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260阅读
  • 473回复

粤语《红楼梦》汉语拼音听写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0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二十四回 心荡漾翠被困春情 意缠绵红楼醒幻梦

 

  话说宝玉等赶到上房,赦、政二公,邢、王夫人率领贾琏、宝玉、贾环、李纨、平儿、黛玉、宝钗、贾兰夫妇、巧姐、晴雯、紫鹃、鸳鸯等围侍榻前。贾母望望面前众人,拉着宝玉、黛玉的手说道:“很好,罢了!”点点头,放了手,一笑而逝。男女大小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哭声震地。死后风光,礼仪极其热闹。过数月,停灵铁槛寺,治丧送摈,奢华之处,比可卿丧事加倍,不必书及。铁槛寺中四十九天斋醮满后,赦、政二公扶柩回南,爱孙宝玉随行。
  宝玉自出娘胎,从未远离膝下,此日久别远行,王夫人已经难舍,黛玉、晴雯、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等不忍分离。宝钗虽然豁达,愁容未见于面。而心中系念,也是说不出的苦衷。几日前,宝玉合袭人等同宿作别,再到宝钗处夜别。临两天,与黛玉、晴雯同宿,夜间三人对坐,泪眼相看。宝玉叹气道:“我在家只有两天耽搁,就要久别了,找些喜欢的事说说罢,何必这么苦恼?”黛玉、晴雯泪零不止,宝玉对景伤情,亦是齐衣泪湿。黛玉道:“你自幼至今,睡觉都有女儿作伴。今儿南去,有几月之长,一人独睡,怎么好?”宝玉道:“我也想着没有法儿。”晴雯道:“我合婉妹不拘那个的魂随二爷去,每夜陪伴,可好么?”黛玉道:“只有这法很好。婉妹在家伴我,决意你随去。”宝玉道:“于今我有了伴,夜睡不寂寞了。”
  转眼临行这日,宝玉早晨起来,拜辞祖先、阖家众人。到了王夫人跟前,才跪下去,王夫人一把拉住大哭起来。黛玉预先推以头昏发热,不能出送,宝钗等只得硬着心肠吞声忍泣看宝玉走了。此是流泪眼怕看流泪眼,断肠人偏送断肠人。
  宝玉去后,宝钗、鸳鸯、玉钏、袭人等无精打彩,各自归房闷泣。婉香、紫鹃、蕙香回至潇湘馆,黛玉躺在炕上哭得目肿声凄。婉香道:“二爷刚才走的时候,悄悄对咱们说,叫告诉奶奶,千万别记挂他,横竖就回来的。”黛玉一闻此言,更加哭泣,婉香等好容易劝住。黛玉几天称疾不出,夜里幸得婉香伴宿,百计遣愁。宝钗终日思虑,甚无聊赖,只得到潇湘馆来同伴黛玉,闲中玩耍一群孩儿,混过时光。黛玉、宝钗、婉香、紫鹃、蕙香虽有五人同房,终不十分高兴,莺儿、麝月、秋纹也是你磋我叹。袭人素常爱静,另住一房,因宝玉远离,难舒愁闷,只得与鸳鸯、玉钏、碧痕住到一处,每夜说笑消遣。却也奇怪,宝玉是个红楼主人,他一走开,不但二妻十妾终日沉闷,即众姐妹等也是个个咨嗟,恍如有失。
  一日玉钏、袭人谈闲,袭人道:“二爷这些衣服,积压着许多没有摺叠。你也懒得动弹,丫头、妈子们无人使唤他们收拾,乐得打散手了。”玉钏冷笑了一声,说道:“二爷离了家,咱们心里很不自在,谁不是茶饭无心,懒待动弹?你这会儿说假道学,心里不想着二爷吗?”袭人道:“就想着又怎么样?到底各人要干各人的事呀!”玉钏道:“你勤俭,你干你的,别问咱们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絮聒起来。鸳鸯道:“罢呀!我心里不舒服,头都被你们闹疼了,别叫我也闹起来。”玉钏道:“他那心里,咱们惦记着二爷,都是懒懒的。只有他不这么着。”鸳鸯道:“谁不是无精打彩的懒样儿?怕人笑话吗?只怕一件事,有人知道耍笑话呢!”玉钏问是什么事,鸳鸯道:“背着人偷弹几点泪珠儿。”一面说、对着袭人努嘴。玉钏“嗤”的笑了一声,忙问:“谁背人弹泪;被姊姊瞧见了?”袭人脸一红,说道:“信他浑吣!”玉钏笑道:“原来是你背着人弹体己的泪。若有委屈告诉咱们,陪你弹弹,岂不好吗7”鸳鸯道:“体己的事原是一人独做的,大家都做了,还算什么体己呢?”袭人道:“罢了,罢了!饶了我罢!我一个人搁不住你两人揉搓了。”
  那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夜,袭人梦见宝玉回家,与宝玉同眠说话。鸳鸯同袭人并头睡,只听袭人说:“我的爷,你合我多睡两夜,再合他们睡。”鸳鸯一翻身伏到袭人身上,袭人紧紧抱住,叫道:“好爷,好爷!”鸳鸯忍不住笑着说道:“是我,是我。”袭人惊醒。原是梦中抱住宝玉云雨,醒来却是鸳鸯扑在身上,羞得无言,只是推鸳鸯下来,被鸳鸯紧紧压住,问道:“好呀!你叫二爷合你多睡两夜再合咱们睡,为什么你要占强些?倒得说说。”袭人半响无话。鸳鸯借此开心,抱着袭人亲嘴模奶,又摸下身。一手伸到袭人腿跨,不禁叫声:“呵唷!你这丫头要死了。”急得袭人低声央告道;“好姐姐,别叫唤,你疼我罢!”连忙拿块绢子与鸳鸯措手。玉钏睡得正浓,被鸳鸯说话惊醒,说道:“你们玩罢咧,把我闹醒了。”鸳鸯道:“碧丫头只怕没有醒。”听听碧痕鼻作呼声。一会儿,玉钏又睡熟了。袭人道:“咱们说的话,他两个死睡的不知听见没有?”碧痕忍不住“噗嗤”一笑,袭人忙在他身上捻了一把,说道:“你装得好!”碧痕只不则声,于是鸳鸯、袭人再人黑甜,各人又有别梦,且不说他。
  次日,背地里碧痕问鸳鸯道:“姐姐,昨夜把袭姐姐开心倒也有趣,为什么‘呵唷’叫了一声?”鸳鸯道:“我合他说话,又玩他,你都听见了?”碧痕道:“都听见了。”鸳鸯道:“我摸他奶子,又模他的下身,他底下遗了一滩冷精,把我吓的叫了。”碧痕道:“这是他常有的毛病,怕人知道,所以他要一人独睡。”鸳鸯道:“这里四个人,就是他离不得二爷。”碧痕道:“二爷最爱玉二奶奶合晴雯姐姐,在他分中谈得多。”鸳鸯道:“那也怨不得二爷,各人都要自知分两。连宝二奶奶都不能比他两个,何况咱们呢?”
  不言此处评量,再说潇湘馆里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日间除办正事之外,不过同众姐妹游戏消遣,总不如宝玉在家的兴趣。黛玉向宝钗道:“近来姐姐心里觉着怎么样?”宝钗道:“懒懒的,百不自在,没有兴趣。妹妹可是这么着?”黛玉道:“我合你同病相怜,心里荡漾,神气昏倦,时刻思睡。”宝钗道:“我也是磕睡虫缠住了,再也睡不足。咱们近来很睡的早,起的迟,为什么时刻困倦要睡?”黛玉微微一笑,向宝钗低低说道:“咱们都是春思太过,所以如此。”宝钗道:“你既看穿了,就不必思他。”黛玉道:“你可能?纵然看得穿,想得穿,无奈拗不穿,实在没有法儿。”说话间,婉香已躺在春台上睡着了,不一会的工夫,紫鹃、蕙香已在里间内鼻鼾有声。宝钗道:“你听他们都躺着了,我也要躺了。”黛玉道:“我合你一阵儿躺。”
  不言黛玉等终日春情困倦,再说宝玉到了南京,赦、政二公庐墓安茔,宝玉在旧第内另外打扫一进书房起居,一人独宿,焙若住宿厢房伺候。一日从莫愁湖经过,路傍酒帘招收,宝玉下马沽饮歇息,突见对门一女子倚门而望。宝玉定睛一看,年在垂髫,丰姿俊美,想起当年的金钏与此女一庞无二,越看越像,心想:“晴雯、婉香相像之奇,今又有对偶了。难道此女系金钏转世,与我还有续旧之缘不成?”此女看见宝玉这般美公子,目不转晴的望着宝玉,竟看呆了。忽听后面有人连叫几声“双钏”,此女才转身进去。宝玉喜惊,又虑又悲。惊的是此女华美口口;喜的是此女与金钏同庞,命名又不失本旨;虑的是要买此女作妾,不知成与不成;悲的是金钏命苦,落水身亡,转世投胎,受许多磨折。
  正在出神,焙茗走来道:“请二爷里面坐着喝酒。这条路到老太太坟上去,必要打这里过的。”宝玉进来,拿着杯喝了一口酒,叹口气,放下酒杯,闷闷的坐着,不则声。焙茗道:“二爷有什么心事?”宝玉摇摇头。焙若又道:“二爷离家久了,可是惦记的很?”宝玉又摇摇头。焙茗道:“二爷若有心事,告诉奴才,替二爷解解闷。”宝玉道:“胡说!”焙若道:“奴才伺候爷这些年,爷的心事,奴才都猜得着的。那年琏二奶奶生日,席还没有散,爷叫奴才跟到水仙庵,撮土为香,奴才代爷祷告,一心至诚,神灵感动,今儿所以应愿了。”宝玉道:“你疯了吗?说这些疯话给谁听呢?”焙若道:“几年头里爷告诉过奴才的。”说到这话,四下一望;附在宝玉耳边道:“那年瞒着人出城,系为金钏姑娘去的。先前对门站的那个女儿,不是金钏姑娘活现了吗?爷望着他发呆。他望着二爷,那个小心儿不知怎么样爱呢!二爷若要他,倒也不难,奴才变个方法买了来,带回京去,岂不是天从人愿了?”宝玉被焙茗说得合意,对焙若道:“我的心事你已知道,恐怕这个人买不来,怎么好?”焙若道:“咱们回去想个主怠,明儿再来办。”于是宝玉同焙若回来。
  果然次日焙茗去办得妥妥当当,来回宝玉道:“奴才访得这家子是个旗丁,本人叫成全,夫妻两口未有儿女,因运粮进京,买着这个孤女,爱如珍宝。许多富宦要聘为继室,总不情愿。今儿奴才去说,这双钏姨娘的母亲……”宝玉道:“事还没妥,你怎么就称姨娘?”焙若道:“爷放心!事已千妥万妥,人也千喜万喜的了,还不该叫姨娘吗?姨娘的母亲昨儿叫他女儿,瞧见二爷同姨娘对望。今儿奴才把咱们家的声势、二爷的人才一说,他母亲……”宝玉道:“你怎么又叫起‘他’来?”焙茗道:“该打该打!说错了。姨娘的母亲喜欢的了不得,不但今世愿意,只怕来生都是愿意的。后首他父,该打!又说错了。姨娘的父亲来了,奴才又告诉了,更是愿意,连身价都不肯说多。听爷赏给。奴才一想,双钏姨娘这个人,轻易宦家小姐还赶他不上。奴才擅专许下身价二千两,不知可合爷的意?”宝玉忙说:“很妥当。”焙茗又道:“
  话说定了,奴才就到咱们廊下绸缎店里兑银,立了文书。又在当铺里支银五千两,赶办衣服首饰并进京盘费使用,叫成家择了吉日月,写船只亲自伴送进京。”一面在靴掖内取出文书,交与宝玉看了,又说道:“衣服首饰都是交当铺里朝奉们备办。明儿走的时候,二爷写一书子,把成家带进京,送到咱们家就是了。”宝玉连连点头道:“办得很妥当,回家重重赏你。”焙茗笑嬉嬉打千回道:“奴才不望别的,求爷的思典,赏个好丫头。”宝玉道:“你爱那一个,就给了你。”焙茗回道:“再说罢!”这且按下。
  再表柳湘莲因苗疆又闹事,征剿平伏,得胜班师,路过云梦,一人微服入山,叩见师父。炼形子见湘莲气宇昂俊,心中甚喜,说道:“尔于今效力王家,功名成就,不虚我的指示,倒也罢了。”湘莲道:“弟子违别师颜数载,今儿顺道特来拜说,不知何年再得到此。”炼形子道:“那年尔下山之时,我原许尔十年之后再来此地,完尔夙因。今我炼气已成,不久即往蓬岛栖身,避尘绝谷,六十年后,再得与尔相见。尔的前妻双卿寄托邻媪伴居。此时年已及笄,正好偕尔同归。但此女我亦授其剑术,比尔尤精,其性烈非常,心贞如玉,必须和顺同居,方安其室。今叫童儿合尔去携妻,就此与尔一别也。”湘莲本是个至情的人才,见师父即要别离,不禁哭拜于地。炼形子道:“六十年一弹指耳,尔既为英雄丈夫,何作此儿女之态?”
