不得。众人睁着眼瞧李纨摇将,偏又摇了两只六。湘云拍手道:“这可乐不得。”鸳鸯道:“这一牌是开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难得碰见这一副。”
  一面和素云取笑道:“快给奶奶扛钱去,园子里来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贾母道:“今儿偏偏凤丫头被他逃脱了,我知道他们没有这许多现钱搁着,咱们散了场再记帐罢。”不说这里贾母十分欢喜,要知凤姐出去怎样光景,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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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2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十八回 过除夕了结绛珠缘 撕改册惊醒红楼梦

 

  话说黛玉要把各人的诗请教社外人评阅,湘云指出一个人来,大家问他是谁?湘云道:“就是我和潇湘妃子在卷篷底下联吟,他来续完三十多韵五律一首的槛外人。”宝玉拍手道:“果然想的不错。既是那么,要一手誊了出来,不必提明那一首这一首是谁的,就这二十六首诗,秉公定了甲乙,看谁的压卷。”湘云道:“我猜妙师父评起来,还推《薄寒》这一首为全璧。”黛玉道:“你的《细雨》收这两句,用梅花诗‘定有咏花人’五字,想要拍到细雨上甚难,下句忽接‘春帆’二字,竟把细雨直抬出来。同邢大姊姊《绿苔》第三联一样,皆用成语,却极自然,可谓神妙直到秋毫颠了。”宝玉道:“史大妹妹的‘坐久香清’、‘梦回林静’,一个‘筛’字,一个‘逗‘字,直把疏篱刻划入微,也敌得住了。就是纹妹妹的‘幸不折来’四字,用杜少陵《看梅》诗,恰好接上竹‘报平安’,巧也巧极。”宝琴道:“二哥哥的‘一枝春压翠双翘’还不出色吗?”探春道:“便宜了二哥哥,偏留这个他得意的题给他。”
  香菱道:“你们要写,我就带去,明儿早上可有了。”黛玉道:“忙什么?你去消消停停写就是了。认真像举子入了场,要紧看榜吗?”当下丫头们收拾开了笔砚,管家媳妇上来安放杯箸,各人随便坐下。
  黛玉先笑道:“我有一句话,告诉枕霞旧友。昨儿闹了一天,今儿又接下去拢了一社,扰了你的东,也算尽兴的了。可惜,借东风的人倒没有在座。”众人听了一笑。黛玉又道:“这会儿再要猜枚行令,闹这些讨人厌的事,可不能遵教的了。”
  湘云道:“不借此消消长夜,你赶紧回去,到底有什么干?既是你厌烦这个,可叫清音女孩子来唱几支昆曲,这样冷静酒可吃不惯。”众人都道:“这倒使得。”一时唤到庆龄、遐龄这班人来,斟酒唱曲,畅叙尽欢。又在席上取各人做的诗互相评论一番,约交二鼓已散了席,书不冗叙。香菱次早起来,便把二十六首诗端楷誊清,交与黛玉,打发老婆子送到太虚宫去了。
  这里宝玉连日又到天齐庙走了几趟,至忏事圆满,完了心愿。看看残冬将尽,荣府料理过年大小一切事务,正在忙乱。
  所有发给族中银本,陆续发运开张,除承领总数已经结算外,尚未送到支用清册。若起造太虚宫及彩饰宗祠房屋工料细帐,济贫四局支销费用,须逐一查对找发。又添了许多庄子上完纳租税,也要查销发给各仓廒上分别收贮。还有北靖王、南安郡王、乐安郡王、永昌附马、锦乡侯、临昌伯及诸王亲、荫袭、勋戚世交,平日来往文武官员仕宦之家,以至亲友宗族,皆须查照馈送年礼旧规,从丰备送。荣禧、荣庆堂,各院落堂屋、书房,贾母、王夫人处,及园内潇湘、蘅芜、怡红三院,嘉荫堂、缀景阁、秋爽斋、紫菱洲,并常有人坐落之处,添换灯彩铺垫,早有经管家人媳妇开单回明凤姐置备领价。家塾代儒束,门客相公詹光、程日兴、王尔调、单聘人、卜固并各伙计劳金,分别查明找送。厨房买办,及各行当领帐,过年家人媳妇、老婆子、丫头、小厮们赏赐,亦须按照预备给发。诸如此类,年前应办之事,不下几千百件。凤姐与平儿两个振作精神,尽心办理,每夜熬至更深,毫无倦意,不比先前这一两年,多病心烦,苦于支持。
  独有宝玉给假在家,清闲无事,外边不是十分要紧地方,亦不出去应酬,惟天天到贾母、王夫人处请过了安,只在黛玉、宝钗,并晴、鹃、莺、袭这几个人屋里玩笑适情。有时也到紫菱洲、秋爽斋,与湘云、岫烟、探春姊妹叙谈。
  一日,到湘云处见剪了满桌的五色碎绢,宝玉笑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岫烟道:“老太太留史大妹妹在这里过年,前儿打发老婆子到他家去告诉这句话,他婶娘已应许的了,他高兴起来,要我和他扎百花灯,明年过灯节玩儿,还要你们大家从他的兴呢。”宝玉听了,喜之不胜,道:“我也想玩这个。”便叫翠缕:“去潇湘、蘅芜请两位奶奶,同三姑娘、大奶奶屋里两位姑娘,都到栊翠庵去。说我和你姑娘同邢大姑娘都在那里等着呢。”湘云道:“为什么要到四妹妹那里去?”
  宝玉道:“四妹妹静守禅关,前儿诗社里都不肯随兴,咱们偏要去闹他。”说着,便催同走。
  当下三个人来到栊翠庵,见惜春煮茗围炉,炕桌上摊了一张本色纸,入画在旁研墨,在那里白描“除夕卖呆图”。湘云道:“四妹妹倒先在这里写应时景的画幅了。”惜春搁笔让坐。
  不多几句话,早见宝钗、黛玉、李纹、李绮、探春陆续都到。
  湘云笑道:“你们瞧,发符召将也没那么快。翠缕算是二哥哥一员旗牌,令箭传去,两位奶奶火速的赶到辕门听令了。”宝钗道:“我们只道四妹妹这里有什么商量的话,所以就赶了来。到底你们又要干什么呢?”
  宝玉道:“刚才我见邢大姊姊、史大妹妹在那里扎百花灯,咱们各人想出一件来,预备明年闹元宵。”众人听了,也都高兴。李绮道:“邢大姊姊扎百花灯,我扎‘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赛他。”宝钗道:“我扎四十匹竹马,叫小丫头们骑了串马灯。”黛玉道:“我扎四十座灯台阁,扮的‘安福门宫女踏歌’、‘乐昌宫主破镜重圆’、‘白马驮经’、‘青藜照读’这些故事,都要本地风光。”探春道:“我去定制几十架烟火,助助你们的灯兴。”李纹道:“你们都在陆地上玩,我要玩到水里去。扎几百盏荷光灯,从荇叶渚一带放下去,也不教寂寞了碧水寒流。”宝琴道:“我还要玩到天上去,大大小小糊起几十个风筝来,带上彩灯,把风筝放高了,连园子外头的人都瞧见呢。”
  宝玉笑道:“都被你们想了去叫我换出什么样儿来呢?”
  探春道:“人家费了多少心思力气闹起这些玩意儿来,二哥哥现现成成瞧热闹倒不好吗?”宝玉道:“到底自己也要想出些玩儿来。我记得娘娘省亲那一年,正是灯节,园里头树株枝上都有点缀,如今叫他们见什么树就扎什么花缀上。剪彩为花,缕丝作柳,其间颜色红绿相映,好比羯鼓一催百花齐放,较那一年还要新奇异样才有趣呢。”
  话未完,李纨到了,原来李纨因惜春这里邀了众姊妹过去,以为罕事,走来一问,众人告诉他缘由,宝玉便要李纨也来随兴。李纨道:“我是稻香村本色,就在门前扎些‘田家乐’故事灯罢了。”黛玉道:“史大妹妹何必自去动手?你纵有巧思,也要费工夫。像你这样玩起来,不是取乐,竟是讨苦吃了。只要大家出个主意,我和二嫂子去说一声,叫扎灯匠依样做起来,什么灯彩不齐备呢?”大家都道:“这样简截。”
  宝玉见惜春静坐不发一言,便道:“四妹妹,庵里也该布置些什么,请老太太来瞧瞧,别太孤寂了。”惜春道:“一定要瞧我的,明年元宵,等你们尽了兴到庵里来,我便仿叶先师故事,结起一座虹桥,同你们上桥赴广陵一游。”众人都疑惜春谎言,惟有黛玉半信半疑,道:“四妹妹果然显出仙术,带挈我俯览芜城风景,好比又回了家乡一趟,感不胜言。”宝玉也欢喜道:“四妹妹果然比众不同,把他们的都赛下了。”湘云道:“你们自上扬州,我在园子里玩我的灯。”
  这里众人还坐着讲些闲话,宝玉便当一件正经事,赶忙出了栊翠庵来到凤姐处告诉了,要凤姐也随他们鼓起兴来。凤姐道:“唉呀呀!原算你们会乐,你不瞧瞧摊了一桌子,天天一个三更。亏大嫂子不来帮帮我,倒同你们闹起这些来。”
  正说着,院子里老婆子报道:“东府里大爷过来了。”一时贾珍走进,凤姐与宝玉连忙起身让坐。贾珍见凤姐正在查算帐目,两个小丫头手里捧了两络子帐本站在旁边,平儿也帮着核对,便笑道:“我知这几天妹妹忙坏了。”凤姐道:“过年的事,按着老规矩,倒不费什么。前儿大哥那边送来的彩饰祠堂工料帐,知道是大哥经手的,不用细查,不过瞧了瞧后边总结就撩开了。这里头局同工程上的支销帐,不能不细细查一查,也差不多清楚快了。”贾珍道:“那边的工费都是我同蓉儿亲自料理,他们也不敢浮冒。我先核了一核,驳正了才送过来的。”
  凤姐道:“近年来大哥那边事情也忙,又累大哥多费这一番心。正是,前儿蓉哥儿到礼部里领出来的春祭银两,老太太说横竖要大哥经手办的,往后领出来就留在那边,不必送过来。”
  贾珍笑道:“老太太原是优恤小辈要省事的意思,我叫送过来,也不过要他老人家欢喜,瞧瞧着‘皇恩永赐’四个字。既是老太太那么吩咐,底下领了银子来,告诉一声就是了。”凤姐又道:“今年庄子上来的野味分了许多过来,别那边不够分派。”贾珍道:“那里的话!乌进孝这老头儿自己也不来,因是今年的收成足有十分,租籽也完得好,送的礼更丰盛。咱们族里这些人,往年等不到缴租籽的时候,先猴头吊颈的进来打探了几趟,今年到如今还有好几家子没来领。再等几天,只好打发人送去,完毕了这件事好过年。今儿这来有一句话同妹妹商量。好多时没有请老太太、太太同妹妹们过去坐坐,一来因这里的事情忙,又想不出什么新奇玩耍,不过外头去叫一班戏进来,就是这几出戏也瞧熟的了。前儿在老裘家赴席,见一班跑马卖械的女孩子,人都长得干净,他们对跑换马,又在马上耍的什么丹凤朝阳,黄莺穿梭这些牌儿名,还有翻云梯、上高竿、十锦杂耍,比瞧戏新鲜一点。那边桂香厅箭道子里头,先前宝兄弟在那里射过鹄子的,马也跑得开。大家过去乐一天,不知老太太赏脸不赏脸?妹妹这里的事暂且搁得一天……”贾珍话未完,宝玉接口道:“我在外边也听说这一班,果然大哥哥想的到的,老太太一定爱瞧的。”凤姐道:“只要老太太高兴,断没有不陪着过去的。”贾珍站起身来道:“我过去见见老太太。”说着,便同宝玉到贾母屋里去了。
  贾珍才出去,贾琏进来道:“咱们老爷升了,任上还有书子来。我去见了老太太回来再说话。”贾琏便往贾母处来,与贾母叩喜道:“孙子刚才在吏部里头,听见军机处有信出来,老爷升了河南臬司,接到廷寄就要进京陛见。扣算日子起来,赶灯节前可到。老爷任上还有书子。”说着,向怀里掏出,先念了贾政与贾母请安禀帖,再将家信念与贾母听了。信内的说话,“家中可喜之事备已知悉,皆赖祖宗福荫所致。不可因手头宽裕,任意骄奢。宝玉给假在家,慎勿以游嬉为事,荒废词章。时下外官州县难做,将来朝试散馆,一放外任,伊年幼无知,甚为可畏”等语,贾母听了道:“老爷信内为什么不提进京的话?”贾琏道:“老爷发信在先,还不知有升转一事,所以未曾提及。”贾母点点头。贾琏又笑向宝玉道:“宝兄弟,可听见了吗?”宝玉听贾琏念家书说到训饬他的话,早已站了起来。此时贾琏提了一句,只得应了一声“听见的了”。贾珍在旁接口道:“论宝兄弟的学问,也断不至此;况且圣恩优渥,知他年轻,未谙民社,一定多留在瀛署多年,易于升转。那是老爷的过虑。”贾母听了欢喜道:“正是。珍大哥,你的宝兄弟也算亏他的了。他老子自己任上的事情也繁,何必这样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我自己说这句话,如今算起来,寿也有了,福也享了,我欢喜的孙子、重孙子都中举做了官了;不遂心的事,都遂了心了;家里意外的喜事也瞧见了。仰赖上苍保佑,皇恩祖德,天高地厚,还要盘算什么?只顾乐我的就是了。你今儿来请我过去瞧跑马卖械,算起来年底里也没有日子了,过新年再瞧罢。”贾珍应了一声“是”,又和贾母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身来,退了出去。贾琏、宝玉都送了贾珍,宝玉自回园子里来。
  闲话少叙,连日就有亲族交游到来贺喜,贾琏支应。非宝玉的同年至好,也不出去应酬,只躲在园里头玩耍。一日,闲步到紫菱洲来,见黛玉、宝钗先在那里瞧湘云扎灯。宝玉道:“凤姊姊已分付,叫外边灯彩匠赶紧扎去,你又在这里忙什么?”湘云道:“我知道。横竖尽闲在这里,我是扎几盏来玩我的。听见珍大哥也传了精巧匠人在那里扎灯,请老太太过去瞧跑马卖械,自然咱们都要跟着去的。我一天盼一天过了年,好瞧热闹。”黛玉笑道:“我也盼四妹妹带挈我上扬州呢。”宝钗道:“瞧你们高兴,到那时候偏偏老爷回来了。”宝玉道:“只要老太太高兴,请了老太太来玩咱们的灯,乐咱们的。老爷回来,陛见过了,也没在家耽搁的工夫,那里还来查察!”
  湘云道:“咱们的诗,妙师父为什么留住了还没送回来?这里打发个人去问声才好。”黛玉道:“别去催他,这会儿没有送来。一定他留情,要和我们二十六首呢。”
  正在闲话,只见薛姨妈的丫头同贵来找宝钗,说:“大爷出了罪,同二爷回家了。太太叫我来告诉姑奶奶一声。才到蘅芜苑,四儿说奶奶找潇湘馆奶奶去了。我到了那里又找来的。”
  于是,众人都替薛姨妈欢喜。黛玉道:“难得你大爷赶年前回了家,你太太自然欢喜的了。”同贵道:“正是,太太说新年里就要摆酒请客。梅家任上还没信来,三月里先要办香菱姑娘的喜事,底下再办……”同贵说到这里,瞅着岫烟又一笑,缩住了口。众人都已理会,独有宝玉心上未免怅然,以为咱们园子里又少了一个知己姊妹。宝钗因要问同贵的话,站起身来先和同贵回蘅芜苑去了。宝、黛二人又坐了一会,然后回去。
  时光迅速,瞬眼已是除日。清晨起来,自贾母以下,凡有诰命者,皆按品妆戴入宫,辞岁回来,贾母先在自己院里供了天地佛马等。宝玉入朝回府,带领他姊妹并邢、王二夫人、妯娌人等,先在灶王前供献已毕,到宗祠家庙里行了礼,拜过影像,回房歇息。宝玉就在贾母、王夫人处辞了岁,又到各处一走。吃了早饭,外边已经伺候出门,拣几个要紧地方亲自一到,赶忙回来。见荣国府大门洞开,门前车马喧阗,人声杂沓,都是来辞岁的官员绅士,以及戚好世交。宝玉躲在车内,不及招接,径到仪门下车。里外悬灯结彩,显耀异常。宝玉望聚锦门来,进园中,一路竖起矗灯,两旁树枝上,果有红绿相间的点缀,是花是叶,巧夺天工。众媳妇、丫环都已换上新艳衣裙,粉香脂艳,鬓影钗光,目不暇给。
  一时到了怡红院,小丫头道:“姑娘们都逛去了。”宝玉因早上起来应酬了大半天,觉身子有些乏了,便一个人坐下。
  心中欢喜,想道:照像今年过这么一年光阴,洵不虚度,凡可悲可恨之事,翻转来都成了天下所无,古今罕有的乐事。不但事已如斯,连所见所闻别人的事,亦无不称心如意。有生若此,竟不知离恨天为何物矣!