  湘莲无法,只得拜别师父,随童子到了酒市街头。童子扣开门来,引湘莲进见,表明来意,即回去了。许双卿见着湘莲,如遇故知,并无差涩。彼此叙了数语,双卿道:“哥哥可念这妈妈伶订孤苦,伴我有年,带回去养老罢!”湘莲道:“理当如此。”一面帮着收拾了包裹行装,雇车载到行营公馆,将双卿华饰起来,带了回京。
  到家,妙玉接见,携手入室,两人欢洽,姊妹称呼。湘莲说了始末原由,因双卿年幼,待等稍长成房。妙玉向湘莲道:“妹妹虽少于我,聘在我先,当为正配,我为副配。”湘莲道:“你虽如此说,但使他不安。最好他为元聘,你为元配才得平允。”两人齐说:“哥哥定议如此,公道极了。”此后双卿倾心折服妙玉,妙玉极情爱恋双卿,湘莲夫妻三人单凤配双鸾,雍雍和睦,后裔绳绳翼翼,皆善良之报也。
  双卿归后,亦与群钗为侔。大众谓黛玉为元美,晴雯、婉香为并美,喜鸾、妙玉、可卿、尤二姨、双卿为五美,宝钗、宝琴、蔼芸为三美,尤三姐、平儿、香菱、袭人为四美。仍有分类七美、八美、九美、十美的,不必细述。独有惜春一念潜修,日与诸姊妹游戏,夜则参禅入定,五关已通,将来功行圆满,坐化归西,乃幻境中第一名清无渣滓的真仙。此是后话,预先交代。
  现在仍要折到宝玉身上。却说赦、政二公将贾母安葬已毕,带了宝玉回京。到家这日,通家男女接见,彼此叙些别后的话。宝玉回到潇湘馆,一群妈子抱着哥儿、姐儿闹了半日才散。宝玉道:“姊姊妹妹们都瘦了,瞧着我怎么样?”宝钗道:“你如前一样。”黛玉叫秀筠将双钏带来,宝玉一看,格外出跳的好了,喜不自胜。晴雯、紫鹃等都围在房中,宝玉问玉钏道:“你同双钏怎么称呼?”玉钏道:“我总把他当姊姊。”黛玉道:“那天到的时候,他们两个竟如久别重逢,抱着大哭。我想竟把他列在金钏姑娘之下,玉钏姑娘之上,成了他们姊妹之情。玉钏姑娘以下的行次,往下一统就是了。”宝玉道:“这么着很妥贴。”一面出来,随赦、政二公吃过晚饭,回至潇湘馆,妻妾等重新洗尘畅饮。是夜与钗、黛同眠,久别远归,床第风情比新娶尤盛,不必细述。两夜后,再到各妾房里住宿。双钏年轻,待后再与圆房。但许久思念,一朝而释。双钏在新屋里与玉钏同居,将碧痕挪到怡红院住。
  宝玉得双钏之后,一生缺陷都已补全。一日同黛玉商量,又想做好事,积阴功。黛玉道:“善事都做全了。前年添了收检浮尸、掩埋枯骨;去年添了夏施茶水汗衫、冬施姜汤绵袄;今年又添了遇荒即赈、修补桥梁道路并破观颓庵、欹亭坏驿。细想再无可做的事了。”宝玉道:“你的想头比我精细,再代我想想。”黛玉道:“再只有相好分中用情。但一切亲朋每年已有周急之资,助其食用并丧婚大事。细想再只有代其安葬坟茔,亦是善举。”
  宝玉道:“这一件很好,明儿就要赶办。若非妹妹想到,提起我来,几乎忘了:前儿柳二哥同琏二哥谈心,说起尤三姐当日葬的那块地甚好,有一位著名的地师看过的。柳二哥说,他们将来百年后,合现在两位柳二嫂、尤三姐四人共一穴,已择吉将外面坟堆墓道预先做定,日后一同合墓。恰好尤二姨所葬之处与三姐相离不远,琏二哥亦请这先生看过。据说二姨、三姐葬处名鸳鸯交颈形,两坟相接,若两姓夫妇都阡葬此地,世代姻联不绝,并且富贵悠久。琏二哥也定了主意,将来他合凤姐姐、平姐姐、尤二姨四人也同一穴,照柳二哥一样。他二人同议,将来两家男女匹配,不许字他姓,世代结婚,两人已称起亲家来了。柳二嫂子已有孕,若生一女,则配琏二哥家大侄。这是因二姨、三姐两人的情,牵连到世世代代的姻娅。情之所钟,情之所感,因情生情,由情及情,情之于人,所系甚大。我又因情好,想起一个少亡的至友。”黛玉问是谁,宝玉道:“蓉大奶奶的兄弟秦钟,少亡于风流之疾。他与馒头庵的智能儿最好,因他死了,智能儿相继而亡。明儿将他二人合墓,以全其生前之愿,可又是一善举了。”黛玉道:“此举极善,要办得秘密,若张扬出来,倒损其名誉。”宝玉道:“很是的,两个鬼都要感激你。”黛玉道:“还有一件。”宝玉问:“怎的?”黛玉道:“司棋、潘又安两人,你倒忘了?”宝玉道:“是极,是极。”
  黛玉道:“我又想起一件要广行的:本京城已设了化字功德所,但只京城一处。再写书子知照各路管事的,处处添设化字所才好。”宝玉道:“妹妹的心思无微不照,可还有什么事呢?”黛玉道:“再可不必了,普天下的好事,那里能够做的尽?只要大宗善事认真办理,不使徒费银钱、虚有其名,就算功归实济了。至于小节的事,何能尽净?圣经云‘大德不逾闲’就是了。”
  正说间,宝钗走来,笑道:“女师父开讲了。”宝玉告以前言,宝钗道:“我倒想着一件:义学已经有了,再添设女义学,多聘女师,教书字、针凿,并教纺织,女学生造就有成,人家娶着贤才内助,多安其室。此功不小。”宝玉道;“诚哉!是言。即如我好姊妹妹妹相助,善处不可胜纪。”
  黛玉道:“我又想着一宗要补的:药局里施舍的药,可都齐全?”宝玉道:“凡内外科男女各症,以及麻痘、幼科、难产、跌打、损伤,敷药、煎剂、膏药、各种胶丸都全了。”黛玉道:“第一要多备贵重的药,贫乏人家买不起,给他救病才算阴功。再将那价廉的药料、奇验良方,多刊刻出来,普遍传人济世,又胜于送药多矣。”宝玉道:“这更好了。”
  宝钗道:“公事已毕,请继私事。”黛玉道:“咱们前儿议的金钗会到底怎么样?”晴雯突然走来道:“听丫头说,两位奶奶合二爷又议了许多好事,我想起一件,不知爷合奶奶想到没有?”宝玉道:“你说。”晴雯道:“我想贫苦之人,将男女典质与人家为奴,亦是没奈何。遇着作恶主人拷打作践,苦不可言。若无力赎身者,给资与赎,全其骨肉之情。这件阴功不小”宝玉、钗、黛互说:“很好,这是件大阴功,必要做的。”宝玉道:“这一事补后,再无遗漏了。”
  黛玉道:“咱们的会事怎么样?你再说罢。”宝玉道:“咱们三人住到红楼,他们十二人暂住到那边十二楼。只咱们十五人家乐,每楼玩几天,归总在红楼一会结局。”
  正说得高兴,忽听外面报道:“有旨意到了。”吓得宝玉心中乱跳,忙赶出去。原来是着贾政督监钦工事件,有半年耽搁。贾政赶着收拾;辞别起程,合家送行,一切礼仪不叙。
  且说宝玉同钗、黛商量,将一群男女孩子尽搬到新屋里居住,接了薛姨妈过来,住到新屋里照应一切,鸳鸯、双钏、袭人、玉钏移进园中居住。做会的时候,晴雯住芙蓉楼,婉香住九曲楼、紫鹃住晓春楼,鸳鸯住听月楼,双钏住杏花楼,玉钏住梨花春雨楼,袭人住艳阳楼,麝月住绛雪楼,秋纹住紫蔽楼,碧痕住耸翠楼,莺儿住红树楼,蕙香住夕阳楼,宝玉、黛玉、宝钗住红楼。每夜妻妾十四人同歌共饮,极尽欢娱。这是“金钗轮楼会”,红楼住了半月,再到各楼轮住,每楼几天,又归到红楼,更番轮转。宝、黛等虽夜宴良宵,日间还是同众姊妹吟诗歌曲、煮酒评花。
  一日,宝玉又发个议论道:“每夜都是十几人热闹饮酒。从明儿起,每楼住一夜,同在楼的二人对饮。这里住三夜,合姊姊妹妹三人共饮。做个清静的轮法。”于是又轮了两轮。
  这夜,黛玉、宝钗酒后卸妆坐谈,宝玉道:“找件什么玩意才好。”黛玉道:“姊姊合我都有了酒,我要睡了。”说着坐到床沿换睡鞋,宝钗向宝玉丢了一眼,宝玉会意,忙道:“我代妹妹拿。”一面伸手在褥底下取了出来,递与黛玉。黛玉道:“怎么差了一只?”宝玉说:“我不知道。”黛玉侧转身掏模那只,却是宝玉藏在袖内,趁黛玉侧身之际,暗递与宝钗。黛玉笑对宝钗道:“不谓侯门禁锢,闺房内尚有偷儿。姊姊代我速拿扒手。”宝钗道:“人赃现获。”说着将鞋托出把玩,黛玉道:“于今捕快同贼勾连的,一转眼赃就有了。”宝钗道:“我有—对,请妹妹对来:
  我实爱你一握纤纤,正好他攀辕直入,霎时间只见你鞋底尖而瘦。”
  黛玉应声对道:
  “咱只怕怎长吁急急,奈何彼奋战趋前,倾刻里但听恁鼻孔眼而哼。”
  宝钗又道:
  “妹妹星眼含饧,果然哉!春色横眉黛。”
  黛玉答道:
  “姊姊桃腮带晕,若是乎!春意透酥胸。”
  宝钗又说:
  “妹妹夫人城虽固,他若被坚执锐而攻,直抵长驱而入,何以御之?”