  正在出神,凤姐处打发人来说:“老太太吩咐,今年的合欢宴摆做两处。本家爷们来的不少,席面摆在大花厅上,叫咱们二爷同那边珍大爷支应。二爷和奶奶、姑娘们就在绮散斋,老太太出去近便些。今年老太太分外高兴,定了两班好戏,还叫传梨香院的女孩子都去伺候。有几十架烟火,晚上放呢。二爷快走罢。”宝玉把身上带的表瞧了一瞧道:“时候也不早了,今儿老太太高兴起来,多坐一会子,咱们再瞧瞧灯火,怕就该出去随班朝贺的时候了。不如趁这会儿打个盹儿。”
  当下和衣倒在炕上,才朦胧合眼,耳边听得有人唤了声“二爷”,似四儿的声音,睁眼一看,却是五儿递过一本诗稿,说是妙师父打发人送来的。宝玉接过展开,留心要瞧妙玉评的诗眼力何如?五儿手里又递过一纸字帖儿道:“还有妙师父的名帖,请二爷就到太虚宫去,有要紧话告诉二爷呢。”宝玉便将诗本撩下,瞧那帖儿上写的“太虚幻境妙玉拜”。宝玉看了,心上狐疑道:“这会儿请我去讲什么话呢?他向来自称槛外人,忽然又换了‘太虚幻境’四个字。”心想到黛玉那里告诉了这句话再去,又恐黛玉阻止他,便起身步出园来。走至二门外,不见小厮们,独自一个出了府门,直行至太虚宫前,见宫门半掩,径进里边。
  过了牌坊,见情天匾额下站一宫妆女子,宛似从前曾见面浃洽的人。料他必来款接,忙趋步上前。那女子反向宝玉叱问道:“何处俗物,擅入此间?”宝玉见女子加以厉色,逡巡却步,自觉赧颜,只得俯首相告道:“我是来会妙师父的,不知他住在那一个屋子里,望仙姑指引。”那女子答道:“这里没有什么妙师父,还不快走!”宝玉道:“明明刚才妙师父打发人去招我来的,怎说没有他呢?”那女子道:“这里乃清虚飘渺之所,说有便有,说无便无。纵然有他,也未必肯出来见你。你如不信,尽管在此着迷,莫怨耽误你的事。”说着,径自走进,把角门掩上了。
  宝玉恍惚记起前日亲送妙玉到此,为什么一时竟无处找寻他的居室?这宫妆女子又是可处来的?被他冷落。心头纳闷,信步行去,进了一座宫院。见墙下自己移植那棵泪草葱翠依然。
  正在注目凝思,只听隔墙送出一派歌声,字字清朗。歌的是: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只怕没前因,今生怎想遇着他。毕竟有奇缘,肯教心事成虚话。从前枉自嗟呀;到后何须牵挂!捞起了水中月,栽活了镜中花。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忍他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曲终人不见,余韵悠然。宝玉听了还要咀味其词,出神伫立。忽见院门启处,步出一女子来,似曾相识,一时记不起是谁。因才被宫妆女子呵叱,未敢造次。见那女子笑脸相迎,迥非顷间落寞光景,便向前作揖问道:“何处歌声缭亮乃尔,昔年似曾聆过此音。”那女子道:“词调虽旧,句义更新,今被窃听了去,恐还未能明晰。我感使者送剑之情,不避嫌疑,与君一面,引你到一个地方去,索性把曲中的前因后果都明白了。”
  说着,便挪移向前,宝玉厮跟在后。转弯抹角行来,依旧到了配庑“薄命司”中。那女子道:“这里是使者到过的,还把先前所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一瞧,别的都不用看他。”
  当下揭了厨门上封条,开取薄册出来。翻开先将册上旧的,指与宝玉瞧了,再看改的。宝玉看了大半,有些会悟,向女子央告道:“敢乞神仙姊姊借我纸笔,抄那几页的词句回去,叫咱们园子里姊妹大家一瞧,庶不辜负了今儿这一番指示。”那女子沉思道:“已往之事也不怕漏泄天机,那旁桌子上现有笔砚花笺,你都录了去就是。”一面宝玉录写,仙女指道:“这便是正册上第一页,改分两页的。”看宝玉写了,又把看过这几页挨次指点明白。宝玉写就,又道:“姊姊,何不再引我到那未曾看过这几司里头去瞧瞧?”仙女道:“古往今来,普天世界的女子,虽各人遭际结局不同,总越不过匾额上的‘情天孽海’四个字。就是‘金陵十二钗’里头这几个人,全亏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费了多少神力,硬改了注定的册子,才得椓灯复焰。也只为完就绛珠仙子灵河岸上一段未了情缘,其余几个人,都是带挈的,何必再阅他司,多牵情恨?使者到此也有时候了,速速回去罢。”宝玉无奈,只得把抄的词句揣在怀里,拜谢仙女,离了太虚宫回家。
  径至怡红院,见黛玉、宝钗、湘云、迎春、鸳鸯、香菱、晴雯、袭人这许多人,坐的坐,站的站,满屋子里莺声燕语,翠族珠围。先是湘云开口道:“我们都来给二哥哥辞岁,丫头们满园子找你不见,躲到那里快乐。”宝玉道:“刚才妙师父送了咱们半仙阁的赏梅诗来。”湘云不等宝玉说完,忙接口道:“在那里?快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妙师父怎样评的?”宝玉道:“且慢瞧这个,有一件事告诉你们。妙师父送了诗来,还有帖儿邀我去说话。我赶忙到那里,妙师父不见,倒遇着一位神仙姊姊,引我到一个地方,拿出许多册子给我瞧。他说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为了绛珠仙子要了结什么灵河岸上的夙缘,因此把注定的册子改了。其中道成全了咱们‘金陵十二钗’里头几个人,不信现有抄来册上的词句。”说着,便向怀里掏出。众人争着来瞧,宝钗笑道:“我瞧起来,明明说着咱们呢。”黛玉道:“姊姊,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你想,世界上那里有什么太虚幻境,难道咱们这班人都从太虚幻境来的?统是他编造出来的,说谎言哄骗咱们的。”说着,便要撕毁。宝玉慌忙伸出手来,只听得院子里山崩的震响,众人赶出去瞧,道:“天上塌了一块大石下来。”宝玉惊醒,并无黛玉、宝钗诸姊妹,晴、袭、鹃、莺一个人在眼前,原来是红楼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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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之阅前梦者,莫不感宝、黛之钟情,而愿其成眷属焉。
  岂独阅者之心如是,即原其宝、黛之心,亦未尝不以为将来之必成佳偶也。及见黛玉身死,宝玉出家,无不废卷而太息,诚古今之恨事也。
  兹得长白临鹤山人所作“圆梦”一书,令黛玉复生,宝玉还家,成为夫妇,使天下有情人卒成眷属,不亦快哉!且前传之所不平者,无不大快人心。至于文采之陆离,词意之缠绵,尤与前传称双绝。因亟付手民,以公于世之有情者。是为序。
  光绪丁酉年春三月六如裔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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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槐黄冠盖闹如云,圆梦先生夕又醺。
  梦到圆来浑不了,圆从梦里总无分。
  从他婢学体多涩,奈此儿嬉意自勤。
  勘破三生归结案,安床架屋笑纷纷。
  这首诗乃太平年间,有一梦梦先生做的。先生少年本号了了,因读诗到“人生若大梦,何苦劳其身”两句,他就绝意功名,不谈经史,逢人只说梦话,因自改此号。
  一日,忽梦到一座红楼里面,见一姓高的在那里说梦话。
  悲欢离合,确当世态,实在听之不倦。因即绕这楼四面去听,说梦的不止一家,较那姓高的所说相去远甚。正在吟诗纳闷,忽见来了警幻仙子,对他笑道:“梦者,觉也;觉者,梦也。有了《圆觉经》,岂可没有《圆梦传》?我现有三十卷《圆梦传》,你快拿去顶礼罢!”那先生接来,打开看时,只见卷中端的有头有尾,前书所有尽有;前书所无尽无。一树一石,一人一物,几于杜诗、韩碑,无一字无来历。却又心花怒发,别开生面,把假道学而阴险如宝钗、袭人一干人都压下去;真才学而爽快如黛玉、晴雯一干人都提起来。真个笔补造化天无功,不特现在的“复梦”、“续梦”、“后梦”、“重梦”都赶不上,就是玉茗堂“四梦”以及关汉卿“草桥惊梦”也逊一筹。先生不禁拍案道:“有此一梦,何必更圆?有此一梦,何必不圆!”
  要知端的怎样圆法,正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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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禅关花证三生果 幻境珠还再世缘

 

  话说贾政自葬母北还,虽升任京堂,无如家中总入不敷出。
  不上一年,贾赦旧病复发身故。贾琏夫妇坐草百日,不便管帐,就命宝钗协理;宝钗以节省为名,府中人逐渐散去。宝玉房中丫头--他因宝玉迁怒他人--除袭人已嫁琪官外,碧痕因那年兰汤午战,水入子宫,不久得了水臌症,就不在了;所余麝月,宝钗将他配了钱启;秋纹配了锄药;春燕,他妈乞恩放了出去,已嫁了家。只有五儿誓不嫁人,情愿出去在母家守着,无如柳嫂子小厨房已撤,毫无出息,想回南另图,告假准后,便到各处辞行。因到惜春那里,惜春见了,就命紫鹃拿脚踏与他坐下。五儿正要坐时,忽报芳师父来了。五儿本与芳官最好,便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回南去了。”遂将原故说出。芳官听了,沉吟半晌,道:“你们要去,可略停数日么?我早要回家葬亲,无伴迟迟,难得婶子、妹妹要去,同行可不好么?”
  五儿道:“如此更好!你可赶紧收拾,我们路上更不寂寞。”
  遂定了一个吉日。芳官回去收拾完了,便到荣府中同柳氏母女启行。仲春天气,日暖风和,一路无话。
  一日,过了露筋庙,芳官要进六闸子仙女庙那里去寻哥子,另雇了一只里河船,与柳家作别而行。那知到了原处,村落荒凉,人家非旧,芳官无从访问;天又将晚,正在徬徨,有人说道:“离这里三四里地有一女庵,你也是女菩萨,何不且往那里一宿,再细细访问?”芳官谢了那人,就把船放到庵前,将船钱付讫,携了行李上岸。
  只见一林修竹,半顷荒蒲,极其闲静。忙去叩门,走出一佛婆来,问明缘故,便道:“这事要问庵主。”去了一会,出来招手道:“庵主说请。”芳官随着进去。转了两弯,将入云房,不禁大叫道:“了不得!你不是妙公么?”妙玉道:“芳妹,你别怕,我在此已久了。你且住下再说。”一面叫人将行李搬进,一面备斋。芳官无可如何,只得坐下,便问:“师父,何故在此?”妙玉道:“我尸解后才知宝、黛之事。本因情痴罚作怨偶,后来上帝却怜夫义妇贞;且深恶宝钗、袭人一干人阴险异常,另有一番报应;兼因荣国府运当中兴,上帝已命林姑娘还魂,与宝二爷完聚,还要大做事业。但我已尸解成仙,不必露相,等你来交代与你。你住一两日,我指引你到他祠堂里去。你同来的人已先在那里,正好办事。”芳官听他说来如此有端有委,便住下了。
  过了数日,妙玉又付他一粒定魂丹、一钱人参、四两燕窝,叫一只本地小船,送芳官到林氏祠堂去。摇了数里,已到门首。
  只见五儿先在那里,彼此大惊问故?芳官将上项事告诉一遍。
  五儿道:“这里看祠的王元是我姨表姊丈,因他母亲王妈妈没了,故表姊将我杨家姨母一家接了来。我们到那里知道了,故赶来的。”遂同进去,见了柳氏姊妹杨家的,就留芳官暂住,以验妙玉之言。
  那芳官次晚同五儿先到黛玉坟上,只见前有一洞,中有几个大白老鼠探头探脑,见人便进去了,彼此诧异。次晚老鼠更多了,五儿令王元先向营房借一帐篷支起。到十五子时,只留王元一人在家,大家都到坟上,见一大堆白老鼠将坟围满,见人来四散走了。
  忙上去看时,坟土已全爬开,并棺盖亦已撬松。五儿、芳官遂将棺盖轻轻揭起,只见黛玉已鼻端有息,眼角微开,众人未敢惊动,只听得“咳”了一声,喉中吐出一浅红色圆珠,便开口道:“这是什么所块?快扶我起来!”柳五嫂究有些担当,忙把预备的剪子将外绵剪断,连衾抱在藤榻上。抬到祠中,权在芳官床上卧下,即将定魂丹送入口中,用参汤灌下。黛玉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叫一声:“五儿妹妹,这究是那里?”五儿道:“姑娘新愈,且慢慢说。”黛玉道:“我很饿,有稀饭么?”
  芳官道:“有。”忙将燕窝粥送上,黛玉喝了一半盏,收去。
  重问道:“我刚才梦中,见我们姑太太将我一推,道:‘老太太等你家去,快去罢!’我就醒了。紫鹃在那里?”五儿和芳官打谅无妨,两个遂将前事一一说明。
  黛玉听了又问,问了又说,不觉已是辰牌时候,柳嫂子也进房来了。原来柳嫂子扶进房后,即到坟上收拾。棺内除衣饰外,余俱珠子,多是前世先后泪珠所化,大小不等,共有八斗有余。因一齐搬进房中,仍将坟上掩好,然后再来看黛玉。今见黛玉精神已复,不禁彼此大喜。芳官便说:“妙师说过,姑娘还魂后就到他那里说声。”黛玉亦是感激,道:“既如此,吃了饭去。我歇息一日,明日再去罢!”芳官答应了。
  午后到庵,见了妙玉,将此事一一说知。妙玉道:“很好,我的事完了,这里可交给你了。”芳官又言:“黛玉感激,明早还要亲自来谢呢!”妙玉道:“这倒不必!只我这屋子里的书画,院子里的花木,颇不俗,可惜与他住几时,横竖白空在这里。”芳官不懂,只有答应,坐了半日,仍回来了。天色已晚,与黛玉说不数句,五儿已端饭进来:一碗火腿,一碗虾米白菜,一盘姜丝干子,一盘灰蛋,一盂饭,一大碗稀饭。黛玉道:“我们再世姊妹,断不可拘礼!”命芳官、五儿一同吃了。
  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向祠堂烧了香,即同芳、柳诸人坐船去谢妙玉。到时,岸上佛婆、侍者乱招手道:“好了,好了!”芳官问故?齐道:“你昨去后,庵主对我们说:‘明日,我要一所块去。此地将来自有主者,此时,你们总听芳师父调度!’我们只道你们来了再去,那知早晨到房里去就不见了,正没主张在这里。”
  芳官听了,就同黛玉到房,只见桌上留柬帖一张,云:“随缘而来,结缘而去。他日重逢,金牛捕鼠。”又书一封与黛玉的,上有偈言道:
  绛珠菲菲,三生共依,鲛人化泪,五福之机。
  恩覃棠水,名播椒闱。青梗有客,跨凤而飞。
  小星三五,让月腾辉。旌旗双引,西浙南畿。
  海山甲子,白首同归。红楼圆梦,敬告湘妃。
  又有三小缄,多注明日子,临时才发的。
  大家叹息良久,芳官道:“我一人在此也怕,那边屋子也窄,姑娘何不也搬了来?”黛玉道:“我是再世的人,早有出世之意,如此甚好!”芳官道:“看这偈言,姑娘出世是不能的。妙师父原说借你,不如且在此住下,再打发人去荣府送信。”
  柳家的也说:“很是!”要知黛玉毕竟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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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西域卖珠致奇福 南州赈粟荷隆恩

 

  话说黛玉与五儿一干人同搬到竹林庵后,随即打发王元进京,到荣府中送信。王元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都中,直投荣府。只见大门上静悄悄的,王元深知规矩,未敢擅入。
  等了一回,林之孝出来见了,彼此拉手问好,因问他为甚北来?王元就将黛玉还魂一节说了一遍。林之孝甚为诧异,便道:“老爷现在衙门里去了,就来的。来时一同去回。”不多一刻,见抬了一乘绿呢轿子来,后面跟着骑马的数人,到了二门,下了轿进去。随有几位司官也跟着下了车。进去画稿。林之孝等公事完了,方同王元上去请安。
  贾政一面看信,一面道:“奇”,又问了王元一回,道:“你且住着,我商量起来定局。”即到上房,王夫人已得了信,道:“这作何办法?”贾政道:“老太太嫡派只这外孙女,既然重生,断无任他住尼庵的理,必须接来。但所遗衣饰,太太可捡出来,派定女人同去;外边我自与琏儿商量定了,就差人同王元去。”说着,仍到书房去了。
  那时,李纨、宝钗、平儿等都在上房议论纷纷。平儿道:“林姑娘与紫鹃最好,衣饰等物只他明白,打发人去,他是必要去的;但四姑娘处又没人,怎好?”恰好惜春同紫鹃也进来了,大家又说了一回。惜春道:“紫鹃本林姑娘的人,我没有占他的理,其余诸人又未必情愿。”宝钗道:“我想入画是你旧人,本无甚不是,不如且叫他来做伴再商。”王夫人道:“很是,但要再派一成房家人,路上方便。”平儿道:“李贵的媳妇雪雁,也是林姑娘旧人,叫他去便了。倒是林姑娘的衣饰,已当十之七八,此刻赎起来不菲呢!”王夫人道:“只好拣要紧的赎了些去。”随命紫鹃跟了薛、李二人,清厘当票;平儿去告诉贾琏,打算银两。
  过了两日,李贵夫妇同紫鹃、王元四人叩辞起行。贾政因恐黛玉来时盘费不敷,适甄国公新调了两江总督,遂写信托他照应。李贵等一路无话,到了清江,忽听得荷花荡口子开了五百丈,下湖一片汪洋。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换船赶来,到庵前一看,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却说黛玉在着庵内,因妙公所留第一缄,已经届期,拆开看时,乃一首七绝云:
  明珠一粒宝中涵,月黑月涛仔细探。
  侍女牵萝太寒乞,从兹豪贵冠江南。
  下细字注明“六月朔日,将珠悬挂门首,勿误!”黛玉因命柳家将所留明珠取出:大如鸡卵的六十粒;大如桂元的三千余粒;次如蚕豆、白豆者不计其数,共有十万八千粒,分别收起。
  恰好五儿的姨妈杨家的来说,他男人杨朴洋行里有几个碧眼洋人,因望气知庵里有宝,特来求看。黛玉知有些来历,就将异样顶大的付看。他大惊叹绝道:“宝应湖中本有五宝,今庵主已得其三,无可希冀。只内如葫芦上半截的这珠,乃我国龙华塔镇塔念珠的佛头,后来被毒龙攫去,遍寻不得,今亦在此,如肯卖时,情愿重价。”柳嫂子进去回明,黛玉想留之无益,便叫他将这里宝珠一一指出;那珠就送与他,不必论价。
  那人大喜,便道:“那绛珠乃护身却病之宝;那黄色的是蛇珠,能定风辟火;那黑色的是蛛珠,能破雾辟兵。”其余怎样的是夜光,怎样的招凉,怎样的是珠母,一一说个明白;又道极细碎的叫珠尘,若烧令存性叫元霜丸,可染须发并令速长。
  因道:“我本想在此做些事业,故开此洋行,并在甘泉山石仓囤米十万石,以俟时来。今物既有主,又承送我佛头珠,我立刻要回本国,另图事业。愿仿扶余王遇张一妹故事,将洋货店本廿万及米十万石送与庵主,以结后缘。”黛玉初不肯受,当不得那人晚上将锁匙、帐簿分别封固送来,自己已飘然去了。
  黛玉只得命柳嫂子及芳官前去,和杨朴逐一点收暂管。