  黛玉道:
  “姊姊娘子军太威,彼竟气阻汗流而溃,曳兵弃甲而逃,不须追也。”
  宝玉笑道:“姊妹诙谐,可称劲敌。”一面将鞋与黛玉换了,向宝钗道:“姊姊也换了鞋睡罢!”宝钗道:“我慢点子,要看他鞋底尖而瘦。”黛玉笑道:“怕我听他鼻孔眼而哼。”宝玉道:“姊姊不必看,妹妹不必闻,和了罢!”宝钗道:“你是司空见惯,我要识荆识荆。”宝玉道:“我的眼睛又不生在脑后,如何瞧得着呢?实只耳有闻,目无见也。”宝钗点头叹道:“这么件美事,自己瞧不着,足见天下好事缺陷的多,要想法挽回转来才好。”黛玉道:““姊姊何苦来?总要挑他。现在许多刁钻古怪的脾气磨人,还搁得住你长他的智。”宝钗笑道:“你怕他刁钻古怪吗?”黛玉道:“我要睡了,不合你们闹了。”于是黛玉先睡,因有了酒,一着枕便入沉酣。宝玉、宝钗商议了一会,宝玉笑道:“果然若中了这计,任你要怎么样;我都依。”宝钗因酒后兴浓,便道:“这会儿不必怎样,就是那样。”宝玉会意,忙宽衣就寝。次日起来,三人相视而笑。宝钗道:“妹妹昨夜借醉逃军,不能抵御了。”黛玉道:“他可曾败北而旋?娘子军已得胜否?”
  调笑了一回,各人梳洗毕,正在商议事件,忽见一群妈子棒了许多盒子报道:“柳二奶奶生了一位极体面的哥儿,柳二爷喜欢的了不得,推了两车的喜蛋过来了,比头里三姑娘、云姑娘养哥儿送的喜蛋还多些。”又见兰哥跑得气喘吁吁进来,请了宝玉等的安,忙道:“二叔叔,两位婶娘大喜!咱们二姨娘、喜姑娘昨儿半夜里肚子疼,今儿早晨都养下两个表弟了,可是难得的。”宝钗:“再待你家也生个哥儿,才是大喜哩。”贾兰道:“但愿应婶子的金言。”说毕转身回去。有个妈子说道:“两位舅奶奶养的两位哥儿眉清目秀,姑太太说就像舅大爷出世的时候一模无二,老太太喜的了不得。”黛玉听说,快乐更甚。宝玉赶着往两家道喜。宝钗:“又要闹两家汤饼会了。”黛玉道:“爽性待几天,兰哥儿媳妇必生贵子,三家齐做,更热燥了。”次日午牌果然贾兰生子,贾氏又添一代长男,阖府内外人等热闹非常,三家各处亲友庆贺道喜,不必细述。
  再说宝玉一夕兴发,同钗、黛共饮女儿酒。宝钗因受过黛玉指宝玉作弄,亦暗与宝玉商量,将药下在酒里摆布黛玉,被宝玉看他鞋底尖而瘦。黛玉知觉,复同宝钗调笑,假意抱怨道:“你们襄谋作弄的我好呀!”宝钗笑道:“你作弄我就该的吗?好妹妹,只此一次,往后你我再不必相调了。”
  次夜,宝、黛将睡,宝玉笑道:“咱们再烫壶女儿酒喝着玩。”黛玉勃然变色道:“我可不傻。”宝玉见黛玉声色不好,急得汗面,忙道:“妹妹,你于今非比从前的性儿,千万别赌气。咱们自回生以来,从没有变过声色,何苦为这点小过不自在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偏有个宝姊姊肯助纣为虐。我明儿也睡在床,叫宝姊姊扑在我身上,我跷起脚来做,还你那个原样,算赔不是。如何呢?”说得黛玉“噗嗤”的一声,捧着心口道:“我要笑死。你想想,你睡在底下,双足高跷,岂不是对朝天蹬吗?”宝玉回味,也大笑不止。黛玉道:“你怎么颠倒糊涂到这个分儿?”宝玉:“我原不糊涂,见你生气,把我急糊涂了。”黛玉道:“实告诉你,我刚才是假发气哄你的。别说小过,就是你待我有大错处;也是出于无心,我何肯生气?今生今世,合你一路和气到底,你放心就是了。此后这药都埋了罢!不过这个味儿,吃了到底伤人。”宝玉道:“埋了可惜,不如送人。”黛玉道:“这是移害了。”宝玉道:“你说的是。”
  正在商量弃药,琼玉来邀宝玉到同年家赴局。回来,琼玉大醉。宝玉不放心,跟着同走。近日,宝玉将众妾搬回,不在十二楼住宿。琼玉自己同喜鸾住在艳阳楼。宝玉送琼玉回到楼上躺下,喜鸾问道:“二哥哥,你们一同喝酒,怎么他醉得这个样儿?”宝玉细细一看,又到琼玉嘴边嗅嗅,对喜鸾道:“兄弟本不能吗酒,提朋友们再三苦劝,只得勉强喝了。有两位连劝双杯,大有可疑。我看兄弟的情形已不能喝了,他偏要喝,说这酒香甜的,很好。喝下去醉了还是小事,只怕受了人播弄,还中了药呢!”喜鸾大惊,问道:“怎么中了药?是什么药?岂不要醉坏人?好哥哥,你告诉我。”宝玉心想:“此话怎好告诉妹妹?”大悔自己不该冲口直言,急的抓耳挠腮,无词以对,又不能不说。停了半晌,只得说道:“兄弟中酒还不要紧,中了药倒可解。酒另有别的文章,但你临睡时必需要多吃些参膏,要紧!要紧!”喜鸾道:“他呢?”宝玉道:“这时候他吃不得,明儿早晨你两个再同吃罢,我回去了。”宝玉一面下楼,复翻身上去,对喜鸾道:“你必需多吃,要紧!”宝玉走后,喜鸾忙炖参膏一碗。临睡时,自己喝了一半。再三一想,参能解酒,将那一半与琼玉吃下。那知参能壮气,喜鸾大吃其亏,此是不适兄言而偏爱丈夫之过。次日,两人起来,琼玉向喜鸾道:“昨夜酒后颠狂,捱他们作弄够了。”喜鸾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回道:“还要说!”又微微一笑:“这班混账幌子,再别理他。”
  琼玉自此与这班酒食之朋断绝往来,只在家中宴乐。一夜,同喜鸾谈些日后的事再睡。两人的魂飘飘荡荡到了一个地方,林间露出瑶台璇室,宫门外一条通道,中间一座彩石牌坊,上书“春花梦境”。两人过了牌坊,迎面来了一个仙裾飘飘的女人。琼玉暗向喜鸾道:“来的像位仙姑,咱们向前礼拜。”忙迎着叩首道:“敢问仙姑是何真仙?望求指示。”那人道:“我非仙姑,乃警幻仙姑属下春梦娘是也,专管人间美艳风流境、温柔富贵乡一切少年佳偶的春梦。那梦迷之人,我速速点醒他,若执迷不醒,堕入梦迷津,则永世沉沦了。”琼玉道:“弟子们愚蒙,谨承教诲,敢问弟子二人曾被春梦所迷否?”梦娘道:“你二人现在虽迷春梦,却能警醒。还有贵友柳湘莲夫妻三人服了媚药,亦迷在春梦之中,与你三人情同一辙,经我点醒了。倒是那二位极有根底的真仙,长日芳情缱绻,春意缠绵,昏迷春梦不醒,殊出意外。”琼玉问是何人,梦娘道:“今外兄贾宝玉、今姊黛玉。”琼玉又问:“他二人何如是极有根底的真仙?还乞赐教。”梦娘道:“宝玉是青埂峰下神瑛侍者,黛玉是灵河崖畔绛珠仙妃,二人功行修历千有余年,因为酬恩情重,所以历劫尘凡。”琼玉道:“宝玉身登荣显,美妻艳妄成行,富贵繁华无逾于他。敢问后来休咎如何?”梦娘道:“不但他全家是好的,就是你们几家都是遗福今终,因你们几家约同广行善事、修积阴功的报应。至于神瑛侍者,自开辟以来,就有他的形质,久经锻炼,在青埂峰无闻无见,四大皆空,不知色为何物,真乃太古之人。此时历劫,所以警幻仙姑把一个亘古未有其美的绛珠仙子撮合与他为妻,又着许多美花仙女与他为妾,使其群钗共叙红楼,乐人间未有之乐,娱世上绝少之娱,非同泛泛也。”琼玉道:“他根底不事声色,为什么反历美色之场,完其尘劫呢?”梦娘道:“物极必反。惟其本不爱色,反娱之以美色,幻化之用也。其情酷好好色。至诚之理也。总而言之,空现色,色归空。卿云彩霞、青光碧霭,时而有之,空现色也;娇花易谢,美女早夭,未能长有,色归空也。”琼玉、喜鸾道:“弟子等谨闻教矣。”梦娘道:“柳卿夫妇三人春梦已断,你们春梦将阑。今托你二位寄语红楼主人,是其时矣,醒了梦罢!”琼玉打点再言,梦娘修忽不见。两人醒来,对说所梦,历历如见。
  次日,琼玉、喜鸾将梦中之言,细细告诉宝玉、黛玉,二人不胜骇异。到了夜饮的时候,宝玉向黛玉道:“兄弟说梦娘的话,‘群钗共叙红楼’,我又想起一个轮法来了:外间两边设下十二副床褥,叫他们同住楼上,或一夜一轮、两三夜一轮,咱们同居一楼,随意取乐,可好么?”黛玉道:“横竖你迷于春梦之中,怎么玩法,由你心之所欲罢了。梦娘寄信与你我:早些醒梦。无如你竟不醒。”宝玉道:“非是不醒,迟早总要醒。”,黛玉道:“早醒为上。”宝玉道:“你要早些醒梦,我说不如无梦。”过了几天,晴雯、婉香、紫鹃、鸳鸯、双钏、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十二妾同住红楼左右两侧,宝钗居楼中边旁。宝玉、黛玉居中央,共乐多时。
  一夜,宝、黛酒酣兴极,枕席缠绵,说不尽万千情况。两人的梦魂携着手,飘飘荡荡,一直到了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迎见,叙了些别后的话。宝、黛叩问后来休咎,仙姑道:“随我来。”上了一台,仙姑指着下面道:“你们瞧瞧去;宝、黛俯首一看,但见府第腾辉,儿孙辈一阵一阵,森森玉立。仙姑指与两人道:“这是你们下半世的富贵繁华,不过如此。于今你两人何不就此归真,不必下去了?”宝玉、黛玉面面相觑,似有难舍之意。仙姑道:“我知你们的心事,还要下去乐足百岁欢娱,再来归位,可是的么?”也不等宝、黛开口,将两人笑推了一下。说声:“去罢!”宝玉、黛玉一同惊醒。
  两人原为春宵漏永,两意绸缪,一觉美睡,不期梦入幻境,遇着仙姑,警示难从,忽然被推而醒。两人同坐起来,但觉香溢罗帏,风生绣榻,融融春气,日色横窗。细忆前事,还是红楼一梦。
  醒世歌曰:
  一觉红楼梦有年,幻成珠玉缔良缘。
  人生未必能如此,莫使清明入黑甜。
  香艳衾稠乐末央,红楼春梦涉荒唐。
  欲知儿女钟情处,试向篇中仔细详。
  漫谓红楼事绮靡,个中情味少人知。
  哀矜喜怒诸情备,惟有痴情不改痴。
  风月由来易认真,谁人能渡此迷津?