  那知到了五月三十,风雨大作。黛玉想着缄中话,傍晚将所藏蛇蛛珠挂在大门。到了三更时分,只听得风涛声、呼号声不绝,不敢开看。直至初一下午,水也渐落,天也晴了。杨老敲门来说:“昨夜,外面人家已冲去无存,只有庵后几家仗庵挡住,得以无恙。”大家诧异。
  隔了数日,忽有人叩门,芳官只道是王元回来了,开门看时,却是本图保正。因本县要下乡勘灾,来借公馆。芳官不依,保正道:“明日同了公差,硬来铺设,看你依不依?”芳官回了黛玉,正没理会。
  次日清晨,打门乱响。芳官道:“又来了。”及出问时,恰是紫鹃一干人,忙开了进来,彼此问好。芳官道:“姑娘没起来呢。”正说道,五儿出来道:“姑娘请紫姊姊进去,雪姊姊早有别的主子,不必进去。”雪雁红了脸道:“这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我先进去,自然替你再回。”
  随同五儿进去,见了要行礼,黛玉不肯,拉手哭了一会,便道:“我同你是再世姊妹,此后别叫姑娘。”紫鹃只得答应,又替雪雁回了。黛玉沉吟半日,道:“既如此,外面见罢。”
  黛玉出来,雪雁忙赶上来,黛玉道:“雪姑娘是客,快请客位里坐。”雪雁听了,忙跪下道:“奴才与紫鹃一样是姑娘旧人,姑娘还要一视同仁,何苦糟蹋奴才?”黛玉道:“紫鹃那里比得上你,你--我未死已爬上别的高枝去了。”雪雁知话中有眼,忙碰头道:“奴才知罪了。这都是凤二奶奶诡计,姑娘可怜奴才上了当罢了!”说了又碰头。黛玉叹了口气道:“且起来,里面说话。”
  五儿又替王元等回了,他们三人就在院子里行礼请安。黛玉道:“来得好!地方正在此放肆,为借公馆要拉芳官到官呢!”
  李贵道:“本来老爷有书给制台甄大人,托他照应。甄大人现在查灾在扬州,明日带了书去告诉,看他还敢放肆么?”黛玉道:“也好,你们就去办,省得费唇费舌。”随同紫鹃等进去说话去了。王元便让李贵去吃饭,饭后即向甄大人处投书。
  次早王元到庵,只见保正同了几个公差,在殿上吵着。王元上前相见道:“这是林府的家庵,休得混闹!”保正道:“什么家庵不家庵,你来管,就锁你去!”那几个做歹做好,正要讹钱,忽见门前又来一船,走上一个来,道:“王老二,怎么样?”王元道:“他们要拿我呢!”后面一军官,拿起马鞭向保正就打。保正正待发作,又一个喊道:“还不给二太爷们请罪!这是大人亲戚,昨晚去投了书。大人大怒,连本官几乎要参,求了个难,才差这位副爷来看。你还不懂事?”众公人看时,却是本县兵房。大家慌了,方向李、王哀求。王元道:“谁叫你太狠?这回儿知道了!随进内,回了黛玉。黛玉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众方散去。李贵又回:“昨制台门上说,奉旨来勘灾的就是我们大人,约月里可到。”黛玉命李贵歇息数日,即赶上去。随后将不再来京缘由,写成一禀,令往探投。
  李贵行至山东境上遇着贾政,投了书。贾政命先回庵,俟到扬后再亲自去看。黛玉得信,日在庵中等候。不一日,报贾政到庵,黛玉连忙接进。行礼毕,在中堂坐下,便亲送了茶,方才侍坐。贾政道:“王元来说,姑娘回过来了,我同你舅母喜欢得了不得,就来接你。怎么说不来?就外道了。”黛玉站起来道:“甥女小时在府里,蒙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待如亲生,感激不荆后来不善调摄,以致夭折;又蒙殡殓送回,实在无恩可报。但回生过来,世缘已淡,且思前事都如梦中,决计在庵焚修,不再受红尘懊恼了。”
  贾政见黛玉道装,心里很不舒服,道:“姑太太只留你一脉,九泉之下也望你如中郎王粲故事。这样如何使得?我连日公事烦心,稍闲总要接你去的。”黛玉不好驳回,便说开去道:“舅舅,甚事烦心?”贾政道:“现在饥民百万,天天吵赈,无如扬州仓谷早亏空完了,向绅商写捐,又缓不济事;且外江米商船只不到,真正没法!”说罢,搓手。黛玉道:“如此甥女还有几石米,舅舅且用着如何?”贾政笑道:“姑娘究竟不知世务,现在煮赈共有十厂,每厂一日要四五十石。你就有几石,中什么用?”黛玉道:“甥女所得约有十万石,舅舅且用着,再招商便了。”贾政听罢,立起道:“这话真么?”黛玉道:“甥女焉敢说谎?”贾政大喜道:“既如此,这就叫林之孝传谕办理。”自己也在庵中吃了饭,回公馆遂命文武官员分厂赈济。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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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贤郡主鸾诰膺封 痴郎君虹堤奏绩

 

  却说贾政回扬之后,将此事告知甄公。甄公道:“令甥爱此举,上可宽圣主之愁,下可救百姓之命,功劳不校须当奏闻奖励才是!”贾政道:“奏知使得,但是舍甥女不便列衔。”
  甄公道:“内举不废亲。若这么说,大人倒小气了。”贾政只得列衔同奏。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
  甄公道:“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
  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
  那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余生,不愿受封。
  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
  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个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饭后,恰好包勇来告假,跟甄公子去金陵家中看看。贾政道:“他明日就去么?”包勇道:“明儿一早就走,不过三五天耽搁就来,奴才仍旧同来。”
  贾政点头应允,随即上床。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保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刁,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
  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锺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朦胧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贾政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去拜甄少爷时,已早走了。

  却说甄宝玉同包勇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忽听得有人在林子里念诗,不胜诧异。及细寻时,却是一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甄宝玉要捉他时,又飞过河去了。赶到渡口,明写着:“迷津渡”,因即渡了过去。那鸟又在前念诗,赶去又走。转过几弯,有一小茅庵。那鸟飞进去道:“宝二爷,宝二爷来了。”甄宝玉也进去看时,一人与己无二,发起怔来,道:“你可是宝二爷?”那人也道:“你可是宝二爷?”甄公子道:“你是假的!”那人道:“你是真的!”因起来拉手道:“寒舍一别,悠忽数年。因弟弃家外出,久未接教。”甄宝玉方知原是宝玉,便道:“那年幸列同榜,即造府奉候,仅见令侄同年,知兄已迷失,不想在这里遇着。现在年伯因堤工紧急,家父同在扬州,兄极该去定省才是。”
  贾宝玉道:“弟此行原为家父堤工而来。但家父庭训,兄所稔知,要年伯为之先容才好!”甄宝玉欣然应允,一面令包勇通知,一面并马入城,同到制台署中。甄宝玉替贾宝玉回明原故,甄公也欣然先打道去拜贾政,随后两位宝二爷一同到公馆,贾政即命传入。
  贾宝玉见老爷同甄公坐在上面,忙即跪下。甄宝玉也欲陪跪,贾政忙用手扯住,一面喝宝玉道:“你这死不了的畜生!今日也见我么?”宝玉忙碰头,贾政究竟心痛,随转过口道:“今既甄年伯说情,暂且饶你,可将你这几年在外光景,一一禀来!”宝玉忙打千道:“儿子出场迷失后,就跟了师父在庐山竹隐寺打坐。前日,师父忽叫我道:‘你俗缘到了;你父亲的大功也要你去,才得完竟。’因给儿子一瓶泥,叫做‘息壤’。就领儿子到这葫芦庵坐着,道:‘有一同你一样的人,就来了。’坐不半日,果然甄年兄来了。”甄公道:“可见事有定数。如今难得大人骨肉重逢;大功即峻,岂不大喜!”贾政道:“这是小子们谎话!大人也信他呢?”宝玉打千道:“师父吩咐,明日未时是四巳未,便可施工。叫儿子仍旧僧装,将泥布洒,便有效验。”贾政道:“一派讹言,明日不准,再问你!”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只见那水,始而势甚汪洋,到第二遍,水势渐杀。直至第三遍,便露出泥来,可以施工,因即赶紧不埽。不一时,口子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