  红楼原是浮生梦,离合悲欢尽劫尘。
  梦热黄粱日已西,梦回春老鹧鸪啼。
  情魔梦幛情生梦,记取情痴梦自迷。
  随分《诗》《书》乐日长,布衣和暖菜羹香。
  百年一觉春宵梦,莫蹈争名夺利场。
  名是争场利是关,算来名利不如闲。
  悟空世事无如梦,超脱烦笼一解颜。
  瞥眼繁华总是虚,穷通数定殆何如?
  红楼幻出胡言梦,便以胡言作道书。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1 发表于: 2011-03-20
说明

 

  《续红楼梦》二十回,系未完稿本,原本系周绍良先生珍藏,海内未见第二本,周先生《红楼梦书录》中此书提要云:张曜孙撰。二十回。稿本,共九册,第一册末题:“徐韵廷抄”。书前有签云:“此书系张仲远观察所撰,惜未卒业,止此九册,外间无有流传。阅后即送还,勿借他人,致散失为要。阅后即送北直街信诚当铺隔壁余宅,交赵姑奶奶(即万保夫人)。”正文每面八行,行二十五字。
  张曜孙,字仲远,号升甫,晚号复生,武进人,张惠言之侄,嘉庆十二年(1807)生,道光举人,湖北候补道,著有“谨言慎好之居诗集”。书接第一百二十回。无回目,未完。第一回记丙辰秋至丁巳冬事。第二回有眉批:“口声不是黛玉,何妨另做一部书。”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2 发表于: 2011-03-20
第一回

 

  单说宝玉自失通灵之后,神智迷惘,为贾母、王夫人、凤姐等愚弄娶宝钗后,知黛玉已死,悲痛欲绝,愈觉神魂丧失,如醉、如痴。自从和尚送了玉来,又或梦中情事,遂觉心神清朗,似乎有所觉悟。那日和尚又略说前因后果,虽不甚解,认定这和尚必是括佛真仙。因与和尚密约,欲弃家出世,和尚嘱咐道:“汝但一心觉悟,我自来接引。”宝玉原打算三场毕后,趁人不防,飘然自去;那知第三场交卷后,与贾兰一同出至龙门外,见人多拥挤,不敢向前;忽于人丛中见那和尚招手,不觉大喜,遂跟了和尚出来,将考具弃于僻处。
  和尚携了宝玉,走了一回,似乎出了城。一片荒郊,人迹俱绝。宝玉问道:“师父:我们往那里去?”那和尚道:“父子天性,不可不亲往拜别。你跟了吾来。”正走间,忽见一跛足道人从前面走来,向和尚道:“那蠢物来了么?”和尚道:“来了。”宝玉知非凡人,连忙跪下叩头。那道人将宝玉细细打谅了一回,叹口气道:“此物灵根未断,尘缘终未尽了,恐从前三劫之约竟不能欲速哩。”和尚道:“且带到山中再看。”两个一同行走。
  一回儿,望见人烟隐约,渐见一道长河,许多船只泊在那里。那和尚、道人挽了宝玉,上了一只大船,站在船头,命宝玉向舱中行礼。宝玉跪下、—叩了三个头起来,打了一问讯。抬头看见父亲从舱中走出来,意欲拉他。和尚、道人已将他拉了上岸。后面听得叫喊声,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转眼到了一座高山中。四围苍翠,奇峰插天。行至山巅,但见一带长松,中藏洞府。进入洞中,石室丹房,天然精洁。和尚、道人相对坐下,宝玉侍立于傍。和尚道:“你果然省悟了么?”宝玉道:“弟子省悟了。”道人道:“你知道你从何处来?”宝玉道:“师父曾经指示,从大荒山无稽崖来。”道人道:“你可知你本来面目?”宝玉不能答。道人笑向和尚道:“如何?我说此事不能速了。”和尚点头,向宝玉道:“你既然自言省悟,又昧却本来,如何能形质归一?你且向此间潜心打坐。此中米粮食物器具一一俱有,你若饥渴,自己料理。你一无道术,山中不可乱走,恐为邪魔所侵。我们去去再来看你。”说罢,立起身来,出洞而走。
  宝玉送出洞外。见二人飘然乘云,倏忽不知所往,遂在洞外徘徊一回。见山高水洁,寂如太古,绝无一点尘气,心下怡然。人洞来,到处一看。见洞中石室三层,雕栏曲榭,回环深邃。石床石案,炉灶、米粮、柴草俱全。遂向石床趺坐。心中想道:“匆促间不曾叩得打坐之法;不知应何用功?”忽又想起从前看过《参同契》《悟真篇》等书,所说虽不甚明了,大旨总是摄心定性,且冥心静坐,等师父来时再行叩问。此时腹中亦不觉饥饿,遂不去做饭。垂帘调息,坐了一回,约莫过了一夜,亦不觉甚困倦。往后渐觉饥渴。走到丹房,将石鼎安于炉土,放些米,又将石瓢放了水,思量:“没有火怎么煮饭?”细细看时,炉傍有火镰火绒,遂取别将松枝烧着。烧了一回,看时,饭已熟了。取碗盛起。吃时觉芳甘可口。比御田米还好。虽无肴莱,竟比在家时吃饭更香。约莫吃了一碗有余,腹中饱了,又烧些开水吃了,遂走出洞外闲步。见风日清和,天空地旷,惟寂无声响,连鸟语泉声一时’俱绝。记得师父嘱咐,不敢下山,只在洞府前后左右赏玩了一回。
  见峭壁下一块大石,晶莹洁净。有大松一株,倚于石傍,垂荫如盖。宝玉正要歇歇,遂攀着松枝坐于石上。一回,忽听得似有人说话。四面看时,并无一人。细细察昕,其声似乎在峭壁中。宝玉心中诧异,遂侧耳细听。一人道:“此事果然不得快了,累坠得很。”又一人道:“我从前在太虚幻境挂号,本约三劫后销号。仙姑说:‘且过一劫再看。’我就说:‘恐怕不能了结。’要知此物历劫已久,他经娲皇煅炼,情根极深;又经数多劫,潜修灵明通达,惟有这一点自怨自愧之心,万劫不能消灭。虽居以赤霞之宫,授以神瑛之职,—饫以美酒佳肴,名香珍茗,奇花异艳,妙舞清歌,终难融化。是以命他转人情天劫案内,到那繁华靡丽之乡,脂粉绮罗之地,阅历一番。那知情芽滋长,情根纠结,不但此心仍未融化,且劫外生劫,情外生情;即情天这千千风流冤孽,亦多未了。大抵人情如水火,水必畅其流而始平,火必空其附而始灭。如拂之逆之,其势更烈。此物虽人世一番,并未享着人间真福。算来是苦多乐少,故终不能解脱消融。依我看来,若要了当,须极天下古今人世之乐境,令其饱享而餍饫,使心满意足,更无他念,自然了悟。不知仙姑之意如何?”
  又听得一人似乎女子声音,说道:“真人所见极是。我久已算到。且绛珠还泪,本一念痴情。那知前债未还,后债又积;两情固积,益复缠绵。不知再历几世几时,方能解释。其余一干冤孽,非立有善功,积有恶孽,更须转人轮回,以行赏罚。我想绛珠夙根深重。其高洁怨慕之心,历劫难消,亦与神瑛相仿。与其又入轮回,益迷本性,不如就此了之。故于其解脱之时,以小术送至其家。来访二位,共商此事。适奉上帝旨,言下界有几件大事,须令仙真数辈降生办之。除上界已遴选敕降外,通行色界欲界诸夭及各岛洞,查取夙根深厚应下凡历劫之人。我已举报一、二人,不如即将此二物一并举报,俾得尽历人世艰难恐怖、功业声名一切事端,享用富贵欢娱一切乐境。穷其之变,而后复其性之初,庶几一了百了耳。”又一人道:“如此甚好。我既带了他来,少不得将他心地中所染尘浊磨洗一番。请道人将应世之道亦令其讲究一番,仍令人世便了。’那女人道:“如此我即刻奏闻,行文各处知照。二位仍烦随时扶持,以了此缘。”二人答应,遂寂然无声。
  宝玉细想:“这两人声音像同来的师父,这女人声音亦熟。”一时想不起来。’忽然想道:“既称仙姑,想来就是警幻仙姑了。所说的话,都是说我的。所说绛珠,不知何人,想来就是林妹妹。他说送他回家,林妹妹那里有家?想来就是原来的仙境,但不知在那里。我不知可能见他一见。”想到此处,心中便不自在起来。立起身来,走回洞中,依然打坐。
  坐了一回,恍惚如梦: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泪流满面,拉着他哭了一回;又见父亲,问了一回话;又见探春,说了一回离别之情。走到宝钗房中,见宝钗对烛独坐,愁容满面,一时相见,抱头大哭。又见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等垂泪叩见。忽然想到紫鹃,走到惜春那里,不见惜春。有人说道:“住在栊翠庵中。”见了惜春,说了几句别后的话。到紫鹃房中,紫鹃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宝玉道:“我有一句要紧话问你。林妹妹临死的时候,你可在跟前?”紫鹃道:“我怎么不在跟前!大奶奶和三姑娘都在跟前。曾经说过,你又忘了。”宝玉道:“我原记得,但是我打听了一个信儿,说是林妹妹没有死,教一位仙姑送到家里去了。我想林妹妹并没有家,到那里去了呢?所以回来问你。那人殓时候,到底你见棺木中有什么没有?”紫鹃道:“入殓时大家看着,岂有没有的理。但你说仙姑救了去,那岂是凡人得知的呢。你那里晓得,还到那里去打听呢。”又道:“你为什么忽而去了,忽而又回来了呢?”宝玉道:‘吾是晓得林妹妹已经成了仙,故跳出红尘找他去;又听说不曾死,回家去了,故而回来打听打听就去的。”紫鹃道:“你既回来了,他们未必放你去了哩。”宝玉道:“我要回来就回来,要去就去,他们怎能管我!”紫鹃道:“我这出家,原为林姑娘。若姑娘仍在世间,我还是要跟着他的。你得了准信,务必告诉我。”宝玉点头。忽然想起怎么不见袭人,因问紫鹃道:“汝晓得袭人那里去了?’紫鹃道:“我许久不过那边去,恍惚听见姑娘说,回家去了。”宝玉叹口气,道:“家去了倒也罢了”因起身出来。
  到了园中,见风景萧条。正在慨叹,忽见前面走来了一人,似乎黛玉。急上前看时,却是五儿。宝玉道:“你来接我了么?”那人正要开言,宝玉细细一看,失惊道。:“你不是晴雯姊姊么?”那人道:“二爷还认得我?”宝玉不禁一把拉住,伤心痛哭。拭泪问道:“你不是做了芙蓉神么?你这回子从那里来?你晓得你去之后我万苦干辛,你这回子晓得林姑娘到底在那里?我生生死死总要找到了方罢。”晴雯道:“我从太虚幻境来,正来告诉你:林姑娘叫警幻仙姑救了,送到扬州家里住着。棺木收殓的乃是仙家幻形。如今仙姑已将你同姑娘前因后果奏闻上帝,还要在世办什么事。我们这班人里头,也有了结了的,也有没了结的,还要转轮。仙姑叫我来告诉你。”宝玉道:“这自然是真的了,但不知林姑娘如何忽然有家,如何又在扬州呢?”晴雯道:“我也问过仙姑的。仙姑说,林姑老爷有几房姨娘。姑老爷病中,自己知道不得好,恐怕林姑娘一时不得到,致为家人们诱拐,故而各给银两,一一打发了。苏州的回苏州;杭州的回杭州;常州的回常州。及至林姑娘到时,姑老爷已经不在,只剩得几个家人。林姑娘但知姨娘们俱已各散,心上恶他们无情义,也就不去追究。其中有位姨娘是扬州人,姑老爷最爱他,独他最后打发。当时怀了三月身子,姑老爷吩咐他:‘回家暂住。俟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将他养大了,送给我女黛玉,你再去嫁人。’那姨娘回去,同他母亲一块过活,竟不嫁人。林姑娘到扬州时,他还来见过,送姑娘起身回苏州的。后来生下一个哥儿,如今已有十岁了。现在林姑娘就在他家住。”宝玉道:“在什么地方呢?”晴雯道:“这倒没有问。横竖总在扬州地方罢了’不难访问的。”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晴雯道:“前儿我就说的,你得了这个信,一辈子离不了尘世。你这会子不僧不俗,算个什么呢!惫不快回去。”宝玉道:“好姊姊!我们一同回去!”晴雯拭泪道:“我么,还有回子哩。”宝玉道:“我舍不得林姑娘,你是晓得的。我舍不得你,你难道不晓得?”晴雯道:“可不是!仙姑昨儿还打趣我呢。你放心,我少不得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个要来的呢。”宝玉问:“是那个?”晴雯道:“我也不很清楚,横竖日后总明罢了。你快回去罢!”说着,忽然不见。
  宝玉要出园,忽觉眼前一阵阴冷,天日昏惨。一阵风过,闻得啼哭之声。见一群恶鬼押着几个披枷带锁的人,一步一打的走来。内中一个披锁散发的妇人,认得是凤姐,不禁“呵呀”一声,心中害怕。只见凤姐赶上一把拉住。哭叫道:“好兄弟!,快救救我!”宝玉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一面哭着道:“姊姊怎么了?”听些恶鬼赶来吆喝。宝玉正在着急,忽听得霹雳一声,悚然警醒。眼中黑暗,定了一回神,渐渐光明。看时,依然坐在洞中。
  只听得洞门外声声大笑,一僧一道飘然而人,两边坐下。宝玉忙下榻来,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该明白了?”宝玉道:“弟子尘浊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梦境离奇,毫无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见所闻,这倒是真境,并非是梦。”宝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还要人世,大加历炼。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游戏人间,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须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见性之法,你须用百日之功,将后天尘浊渣滓陶洗尽净,然后再请真人带你到榔环福地领略一番。庶几体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宝玉道:“顿首受教。”道士遂将口诀密授,要言不烦,:宝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宝玉遂依法静坐,觉得心地光明,气息宁静,脉络通畅。渐渐不饥不渴,绝无困倦。
  不觉百日功毕。见道人飘然而来。携着宝玉出了洞府。半云半雾,倏忽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琪花馥郁,瑶草缤纷,楼阁连云,烟雾回绕。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榔环福地”四大字。进了石坊,见许多童子,三五成群,耷彼玩耍。见他来了,各自交头接耳,指点说笑。宝玉低头,跟宁道人进了两重殿宇,到了一处。即见牙签万轴,芸芨千箱,插架连甍,堆床接栋。道人进人中间。对面有一小道士迎出,叩首问讯。道人笑道:‘有一顽石奉敕下凡,要来领略领略书卷灵光,庶不致顽仙之诮。”那小道士便让坐奉茶,说道:“既是奉敕的,小仙自当伺候。”道人叫过宝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间古今经史典册。奇书秘芨,无所不有。虽岛洞列仙,多未窥见。你到此间,可谓侥幸。”宝玉心中想道:“这些书不知拣哪部读。”正要开言动问,道人笑道:“这些书,你便读十年百年,亦读不完。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来看你。”遂对小道士拱手道:“请烦照应一、二。”遂起身去了。宝玉送至门外,道人倏已不见。小道士道:“侍者请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宝玉只得依着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暂且不题。
  且说林黛玉自病重之后;但求速死,心中反觉空旷。这日自己觉得神魂将离,所有旧事一件一件都上心来,十分难过。拉着紫鹃嘱咐了几句话。忽然想起宝玉,不禁恨道:“宝玉,宝玉!你好无情!”尚未说完,忽见床前立着一人,仿佛妙玉。将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头将一把拂尘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门来。
  黛玉心上恍惚。又听得潇湘馆中哭声大作。想着大约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妙师父何以忽来引我。正要动问,即见那人向黛玉笑道:“妹妹认得我么?”黛玉仔细一看,见其装饰与妙玉相仿,—而尤为飘逸;丰姿略似秦可卿,而艳冶过之。觉得似乎见过,一时竟说不出来。那人道:“妹妹!人世一十八年,前因已昧,自然不认得我了。我都为你而来。我们且到前面少坐二谈。”说着,挽了黛玉走至一处,似乎省亲别墅正殿。进人中间坐下。黛玉道:“敢问仙子缘何降临?”那人道:“我即所谓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与你相好多年,你因一念之痴,遂人情天劫案。我见你缠绵束缚,不能解脱,故而亲来一看。”黛玉听了心中晓然,若有所悟,便起身裣袖道:“多谢仙姑指示,弟子如梦方醒;”警幻笑道:“你的梦还不能醒呢。你可知泪债未偿,情根益固,虽历劫不能解脱。我不忍你再人轮回,致失本性,故不惮远来,了此因缘。”黛玉道:“弟子记得病已垂危,此时侍坐,究竟是真是梦?”警幻道:“我若不来,你便死了,死后仍须下世。倘情缘纠结,益转益歧,必致返还无路;不若暂留尘世,将情根销尽,然后归人太虚,永无尘劫苦趣,岂不妥当?故略施小术,以麈尾幻你形骸,将你送至故乡,自有神瑛前来寻访。”黛玉道:“弟子已无心尘世,求仙姑即为解脱,同返太虚。”警幻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话!如何能解脱呢!况神瑛之缠绵固结,与你相同;你便解脱,他亦不能解脱,仍是不了。你是拂郁已甚,似乎厌世,殊不知此情一刻不断,万劫不能超尘。此番住世,不比从前,可以畅遂心胸,一舒郁结。但你后天气禀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我当先为汝除之。”遂命侍女看酒。