  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那里肯依,竟六百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宝玉答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紫鹃、五儿也即出来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紫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便问:“这珠那里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宝玉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写毕,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那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粘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又一旨与甄公道:“前此林黛玉辞封表内,似有不得志光景,经朕看出,细询北郡王,当将原委奏明,也深为抱屈。因宝玉没寻处,难于位置。今既来扬,又他二人:一奠民居,一济民食,俱建不世大功。特降此谕。”命甄公即速料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枝,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
  那知黛玉虽心有宝玉,但他已悟道,全不在世俗恩爱面上。
  前日见宝玉之对,叹为知己;如今忽有此举,转觉多事,所以只推病不能出见。甄公便问贾政,贾政也没理会,便问宝玉。
  宝玉道:“有缘无缘,总是前缘。大人不用急!”贾政愈觉诧异,因想紫鹃与黛玉最好,复打轿到庵,屏去从人,与紫鹃细细讲明,托他与黛玉前设法圆全;并向紫鹃打了一拱,吓得紫鹃连忙避开,然后回道:“奴才们敢不尽心?但终不便上台盘。甄少奶奶李三姑娘与郡主旧好;又是表姊妹,现在南京,何不请他来?便好入内了。”贾政大喜,便与甄公商量。不三日,便接了李绮来庵。
  初到这日,彼此叙旧,却未提起。次日,李绮又到卧房坐着。紫鹃回道:“妙师第二封柬帖写的今日之期,在那里开看?”黛玉道:“仙师柬帖必须拜读!待我挣起来。”紫鹃与李绮丢了眼色,李绮差人赶去通知。这里黛玉梳洗已毕,至佛前焚香,将柬帖拜读,又是一首七绝:
  双双跨凤了前缘,夫贵妻荣四十年。
  明月二分照乔木,红花碧柳更啼鹃!
  黛玉心里明白,默然坐下。
  忽报甄公要见,黛玉只得出来,甄公将廷寄的
  话说了一遍。
  黛玉谅难推辞,便站起来道:“圣恩高厚,遵旨便了。尚有不尽之言,当托尊少奶奶转达。”甄公大喜而去。李绮便问:“尚有何事?”黛玉道:“将来办理,须要就在祠堂,庶算父母之命。至芳官等三人俱生死姊妹,必要同在一处。”李绮道;“这却不难,但芳官这一头青丝怎样呢?”郡主道:“这也不难,我这里有元霜丸,涂上一晚便可长出。但恐芳妹不肯。”
  李绮道:“除非如此如此。”黛玉点头道:“妙!”
  当日午饭,李绮正席,黛玉对面,芳、紫三人打横坐下。
  吃酒中间,行起“打五更令”来,把芳官灌得大醉,又像前在怡红院里,不知人事了。大家扶他睡下,忙将丹化开涂上。及至芳官醒来,头上奇痒,用手搔时,却又碍手;忙起来照镜时,竟如如来螺髻一般;用水洗开,已有二尺余长。芳官发狠,仍旧要剪。黛玉忙将剪子夺下,力劝了一番,才得安静。紫鹃忙将余下的元霜丸,托李绮即送去与宝玉,一样涂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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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8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回 谐凤卜珠环赐卺 惩鸠占金伤别离

 

  话说李绮就将黛玉所嘱之事,去告诉甄公。甄公与贾政商量道:“紫鹃三人之事,俱见贤慧,惟有叹服。只祠堂迎亲一事,究嫌路僻房窄,不若将扬州天字第一号公馆内三厅,改为林公祠堂,安置林公夫妇栗主;楼上为‘御书楼’,贮放赐物,庶乎两便。”李绮又到庵来,大家接着说话。
  忽报外面有一女尼要寻芳官,命即进来。看时,却是蕊官,便问缘故,蕊官道:“藕官,四月里忽梦药官哭着邀他同回南去,醒来告诉我。我说他见你回南,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知次日便有些发烧,日甚一日。到七日上,对我道:‘和你假夫妻数年,不忍相舍,但今日药官必要同回,又却不得。我去之后,你能将我二人送回去,便可以真易假,共了青缘。’我哭着允了,藕官就没了。我今携他二人骨殖回来,顺便看你。”
  芳官未及回答,黛玉道:“来得正好!我们去后,你竟在此住持,并就近觅一骨塔,不好么?”蕊官就住下了。
  隔了两日,甄公来说:“御赐物件及太监、宫女等俱已到扬,请郡主进城。”郡主当即收拾,下船动身,午刻已抵东关码头。先是太监、宫女等叩见,随后王府所拨四品护卫一员禀叩,并奁具单呈上。随即吹打放炮起岸,一对对龙旌凤旛,雉扇鹊炉,后一把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后面方是八个人抬着一顶金顶红呢大轿,缓缓而行。随后三乘青呢四轿及小轿、跟马不计其数。到了头厅,太监跪请下舆。郡主先到二厅,向北三跪九叩。
  谢恩毕,复至东首祠堂行礼,后退入上房,吩咐:“一应禀贺人员,概行辞免。”方与紫鹃等一面将住屋派定,一面将京师带来各信拆看,以及十六应办事宜--黛玉便授意紫鹃等告知李绮,转告甄公办理。
  到了这日清晨,甄公盛服,全副执事,到公馆禀贺,禀知吉时。随请甄公西厅小坐,命护卫持北静郡王名帖,并王府仪从,请郡马入赘。
  宝玉朝服乘坐八轿,到了府门,将职名递入里面,传点放炮,护从等威武三声,开了大门。宝玉下轿,同守宫太监至内宅门,禀行国礼。里面三吹三打,郡主升坐,太监将职名递与宫女,宫女递与紫鹃,紫鹃呈上,过目后,吩咐免礼,打拱。
  宝玉朝上三拱,退出至大厅等候。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金堂玉槛,绣户锦帷:“说不尽帘卷虾须,扇移雉尾,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贵主家”。
  等了一回,又见里面:先是廿四名女乐奏着笙歌,随即提灯、宫扇,双双引道:“然后簇拥郡主,花团锦簇出厅西立;太监遂引宝玉并肩东立,拜了天地、和合,一同谢恩谒祠。然后退入上房,照南方例,行合卺、撒帐等礼毕,随即双排仪从,到贾政公馆拜见,贾政关门,谢不敢当。
  回府后,又传点开门,郡马、郡主双双升座,紫鹃等三人先上来叩见,立受两礼。随后太监、宫女叩见,王府四品官及护卫人等叩见。然后护卫即将扬城文武百官及绅商人等禀贺,职名递进,郡主道:“甄公,不劳各官,免!”纷纷退去。
  太监等重又摆团圆家宴,请夫妇二人入席。女乐们登场唱戏,至月上始散,送入洞房。那时,正玉谿诗“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光景。做书的懒说俗套,想两玉儿自不免俗一俗套一套了。
  次日早晨,贾政来府,开门请轿。宝玉至大厅引道进来,到内宅门,郡主也搀扶接出,同入上房,请贾政升坐,贾政不肯,立受两礼,然后入坐。郡主送茶,贾政止祝郡主道:“黛玉本系老爷甥女,又在府中生长,与亲生一样,正该格外侍奉。现虽蒙恩受封,还求老爷不拘俗礼。”贾政道:“郡主前在政处,诸事不周,方深愧歉!此番蒙恩赐婚,正如‘凤入鸡群’,叨光不浅,诸事还望海涵。”郡主谦不敢当,随又将紫鹃三人吉期回明。贾政道:“但凭郡主。”;因即叫宝玉同了去谢甄大人去了。
  过了一日,先与紫鹃圆房。这夜宝玉便问:“那时郡主故后,我找你,你总不理我。后来我要还和尚玉时,你又同袭人拉住我,什么道理?”紫鹃也笑道:“不是郡主坐了西洋自行船来了,我还不理你!但是我早看得出你们光景。那时,我托姨太太做媒,姨太太故意说我,要等姑娘嫁了,好择一个小女婿。再不道小女婿就是你呢!”