  一霎时,见绿衣宫妆侍女十数人,铺开桌椅,摆列杯盘。警幻上坐,黛玉侧坐相陪。警幻袖中取出丹药三丸,一红,一黄,一碧,皆如鸡头子大小。先将碧色的人茶杯内,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红一窟,饮之能除烦恼毒怒、一切疾病,从此你宿疾全除,终身壮健矣。”黛玉起身拜谢,即时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随意吃些,可以延年却老。”黛玉答应,姑取少许食之,甘美异常。觉腑脏宽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将红色者人酒杯内,进入黛玉,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此丹能养性情,炼魂魄,助艳福,驻丹颜。服之终身不老。”黛玉又复拜谢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还记得否?”黛玉道:“从前弟子进京时才七岁,记得舒姨娘才来了一年。第二年,父亲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赶回,父亲已经身故。那些姨娘们各自分散,只剩得几个家人。记得这舒姨娘是扬州人,其时亦已回家;弟子到扬州时,曾会过一两面。弟子那时想着,这些姨娘没有一个有情义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说可是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亲所最钟爱者。汝父遣他们,具有深意。他们并不个个薄情。这舒氏甚有节操,人亦贤明才干。现有遗腹一子,年已十岁。此子亦有来历,你到彼自然详知。我当送汝前往,汝暂依之,不久仍须到京也。”
  说着将一丸黄色丹药付与黛玉,道:“此丹能收摄真元,明心益慧,虽极人世[悲]欢哀乐之境,怡情快意之场,永无坠落之患。汝可噙于口中,徐徐含化。”说毕,立起身来。唤侍女青棠、绿绮,吩咐道:“汝二人随我前去。”遂携了黛玉,走出殿门。见殿前驾着一辆鸾车,与警幻同坐在内,侍女坐在车外。一时青鸾振翼而起,御风而行。但觉习习轻风,森森空响。黛玉将丹丸人口,觉味淡而弥永,气清而且芳,渐渐消化;倏忽间,到了一个地方。城郭人烟,宛然在目。黛玉心中思想:“必是扬州城了。”只见侍女下车,警幻携了黛玉,同下车来,转眼车已不见。有两乘大轿,两乘小轿,歇在河干。侍女招呼,将轿抬至跟前。上轿走了一回,见街衢热闹,仿佛前番光景。到了一座大门楼,侍女下轿走入门去。见门内走出两个家人,年纪具有四五十岁,来至黛玉轿前,请安道:“不知姑娘到这里,姑娘可是从京里来否?”黛玉见那二人,似乎认得,却记不出名字。只得说道:“你们可是先老爷旧人?”二人道:“正是。小的叫程忠,他叫向贵。前年都见过姑娘的。”正说时,门内又走出来两人。说:“快请轿子。”即见正门大开,轿子人至大厅。警幻下轿,早有老妈妈、丫头前来搀扶。警幻挥手道:“你扶你们姑娘去。”说着飘然人内。黛玉随着进来。走至院中,见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施脂粉,缟衣素服,丰姿秀雅,迎了出来。黛玉仿佛认得,却记不真,来敢厮认。警幻走人中堂,向着那人道:“舒夫人!贫道稽首。”那人还礼。警幻指着黛玉道:“这是你家小姐,今日将他送来。”黛玉过来行礼。舒姨娘连忙还礼。·着手,说道:“小姐一别十年,且今日归来,真是梦想不到。”警幻道:“且坐下再谈。”于是各自坐下。警幻道:“你家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已将咽气。贫道与有夙缘,故而救他。那贾府中不便再留,将他送来与夫人相依。夫人这里一起情事,吾已略与小姐说过。你们再行细谈,吾先别过了。”一面叫青棠:“你且在这里伺候小姐些时。”向黛玉道:“此婢尚灵慧,不在紫鹃之下。你且使唤着。我再来看你。”说着起身。黛玉觉得依依难舍,泪下不止。警幻笑道:“何必悲伤呢。”舒姨娘正要挽留,已飘然走出。连忙送至大厅,见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里黛玉随着舒姨娘复至上房,舒姨娘挽了黛玉的手,走到房中。一面吩咐丫头青鸾、翠篑;…快收拾对面卧房,与小姐居住。”一面问黛玉道:“小姐!你的行李呢?想在船上。不知还有何人护送前来?方才这道姑是那里来的?听他说话不甚明白。”黛玉正欲开言,忽见外面一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道:“奇怪!了不得!”大家都吓一怔。不知因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3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二回

 

  卑说黛玉正要开言告诉,忽见程忠跑进来,向舒姨娘道:“奇怪得很。方才这道姑同着侍女出去,我们连忙上前招呼,说去雇轿子来。那道姑不会应,走出大门,一转眼就不见了。这不是奇事广那舒姨娘道:“吾正在这里问小姐哩。”黛玉道:“这并不为奇。这道姑原是仙子,我病中见他来拉着我,便送我到这里。坐着一辆鸾车,在半空中走的,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我却并无行李,亦并无别人护送。”因将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舒姨娘啧啧称奇,因道:“想来小姐亦是个仙子临凡,敖尔仙人如此关切。将来小姐必有大福气的。”黛玉道:“我的兄弟呢?怎么不见?”舒姨娘道:“小姐你怎么晓得的?”黛玉道:“是仙姑说的。”舒姨娘向程忠道:“你派人到学里去,请少爷告个假回来:就说京里的大小姐回来了,不要说别的。你亦嘱咐家人们不要乱说,惹人诧异。”程忠答应出去了。舒姨娘道:“小姐不知,我们从前姊妹四人。老爷太太恩典,都是极好的。惟独待我更好。”说着一面将帕子拭泪,一面说道:“那年小姐进京去了,老爷的意兴便是一年差一年,常常说着小姐年幼,身子又单薄,虽然外祖母爱惜,究竟不比家中,不知住得惯住不惯?我说:‘老爷既然忆着,何必大远的送去?’老爷说:‘其外祖母来接,我又不好不叫去。又闻得他家有个衔玉儿生的孙子,比小姐年纪大一岁。这人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将来必有好处。若得亲上做亲,也了却吾一番心事。然这话要等他们说,我自己不能先说,不知究竟是怎样?”后来老爷身上不舒服,自己起了课,向我说:“我是不久了。你们眼前四个人都无子女,我家中又无嫡亲子侄,将来作何依靠!不如趁此各自散了罢。”我当时不肯,就说:“我现在怀着孕。况且小姐现在京中,将来总有依靠的。”老爷说:“小姐现在依靠外家,岂能顾你?你虽怀孕,是男是女,能否长大,都不可知。我死之后,你如何过日子呢?不如你也回娘家去,还有母亲可依。你若念我恩情,等生下或男或女,养活起来,能得长成更好,不能,你再赶你的事。你年纪才十六岁,便再耽阁十年还不老。据吾数中看来,你怀的竟是儿子。此子将来必贵,你还能享他的福。但究系渺茫的话,不可不依事势而行。”老爷说了几回,吾总不肯。就将那三个姨娘,每人随身衣饰,又给五百两银子,各自打发去了。后来老爷总记挂小姐,是我再三劝着:“何不打发人把小姐接来,等老爷病懊后再去呢。”到了冬间,老爷觉得病重,随自己写了信,使人去接小姐的。去了几天,老爷把所有东西一一拣点,将书籍、、古玩等物留与小姐。一分与我,捡出老爷自己写的字幅扇子册籍几件,包了一包,说:“这个你收着,你要不忘记吾,见我写的字,就见了我了。将来生下的男女,亦教他认得父亲的手泽。”那时便立逼着叫吾回去,我死活不肯。老爷生气道:“你不回去,我死了,你一个年轻女人,并无一人照应。尽是些家人,这算什么。将来叫人造些丑话,连这个身孕也说不明白哩。”那时吾听了这话,明白老爷意思,即便答应,将行李什物带回娘家,自己仍旧进来伺候。有一日老爷向我说道:“我大约等不及小姐到的l你很有情义,你还随着我,我得你送终也罢了。吾死后,若小姐到来,你来见见他,把留下的东西交付明白,其余的话,且不必向小姐说,反叫他为难牵挂。将来若生下男女,长成了,再通知小姐;若不长成,就算罢了。”我说道:“此时既不告诉小姐,后来如何相信呢?’老爷道:“那不消虑,吾留下一张字就是了。”我说道:“为什么不要告诉小姐呢?’老爷道:“小姐依居外家,你若告诉了他,叫怎样处置呢!若要同你回家同住,贾府必不肯;单送你回家,家牛又无依靠之人。况且既知你怀着身孕,断不肯教你住在娘家的,这不是大家为难!万一生下男女,不能长大,那时候又怎么样呢?你守又守不住,回又回不来,不更苦了你了!’我听了这话,晓得老爷一番苦心,思算周到,故而小姐到后,我见了两回,总不敢提及。那时候小姐见我,亦落落寞寞,我体谅小姐怪我不该回去,故而厌恶我;欲待与小姐说明,又恐怕违了老爷的遗命,只得忍着。今年正在这里说,再过几年,琼儿巴得进京,要到贾府去找姊姊,说明前后情由,不想小姐从天上掉下来,、真是意外奇事,大约亦是老爷的灵感。”黛玉一面听着,一面落泪。听到此际,已是鸣呜咽咽的哭。
  舒姨娘起身自去开箱子,取出一大包东西来。丫头们说:“请姨娘陪小姐吃饭。”舒姨娘出至中间,让黛玉上坐,黛玉让了一回,只得坐了。吃完饭,茶毕,复到房中。舒姨娘指着桌上道:“这都是老爷手泽,小姐请看。”黛玉—边检阅,见是些纸扇册页字幅诗笺各种,也有人家书画,下了双款的,也有父亲自己写的,中间有一封书,上写着“黛玉大女手览”。黛玉展开,认得是父亲笔迹,那眼泪滔滔滚滚的下来。看那书道:
  吾病已人膏盲,自知禄数已尽,思汝一见。日前有书专人前去,不卜能否南来,吾恐不能待矣,伤哉!吾四妾俱已遣,惟第四妾舒氏媚香恋恋不忍去,自云矢志守节。然无可依赖,势不能留,亦强之使去。舒氏已回母家,而仍旧人署侍吾,观其意似不忘恩义也。渠现怀孕三月,计明年五月可生。无论男女,命名琼玉。吾与之约:俟男女长成,令以此书告汝。计其时,汝亦长成有家矣,当能善视之。舒氏听其自便,若能矢志则亦可嘉耳。此时不即告汝者,恐汝措置为难,且未知男女,能否长成,徒生支节而萦怀抱,无益也。嗟呼!,人生百年,无不死者。后嗣无替,亦关命数。听之而已。乙巳十一月廿一日。父挥泪书。
  黛玉读毕,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头们再三劝解,方才止住。只听中间屋里说:“少爷回来了。”丫头打起帘子,琼玉走人房中,向舒姨娘道:“这就是大姊姊么?”黛玉起身看时,相貌神情与父亲仿佛,不觉心酸泪下,一手挽着,说不出话来。琼玉已经跪下,黛玉连忙拉起琼玉,含泪道:“兄弟长的这么大,今儿才晓得。不想我也有了亲兄弟了。”说着挽了琼玉,挨着自己坐下。