  次日,轮到芳官。宝玉便问他:“头发长得能快?”芳官就将元霜丸的缘故说出,宝玉说:“这丸药本好,我的头发也就是这样长的,但不如你又黑又光。老实说,你这头发,怡红院里洗头时候,我早赏识了。”到五儿这夜,宝玉又说起:“那前日,我病叫你伺候,刚到好时,被薛、袭二人故意查问,以致冲散;如今也过明路了。”
  不说宝玉在这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及时行乐。
  却说宝钗在京,屡得江南消息。因思天已渐凉,自己虽尚可支持,但薛姨妈处寒衣等俱未周备,近边又一无可商。闻黛玉如此富厚,他前在京时,常送燕窝等物,外面是极好的。但我借他名成婚,他尚未知;以及平时种种阴谋,日久事明,紫鹃岂有不与他说之理。欲与通挪,恐又无益。正在柔情万种,忽听得玉钏儿道:“恭喜二奶奶!宝二爷已经回来,并得了功了!”宝钗连忙赶到上房,只见贾琏正在将甄公折奏念着,听了,大家彼此喜从心起,笑逐颜开。薛姨妈等都来道喜。
  不一时,贾兰从衙门里回来,先请了薛姨妈安,又替王夫人、宝钗道喜道:“此刻北静郡王说,老爷已升了尚书,宝二叔转了内阁学士。府中正要兴了。但只是还说道,”说到这里,见宝钗在座,便不说了。王夫人道:“还说什么?只顾说!”贾兰道:“还听得说,将林姑娘赐婚与宝二叔了。”薛姨妈道:“既如此,这里二婶子呢?难道当今不知道吗?”贾兰道:“知道不知道,却关我不着,但赐婚是真的。”宝钗听了,呆着洒泪。李纨忙道:“莫信这糊涂小子,怎么琏二叔不知呢?”贾兰道:“北静王到尚书房亲口说的,还说与你们多了一重亲了。”
  正说话间,忽报宫里夏太监传王夫人接旨。王夫人忙即易服,贾琏、贾兰扶着出去俯伏。夏太监道:“奉旨:问宝玉前娶薛氏时,借林郡主名完婚,真的么?”王夫人不敢谎奏,道:“真的。”夏太监道:“既如此,有旨一道,着遵谕办理!”
  王夫人忙开看时,道:“宝玉此番赐婚为郡马,已特谕甄应嘉就近办理。其先娶薛氏,如果明媒正娶,自当另为位置。今闻其竟借郡主名目完姻,即为李代之谋,殊失桃夭之正。黛玉现已正位,瑾瑜在握,焉用武夫?薛氏着即离异归宗,毋任鹊巢鸠占,致干察究。”谢恩已毕,夏太监道:“本来因勋旧世家,未便休回,后听得顶替一节,圣心大怒,故隆此谕。”随即上马,去了。
  王夫人进来,只见宝钗哭得泪人似的,便道:“怎么了?都是凤姐儿遗祸,我也没法,只有写信与你公公再商。”宝钗道:“还有什么商量?太太得了一位又富、又伶俐的郡主做媳妇,比我又穷又笨的,不好么!只我休了回去,有甚面目见人?就是这里寻个自尽罢!”薛姨妈道:“你也不犯,我们也一分好人家,为了这支亲,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心机,才得成就。女婿偏疯了,做和尚了;如今又如此结局,都是府里的好处!我们虽穷,和你纺线织麻也过日子。冷眼看着便了。”王夫人无言可答,惟有追恨凤姐。岫烟道:“凤姐也是为王家一脉,故设此计。人也没了,也不值提他。但是奉旨事件,宝姊姊必得到我们那里住几天,再等江南的信。不然,这抗旨的名目,太太也当不起。”李纨、平儿道:“邢妹妹所说极是!宝妹妹只算去看姨妈,且住几天,一应供给,这里送去。信到扬州,老爷和宝二叔断无不想方的道理;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也好,还可从中着力。”薛姨妈道:“不承望这些!宝丫头,只算你女婿没有回来就是了。”宝钗道:“他没回来,我还是他的人;他回来了,我倒不是他”说到这里,咽住着晕过去了。莺儿连忙救醒,遂同玉钏扶至房中歇息。姨妈等也都散了。
  宝钗又恨又悔,又气又苦,整整哭了一夜。次早,便命莺儿收拾:“凡宝二爷的东西一齐撩下,只带自己的衣饰。至你,或在这里等二爷;或不嫌弃我,同我过去:听便!”莺儿道:“他待姑娘如此,我等他?”刚刚收拾得完,姨妈又差同贵来接。宝钗含泪到上房,辞了王夫人。李、平二人赶来送别,宝钗道:“妯娌一场,如此分手,我也不久人世,新人来时告诉他,我索性替他死了罢!”遂上车而去。
  李纨、平儿送了回来,恰好贾政的信也到了,也有宝玉的禀帖:只说自己回来及堤工告成,并与黛玉以珠易玉的话,并不提宝钗一事。王夫人殊为诧异,遂将宝钗的事详细写上,要他父子出力圆全。过了半月,贾政回信来说:“顶替一节,本太荒唐;现奉明谕,万难抗违。况宝钗娶回家后,查勘家产,老太太归天,强盗打劫,虽不干他事,坐家命也太不好。现在两玉儿正在赐婚热闹时候,告诉他恐又闹别的缘故,所以信也不给他看,也不给他知道,太太也可不管。”王夫人看了,甚为纳闷。
  贾琏又进来回道:“刚才北府里来说,林妹妹江南有信,仍要在大观园和众姊妹叙旧。先从北府里会转一万银子,托侄儿修办,侄儿回明,才敢动工。”王夫人道:“这园也坍塌很了。这银子够吗?”贾琏道:“够是够了,但还要建一阁供芙蓉神。”王夫人道:“这又奇,园里花也多,怎么单塑芙蓉神?”玉钏在旁道:“太太不知,这芙蓉神,宝二爷说就是晴雯妹妹。”贾琏道:“既如此,人也死了,那里塑像去?”王夫人道:“像不像由他!倒是老爷信上这么说,我如何对得住姨妈和宝姑娘?”贾琏想了一回说:“太太只说身子不爽,概不见人。等他江南来了,就怨不着太太了。”王夫人只得依计而行,托病在家。那园中也就收拾起来了。俗知宝钗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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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偿旧债一样葫芦 荷新封两般翟□

 

  却说宝钗虽回薛宅,原想江南信来自然设法,那知半月杳然无信。正在暗里着急,忽见定儿一行泪一行告诉道:“我替二奶奶倒砂仁汤去,蟾姑娘吆喝着不要倒。我说,姑娘气息,略倒点儿不值什么!他说:‘既不值什么,你就去贾府里倒去,我这里轮不着贾府里奴才倒!’我还说,我就不倒,但蟾姑娘不犯生大气,奴才奴才的!蟠大爷听见赶出来,说我骂了他,踢我两脚,碗都砸了。还说‘什么好货?前因宝玉给他老子打了,就歪派我说了他坏话,参唆太太和我淘气。后来就靠着这个金呀、玉呀,阴谋诡计,对上宝玉,趁我不在家,偷偷儿嫁了去!就该长在他那里,怎么又回来?还叫那奴才秧子在这里闹’”定儿没有说完,宝钗“咕咚”一声倒了。莺儿赶忙哭着、叫着,姨妈和岫烟听得也来了,救了半日,宝钗“哇”的一声,吐了一口红,才醒了。
  原来薛蟠自香菱死后,仍去找了宝蟾来做妾,诸事把持,连姨妈也常受气。薛蝌本有夙嫌,只得弄一馆,上议叙分发天津去了。邢岫烟性子最好,任他吵闹总不言语。惟宝钗是贾府的人,还让他些;今见奉旨休归,正想降伏,借着此事就闹起来了。那时,姨妈要教蟠儿理论,宝钗带病力阻,但自此卧床不起。一日午后,独自挣起来,坐在房里,听得外面道:“莺儿姊姊在家么?”宝钗就问:“是谁?”那人急忙进来请安,却是傻大姐。宝钗道:“你是太太差来的么?”傻大姐道:“不是,太太叫我到园子里剪花。恰好这两日工匠出入,外面园门开着,我趁便来望望莺儿,和他借条裙子。”宝钗道:“借裙子怎的?”傻大姐道:“二奶奶不知,林郡主与宝玉爷九月初三要回门呢,合府热闹非常。我想临时难借,故赶着来和他借定了。”宝钗道:“你们江南信还没到,你怎的知道?”傻大姐笑道:“二奶奶不知,信早来了。我听得他们说,就因你这里事,老爷不肯管,所以瞒着你。不然,那些修园的银子,那里来的呢?”