  琼玉看着桌上道:“姊姊看见父亲的遗书了?”黛玉道:“方才看完。”琼玉流泪道:“可怜兄弟生不识父。跟着姨娘,又不得回家,又不得出头。。我几次要到京中找姊姊去,姨娘又不许。这回子姊姊来了,好得很。姊姊是从京里来的?”舒姨娘忙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一遍。琼玉道:“这真是奇事,不知贾府中知道不知道?”黛玉道:“仙姑用幻术,将拂尘变了吾的形骸,那边此时正在那里忙乱着装殓呢。”琼玉道:“大概姊姊也是仙子,故有仙缘。”舒姨娘道:“吾原如此说呢。”黛玉因问:“兄弟今年几岁了?”舒姨娘道:“今年十岁了。”又道:“老爷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归天的,老爷临了时,还睁了眼,向我说:“吾今儿是要去了,你要哭回家去哭,不要恋在这里。”吾当时天靠晚就回家来了,就在家里成服,第二天进去看着成殓了,再回来。”那时候,吾依着母亲过活。及至送了小姐起身后,到五月里,便生下他来。那时候吾母亲说:“你既然不嫁人,生了少爷,这就要算计正经过日子,抚养少爷长大,攻书上学。有许多事情,不是吾母女二人能够支得下来的。这个地方沿街浅巷的小房子,亦不是个局面。”正在踌躇,这程忠、李义、向贵、孙财他四人送了小姐北行后,来到扬州。知道生了少爷,前来探望。我母亲与他们商量。这程忠很有才干忠心,其说“我们四人都受老爷恩典,跟了多年的旧人,都得过老爷赏赐的遗命。我们家里都有饭吃,这回子姨娘守志,抚养幼主,我们四人若不出力帮扶,还成个人!’大家都说极是。因把四人一块邀着,说道:“你们那位不愿意的,倒不可一时高兴,勉强将就。要身投别路发财,或要回家安享,这都是应该的。若说念旧主恩义,要做一番忠义的事,那是眼前只有吃苦,并无一点好处。须要把起精神,忠心赤胆,一心一意,不可一些苟且,熬下十载廿年,方才能够全始全终,不然反惹人家议论。”众人都道:“你这话更是。我们如今各自对天立誓,如有心志不坚,有始无终,怀着二心的,天诛地灭,合门死尽。”当时果然个个都罚了咒。我母亲便将一切事情交于程总理。他年纪又大些,才干又好些,因作主寻了这里的房子,搬了过来,贴上老爷的封条。有同年故旧过往的官员,知道的来问,总是程忠拿了少爷的名帖答应,有相好念旧的,亦陆续送些银子来。又把老爷给的东西,除用过的,一概通变卖了。共有三万多银子。他们四人分头营运过日子。这几年积蓄将有十倍。现在有两个当铺,有二三处买卖,有几处田地市房,还时时走水路贩卖,诸是程忠一人调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总要剩下几万银子。从前里头一切事,诸是吾母亲经管,吾不过帮着料理。今年正月吾母亡过了,吾正愁掌不住这家,要想到京里去找小姐去。又想琼玉儿年纪到底还小,不放心叫他去。不想天爷怜我们孤儿寡妇,小姐忽然来了。吾如今不愁了,一切都靠小姐作主了。”
  黛玉道:“姨娘抚孤守节,不但可敬,且又基业日长。吾父亲后继有人,将来兄弟显亲扬名,这都是姨娘的大功劳。我父亲母亲在天亦必感激赞叹的。我做女儿,病也不晓得,终也没有送。姨娘这么节义,兄弟长到这么大,吾也不晓得。我是个大罪人,终天抱恨的了。”说着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劝道:“小姐快不要过伤,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虽说服了仙丹,究竟病绑,请歇歇,我们明儿再慢慢的谈。”随教翠篑:“你们收拾的房子怎么样了?’翠篑、青鸾道:“久已收拾妥当了,请小姐过去看看,有不妥当的,请说过再收拾。”舒姨娘起身,同着黛玉,走过对面房子。原是一带五间,上手二间姨娘同琼玉居住,下手二间收拾与黛玉住。黛玉走进看时,床帐箱笼镜台妆奁都已摆设停当,大致精雅,遂让舒姨娘亡首坐下,舒姨娘道:“呵呀,还有一位神仙姊姊在这里,住在那里呢?’青棠走过来道:“姨娘不要费事,我不论那里好住的。”舒姨娘一想,仙姑留与黛玉,自然要与黛玉相近。便道:“小姐里间,吾本要多派两个丫头过来伏伺,既这么着,就委曲姊姊住在这里间罢。“我叫翠篑在小姐这间,晚上陪伴,白天把铺盖撤到里间就是了二青棠道:“不对,里间再有一二人同住亦好。”舒姨娘道:“吾怕他们不干净;污触了你。”青棠道:“不怕的。”舒姨娘道:“既这么着,吾再派两个丫头来伺候。厢房里派两个妈子,预备粗生活就是了。”又笑道:“神仙姊姊,你是不吃荤腥的,想来你到底要吃什么,则是要请姊姊告诉。我们凡人,实在不晓得的。从没有伺候过神仙呢。”青棠道:“姨娘说笑话了,我是不吃烟火的,姨娘不要费心。”琼玉道:“这位姐姐是姊姊带来的?”舒姨娘道:“是那个仙姑留下给姊姊的。”琼玉站起来道:“吾还没有见。”走过来作了一揖。青棠检袖回礼,道:“少爷,不敢当。”舒姨娘道:“小姐,你且略歇一歇,你要什么告诉他们。”舒姨娘、琼玉出来。”
  黛玉坐了一回,同翠篑、青鸾、青棠说了些话。送进晚饭,黛玉叫翠篑;青鸾二人陪吃,二人让青棠,黛玉道:“你烟火不吃,酒荤可以吃的。你一点不吃,大家看着不安。”于是青棠坐卜,青鸾、翠篑终不肯坐,黛玉告诉他:“我在贾府中,老太太派来伺候我的叫紫鹃’。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饭,你两个是伺候先老爷的,年纪还比吾大些,该叫你姊姊哩。现在舒姨娘派在我,这里,你不必这么拘的。”二人方才请安,告了坐。吃毕饭,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来,叫了程忠等四人进来;告诉他:“如今我们大小姐回来了,一切都要听他作主。你明儿把家人媳妇们传齐进见,并把历年账目,开出一本简明的,送进来,也见得你们勤劳营运的好处。再者姑娘此来,未免人家听着诧异,你们传知合家人不可向外人乱说。”程忠应道:“小的已经吩咐过,’只说贾府中派人、护送前来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来至黛玉处,见黛玉已歇下了,便走至里间看时,只见青棠坐在榻上,见了徐徐立起,舒姨娘道:“姐姐还不睡?”青棠道:“我方才替翠篑姐姐说,吾是不睡觉的。晚上不如我在外间,伴着小姐,小姐要叫人,亦便当些。翠篑姐仍睡在里间,翠篑说,是姨娘派的,姨娘你向他说一声。”舒姨娘道:“恐怕小姐不肯烦劳你。”青棠道:“这有什么烦劳呢。白天的事,我倒有些做不来的,晚上不过添衣倒茶罢了,还有什么?况且这位小姐,我是伺候过的,他如今是不记得了。”舒姨娘向翠篑道:“既这么说,你们就依着神仙姐姐罢。几时闲着,我要细细同你谈谈,你们仙姑说的话,我究竟不大懂,又不敢问他。”青棠道:“回来我同姨娘细细的谈,只怕你未必就相信呢。”说了一回,进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支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洗,见面庞丰满,颜色娇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想道:“这仙丹果是非凡,大约我的病表从此去了。但是在此虽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闷。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时不知何往,安能复住人间。仙姑既如此作为,必有一番调度。吾且安心净守,又何必胡思乱想,再蹈从前烦恼境呢。”想到此间,心下豁然开朗。
  青棠在傍微微含笑道:“小姐可觉得大好了?”黛玉回头见是青棠,便道:“真是丹药神奇,我此时不但无病,更比从前未病时还好:’青棠道:“从此再无可议的了。”黛玉知他话中有话,不敢回答。一时梳洗已毕,至舒姨娘房中来。舒姨娘道:“我正要来看小姐,昨夜睡得安稳么?不觉得乏么?”黛玉道:“安稳得很。姨娘只怕劳乏了。”舒姨娘道:“我是惯了的,并不觉乏。”
  说着琼玉从里间出来问好,黛玉道:“兄弟在外读书么?”琼玉道:“那几年本在家读书,因这先生叫鲍盐商家硬请了去,先生带兄弟到那里读书,同先生一处起居饮食。昨日知道姐姐回家,故告了二天假,要同姊姊谈谈。听说姐学问大得很,要教导教导兄弟。”黛玉道:“你如何晓得我有什么学问呢?”琼玉道:“是神仙姐姐说的,想来不错。”黛玉道:“我从前从了贾雨村先生读了两年书,就进京去了。不过闲着无事看看书,姐妹们高兴做几句诗罢了。兄弟读了多少书?”琼玉道:“书呢,《四书》《五经》《尔雅》《周礼》《仪礼》《孝经》《国语》《国策》都读了,也读了些古文、时文,也学着做文章,总做不好。也学着做两句诗,要求姐姐细细教我。”黛玉道:“你才十岁,不过五年功夫,就读了这些书,’实才难为你了。你这么读,就读了万卷也不难。但不知读了得?”琼五道:“读了却都记得,就是做文章难,做了自己觉得好,先生总教不好。上年学院考时,兄弟去交卷,学院正坐在主上,看见了,叫着问:“你几岁了?’兄弟卷上是填的七岁,就说七岁。学院道:“七岁是不止,大约有十二岁了。,”黛玉道:“可不是,你真像十二三岁,长得这么高。”舒姨娘道:“这孩子读书倒还不怕,现在这古先生很欢喜他,说:“我教了一辈子学生,没有这个能读书的。我舍不得这学生。”所以把他带了去。”
  黛玉道:“吾替你算着,一天不要读了一二百行么,则真是少见的。”琼玉道:“一二百行都能读的,就是做文章难,那时学院问道:“这文章是你做的?’我应道:“是我做的;;学院摇着头道:“这文章不像十二岁人做的,只怕是枪手。”我就答应道:“求大宗师面试。”学院道:“你既说你做的,你背来。错了一个字,就不是你做的,吾还要问枪手呢。”兄弟就将两文一诗背了一遍。学院笑道:“我出个题,你做四句诗来’,就说是“幼童’两字,我便念道:
  童子年虽幼,文章却是真。
  鲍门桃李盛,小草一枝新。
  学院赞道:“很好,这诗比文章更好。”当时又有别个童生上来交卷,看见学院问了许多话,大家都站在堂上。学院叫:“都上来。”问道:“这林琼玉你们认得么?’有些人说:“认得。”学院说:“我方才疑心他,故盘问他,你们多听见了么?’众人说:“多听见了,这林童生本聪明能读书的。”学院道:“你们晓得他,实年几岁了?’那认得的齐声应道:“实年七岁。”七岁的幼童能这么着,不可不鼓励他。”当时就说:“我从宽你,把你进了学,你往后认真读书J好做吾的桃李。”我就打一躬,谢了下来。多少人拉着说:“你倒好,案都没有发,倒先进了。”我下来了倒害起怕来,假使叫我站着再做篇文章我竟做不出来,幸喜只要做四句诗,骗着一个秀才,后来把文章送先生看,说不好,还亏这四句诗,才进了。”
  黛玉道:“哦!你竟是个小秀才了。我还没有晓得。”一面拉着他手,笑道:“我今儿也得了这么个亲兄弟了。姨娘不晓得,我在京里,举目无亲,见人家兄弟姐妹,不知怎么的羡慕,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这么个好兄弟,怎么总不给个信我呢!”又叹口气道:“若是父母亲尚在,不知怎么样欢喜呢。”说着又落下泪来。舒姨娘道:“原想今年等他去下场,或者再能侥幸中了,明年中己送他进京去接姐姐。古先生又说,中是还难望,还当用几年功。我想巴到十六岁,无论中不中,总要叫他、进京去见姐姐。他也说起来就想姐姐哩。”黛玉道:“我早不知道,倒也罢了;若是早知道,不得见面,也是伤心。这回子又是伤心,又是欢喜。”舒姨娘道:“可不是,老爷原恐怕姐姐为难,所以不教告诉的。小姐如今既见着欢喜,就可以不必伤心了。”说着一面吃了点心。
  黛玉问琼玉道:“这学院还在这里?”琼玉道:“还未任满。姐姐你道是那个,就是父亲的同榜同年。父亲是探花,他就是状元,叫石其仁,号叫纯金。复试交卷时,学院细问家世,自己说的。后来又进去见他,问了多少话,还问到姊姊的。”两人正谈得热闹,外面众家人媳妇丫头齐集叩见。