  宝钗听了,就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凤姐走来恭喜道:“宝妹妹,另对了亲了。”宝钗着急道:“你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就是南京甄宝玉的二房!”宝钗发急道:“我的事都是你误的,你还刻薄我!”凤姐道:“别人怨我,罢了。你怎么怨我?我问你:假造金锁,说是金配玉的,是谁?坐在床上替人家赶苍蝇的,是谁?借衣妆棺,说不忌讳的,是谁?未做媳妇,先在上房及园中监察的,是谁?先打算兴园中利的,是谁?就是顶替娶你的时节,你不上轿,难道‘牛不吃水,强按脖子’么?”宝钗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于是两腿跪下,抱着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我!”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如今不干我事了。凤姐儿,你送他到宝玉处一看,就明白了。”不觉身子虚惶惶的,就进了怡红院。笙歌缭绕,多少人拥着宝、黛二人坐在上面,交杯饮酒。打横西首是紫鹃,五儿东首,虚着上座,下面便是芳官。宝钗顾不得人,叫道:“宝玉,你好,你好!”只见宝玉笑道:“宝姊姊,林妹妹这苦味儿你也尝着了?”就将来,把他向东首上座一推而醒,已是三更时候。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股凉风,吹得寒毛直竖,无可奈何,又躺下了。

  且说如今黛玉因贾政父子要进京复命,选择了九月十五,大队人马动身。十月朔,已到良乡。北静王又着宫官迎着,要接郡主先到王府。宫官回明,贾政就先走了。这里贾政父子至铁槛寺住下。次早大朝,龙颜大喜,加贾政宫保,宝玉命在枢密院行走。谢恩出来,北郡王在朝房等着,贾政忙趋上,叩谢北郡王道:“正要上北府去。”北郡王道:“亲家合嘛!初到事忙,竟请回府。妹丈自然到舍下,见过家母,再同舍妹双回。但家母同舍妹尚在宫里呢!”
  贾政因命宝玉跟去,自己先回府第。只见府门口的灯楼、彩球,已经出色。自赖大、林之孝以下的十余人,一排儿分两边站着。正门、两角门六扇齐开,一直望进去花园似的,一路的衔牌摆着,也数不清。到了垂花门口,便是十来个五彩扎成的香云盖,涌起一座鳌山,挂着各色式样玻璃的灯,垂下络索。
  穿堂上通是宫灯、明角,十分灿烂。就是那些陈设古董,也各自配着颜色。这自鸣钟一响,便应着一二百座一同的响将起来,真如月殿云阶一般。贾政下轿,贾珍、贾琏便令合家大小人等上前请安。贾政问:“多已完备了么?你兄弟在北府里,就同郡主来了。”
  停了一会,只见王府里多少护从簇拥着宝、黛二人,到了二门下轿,先拜了家祠。贾政因天气甚短,恐郡主太劳,就说自己拜见过了,叫王夫人陪邢夫人同见。以后“玉”字辈男女分作二起,“草”字辈也作二起,直至贾蓉、胡氏,礼毕,重到荣禧堂设席家宴。中间朝南一席,郡主独坐;对面两席:西首是探春等,东首尤氏等;东边上首朝南是邢、王二夫人,巧姐旁坐。唱的是《长生乐》,乃刘、阮入天台访仙女,先遇了无数山妖木怪,幸观音救护,仍得合为夫妇故事。
  席散入房,黛玉便问:“宝姊姊呢,怎么不见?”宝玉道:“我问过太太,说我出家后,他就回家养病,至今未愈。我明日要去看他。”黛玉道:“你还做梦呢?”便将奉旨大归一节,详细告知。宝玉道:“顶替一节本属荒唐。但宝姊姊不比袭人,那袭人在前使多少诡计害你,这顶替又是他起的,我走了他就嫁了人,这种没良心奴才,断断不能再用。至宝姊姊,究竟是自家姊妹,况他不过不能匡正罢了!若长在姨妈家,是我薄幸了,怎么好?”郡主道:“你放心!我昨在北府里,太妃娘娘告诉了我,我就求了太妃,朝见时同求宫里,圣人已允下了。明早你进朝,定有恩旨,你就捧了到姨妈家,我在那里等你。”
  宝玉大喜。
  明早郡主到上房请安,就提起宝钗。王夫人道:“这事连我对不住他。因昨儿好日不便说,但终要郡主设法。”因将前事说了一遍,郡主也将求过中宫,大约今日有恩旨,要去接他同来的话回明。王夫人大喜道:“这样大贤大德,我从前实在糊涂,错认了人!”
  郡主即坐轿到薛家。薛家本无甚人,这日薛蟠又同宝蟾上夏金桂的坟去了。顶马到了,将鞭子打得门乱响,说“郡主拜会”,慌得同贵把门开了。郡主至大厅下轿,姨妈领岫烟出来跪接,郡主急忙扶起,拉手同入上房。问宝姊姊在那里?随同姨妈到宝钗床前。宝钗无奈,便叫莺儿、定儿扶着要起来。郡主止住道:“我和你至好姊妹,断不要拘礼!”就在床沿坐下。
  只见宝钗玉容消瘦,十分憔悴,喘了一会,随说道:“蒙郡主光降,苦命的人得再见一面,实为万幸!”郡主道:“姊姊,你的心事我知道,我今日特来请你回去。”宝钗叹了口气,又喘了一回道:“从前作事荒谬,自悔无及。今虽蒙郡主海涵,奈有当今的明旨在这里。”郡主道:“宝玉就来,来时便有恩旨,只顾放心。”
  正说着,只见宝玉一直进来,先替姨妈请安,随叫一声“宝姊姊”,四个眼睛相对瞪着,这种盈盈有泪、脉脉无言的光景,实难为情。倒是郡主问道:“恩旨已有了么?”方把宝玉提醒,道:“正是。宝姊姊已封为淑人,着即接回完聚。即刻来降旨了。”大家从新道起喜来。宝钗满眶眼泪道:“总是郡主恩典,至死不忘!”郡主道:“自家人莫说这话。倒是宝姊姊须挣扎起来谢恩,才好。”
  那知宝钗的病,本因大归忧结所致。今闻重得团聚,又封了淑人,正如前书颦卿绝粒时候,知侍书说对亲的是假话,便陡好了一样。况郡主又亲手将人参膏子浓调送喝,此君绝交已久,忽然闯来,力量甚大,便道:“郡主福星降临,已觉神气清爽,承谕极是!”就叫莺儿扶起梳洗。人逢喜气虽则瘦怯,也可勉强支持。郡主一面命人去取三品命服,一面预备香案才毕,夏太监一马已到。宝钗左手扶着莺儿,右手扶着雪雁,俯伏听旨,道:“前将贾宝玉所娶薛氏勒令归宗,咎由自龋但昨林郡主入宫,再四代为恳求。薛氏着仍令接归完聚,并封为淑人,以彰郡主檀木之德!”谢恩已毕,太监自上马去了。宝钗又要叩谢郡主,郡主力辞,便请姨太太同过去,姨妈道:“今日舍下无人,过日再来道喜。”郡主见薛家十分清苦,岫烟连那年当在“恒舒”几件棉衣,都不在身上,知断不能就来,便命拣一乘后档软辇车与宝钗坐了,自己仍与宝玉坐轿同回。
  到家后,婆媳、妯娌自有一番尉藉的话,不必细说。
  次日,郡主又命紫鹃拿二百银交莺儿,私自送到薛家添补衣服。去后,只见宝玉进来,笑容满面。郡主问道:“又为着甚的?”宝玉道:“今日是云妹妹的妹夫三周年。我刚才去作吊,见云妹妹正哭得凄惨,那知他妹夫从外面好端端走了进来,大家骇得要死。妹夫道,他并没死,是甄士隐仙师度他出世,今才回来。--替我一样。”郡主道:“胡说!你是下场迷失,事或有之;他明明病死,有尸身,有棺木,如何说得去?”宝玉道:“大家也这么说。他说,他棺里是条竹杖,系仙师的遮眼法。云妹妹不信,即刻叫人将棺木劈开看时,果是竹杖,方才信了。因问他,既度了去,为甚又转来?他说,那日因我的师父到甄仙师处下棋,说起我已下山,他心里动了一动。那知甄师送客后,就叫他吩咐道:‘尘缘已动,不能再留。’说他尚有三十年洪福,索性去享了再来。但他必改了姓甄,功名方顺遂。他尚在徘徊,仙师把他肩膀一拍,吹了口气,就在空中虚飘飘的驾云一般,等下地来,已是自家门首。他所以已改了姓甄,名继,明日来时,竟叫他‘甄姑爷’是了。”郡主听了,也替湘云惊喜,因道:“我前日去看云妹妹时,光景迥非昔比!今有这件大喜事,也得花好几个钱,你明日带一百银子,并你的几套衣服去与妹夫,才是。”宝玉道:“不错!”遂即收拾完备,次早亲身送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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