  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著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坐,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日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媳妇们粗细老幼八人,见过了黛玉,一一问过了姓名乡贯。丫头自青鸾、翠篑以下,大小辈八个,一一都叩见,问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琼玉又与黛玉谈起诗文来,姐弟二人说得十分鬲兴。一面送进饭来,,姐弟二人对坐,青鸾、翠篑下陪,吃毕又说。当黛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将警幻仙姑“位分极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说了一篇。说到黛玉:“这是一位仙子临凡,为些因果,先历魔劫,后享富贵?我们仙姑与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护持。此时魔劫已尽,因将他送到这里。其中详细,我亦不能尽知,将来总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从前我家老爷说,贾府中有位衔玉儿少爷,有大来历的,我家老爷将小姐亲事,属意于他。不知后来怎么样的?我又不好问小姐,姊姊你该晓得。”青棠道:“吾方才说的因果,就是这个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缘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这里了。”舒姨娘道:“这么说,小姐是为此而病的了?”青棠点头。舒姨娘道:“将来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还有大事业哩。”舒姨娘道:“大约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还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将来结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泽,是现世修的,不必问前因后果。”舒姨娘道:“怎么叫起我夫人来了?”青棠道:“难道我们仙姑没有叫过?将来还要添几个字儿呢。”舒姨娘道:“我这孩子将来如何?”青棠道:“这亦何必问。姨娘的福不从少爷身上来,从那里来呢?你这少爷,就是我太虚幻境的来头,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爱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篑、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4 发表于: 2011-03-20
第三回

 

  单说柳湘莲因误听宝玉之言,索取聘物,致尤三姐当时自尽,惊病壁恨,神魂丧失。看着尤三姐殓后,痛哭一场,辞了出来。心中想道:“我柳湘莲虽然落魄,却也自命不凡。原想做一番事业,图一场盎贵。那料年逾弱冠,,一无所成。想得个绝色佳人,作吾配偶,不意中途遇见贾琏,草草定姻。那知竟是个绝色佳人,也算一时奇遇。偏偏又生起疑心来,去问宝玉,觉得宝玉说话含糊,竟冒冒失失,索取聘物,以致如花贞烈之女,一霎时血溅香消,成了千秋恨事。仔细想来,宝玉之言并不欺我。我想一个绝色佳人,原不定要德才俱备。果然绝色佳人,即稍有微瑕,难道便配不过我!偏偏求全责备,便不深思熟审,二味鲁莽径行,刚刚一位德容俱备的佳人,被我一时断送。想我柳湘莲福薄如此,一个妻子尚且得而复失,还有什么功名富贵可想。便功名富贵有分,如此莽撞行为,亦断难处世。”又想:“尤三姐贞魂,必含恨九泉,也断不能叫我享功名富贵之福。一身飘泊,四海无家,将来决无好处。”想到此处,不觉心死气绝,神销魄散。也不回家,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少路,忽觉尤三姐在面前,与他说了些话,正要细问,又忽然不见。
  举目一看,见荒郊衰草,杳无人迹。到一破庙前,见坐着个跛足道人,与其问答数语,觉心中万念俱空,若有所悟。随向那道人叩头求度,那道人说道:“出家最是难事。你是一时悲痛愤激,并未真能了悟。你还是回去,干你红尘中的事业好。”湘莲道:“弟子已断尘缘,真心出世,并非愤激。”道人道:“出家人餐风饮露,触暑惊寒,先从涉险履危,历人世难堪之境,以磨炼筋骨,陶洗心神,方能人手行功。恐你吃不来这些苦况,且亦无此耐心。”—湘莲道:“弟子至心归命,此身已置度外,即万苦有所不辞。”道人道:“你既然决意,姑随我云游再说。”于是携了湘莲,到处游览。
  先从西山一带游起,登高越涧,人雾穿云,皆是些人迹不到,鸟飞不能度,猿猴不敢攀的所在。饥时便是些山果草根、柏实松枝充饥,渴时掬饮涧水。湘莲起初立志不回,且素喜游览,见这些奇峰异障,绝壑深岩,探万古未辟之洞天,历梦游不到之灵境,觉得兴高意逸,旷然忘倦。想道:“神仙乐趣,即此已迥出尘凡,何况更有世外仙境。”遂自沈阳诸山穷医无闾之胜,道人以拄杖化作浮槎,踏波渡海,至登州登蓬莱阁,遍游登莱各山,遂至岱顶,穷极观览;于是遍游五岳。每至一处,必缒险探幽,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遇路穷力尽之时,道人辄手援引。或以拂尘作梯,或以拄杖作桥;或凭片叶而浮江河,或拾寸草而探绝壑;或明明坦途,回望则绝壑万仞,无容足之处;或鸟道横绝,低头徐步,不觉高踞峰颠。每于流连赏玩时,必将山川名目、流传古迹及古今来战守攻取形势利弊,详细讲明,湘莲听之更加高兴。约莫走了好几年,渐渐寒暑都忘,不知岁月。。但见一时山容青翠,一时林木丹黄,一时绿树阴浓,一时云霞青寂。
  一日,下了一座大山,又至海滨,浮杖踏波,遍游海外各国。直至西北穷海,仰视不见北斗;日月星辰,与中国不同,忽觉耳目一新。千奇万怪,言之不尽。又复历九边,出关城,走西域,度昆仑,过星宿海以穷河源,直至冰海而止。
  那时湘莲觉天色昏暗,寒冷异常,因问道人道:“我们严寒酷暑不知经了多少,何以此地竟不可耐?”道人道:“此乃北极之下,俗说所谓天尽头,日月之所不照,冰不解而火不然。汝虽稍经历炼,究系凡躯,此地不可久停。”即携了湘莲的手,驾起云头,向着明处而行。
  倏忽之间,天色清朗,严寒已退。按下云头,已到一座高山,认得是北岳恒山。随了道人来至洞中。道人命至山中采些山花山果,汲取笆泉,两人对饮。湘莲道:“请问师父:闻得蓬莱三山神仙所居,我,们遍游海外,何以并未游到?究竟方壶、员峤在于何处?”道人笑道:“我们所游皆是世界,神仙乃在世外,岂在海中。神仙自有所居。至于方壶、员峤、蓬莱三山,乃方士造言,并非实有其境。”湘莲道:“清问师父何以尚居人间?”道人道:“吾自无始以来,便证仙果。今之游戏人间者,了缘度世耳。”湘莲道:“请问神仙出世之道何如?”道人笑道:“神仙之道,说难实易,说易实难。悟得时片语可了,未悟时万言莫解。你随我数年,勤苦不倦,自是人道之器。但不知静中光景如何?我今教汝养心炼气之法,你随我打坐。”湘莲见师父传道,满心欢喜,即忙跪倒,息心静听。道人附耳授了口诀,湘莲拜谢,与师相对坐下,依诀细细行持。
  约莫过了些时,初觉心不能静,浮杂之念时时起灭。后来渐觉宁静,竟至寂然不动,不渴不饥。不倦不醒,竟忘却身在何处,身是何人。忽听洞外有人唤他,起身看时,寂无一人。遂不知不觉,信步走下山来。对面来了一人,叫道:“柳二哥,久违了,不意在此间相遇。”赶至跟前,拉着手问好。湘莲抬起头看时.那知是宅五,不觉惊讶道:“你如何跑到这里来?”宝玉道:“我与二哥一别七年。今日闻你回来,特来寻访,竟得相遇,可为万幸。二哥你如何飘然远出,竟不通个信儿,叫兄弟眼穿盼断。”湘莲道:“不要说起,我自从聘妻尤三姐身故之后,万念俱灰,因此遁迹元门,也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不意今日复与良朋相晤,反触我胸中隐痛。”宝玉道:“尤三姐美而且贤,你那时不加审察,自误良缘。幸喜尤三姐并不曾死,此时现在兄弟家中,即当为二哥择吉合卺。”湘莲道:“你又胡说,我亲自看着装殓的,怎说并不曾死?”宝玉道:“我说你性急自误。你但知其死,不知其死而复生。你如不信,同我回去,即刻先见一见如何?”一面说,一面拉着湘莲就走。
  湘莲不觉随了宝玉走至一处,似乎荣府,又似乎从前与贾琏索聘之地。只见宝玉进去不多一会,同了一人出来。湘莲看时,粉光转媚,春色含嫣,不是别人,正是尤三姐。只得上前作了一揖道:“小生抱恨千秋,不意小姐尚在人世,无端又拖误几年,我更加一层过失了。总望小姐鉴谅。”只见尤三姐敛衽还礼,颦眉不语。宝玉道:“相姐,从前是我说话未明,致姐姐受一番磨折。今日我把二哥找回,聊以赎罪。请姐姐人内,我与二哥还有事哩。”说着,尤三姐飘然入内。宝玉道:“二哥,你信了,不是我胡说。但此事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你还须大大的谢我呢。你且干你的公事去。”说着携手送出门来。
  只见门外明盔亮甲的兵将,皆执着刀枪,拿着弓箭,摆列两傍。两人牵着一匹骏马,锦鞍金镫,一人执着玉鞭。湘莲说声:“请了。”跨上马。见宝玉一拱手,那时马已如飞跑开。又见前面旌旗耀日,队伍森严,约略一望,马步兵丁数万人。看自己身上金甲辉煌,不觉心中得意。倏忽已至教场。上了将台,升座点兵。正点之间,探子报道:“贼兵讨战,已压前营。”遂令本部人马速出迎敌。自跨马持枪当先出阵。只见那敌将甚是猛恶,战了数十合抵敌不住,意要败将下来。忽阵中一员女将,飞马出来,叫道:“元帅不要惊慌,我来助你。”湘莲心中知是尤三姐,想道:“他并不会武艺,如何也到战场?”急急退下,将要阻止,那女将已至面前。看时,不是尤三姐,正拟问之,敌将赶到,与那女将杀将起来。不多时,一刀将女将杀了。湘莲不觉痛哭,正在悲切,听得那敌将大喝一声:“看刀!”急举枪抵格,刀光已至面门,措手不及,不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颠下马来。睁眼时,原来在石榻之上,跌在地下。连忙爬起,心中犹是跳跃。
  那道人开目微微的笑道:“一丝未断,万缘皆起。你有人道之器,尚非出世之时,未可勉强也。”湘莲嗒然丧失,深为悔恨,不敢开言。道人道:“世缘难断,如兰茧抽丝,不如速速了之。但能不昧本真,富贵场中,原可积功累行。此山有吾所度之弟子真元子,艺术精通,你可随之学习。艺成后仍行人世,了却尘缘,吾当援汝大道也。”湘莲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师父何忍一旦弃之,弟子何忍背师而去!”道人道:“吾非弃汝,正成全汝之大事。我们艺术无以为之,故令汝往从真元。汝若不忘吾,仍与随吾无异。”说毕,起身转过数重山峰,到一洞府,见一人羽衣道服,跪在洞外迎接。道人进入洞中坐下,向那道者道:“此子名柳湘莲,乃吾新度之弟子。因彼尘缘未尽,尚须人世,故令从汝学艺。汝可将所能者书授之。学成之后,吾另有法旨。”随向湘莲道:“此即真元子,汝拜之为师。”湘莲倒身下拜,真元子连忙扶住道:“我们同在师父座下,岂可如此!”道人道:“业当授受,安得不为师!他日艺成而进于道,仍是吾之弟子也。”湘莲遂称真元子曰“师父”,称道人·曰“祖师父”。道人出洞,飘然自去。
  真元子问湘莲道:“你随了师父有几时?”湘莲道:“约莫有三四年。”真元子道:“你曾习过武艺的?”湘莲道:“小时习过,未有明师传授,亦无功夫。”真元子道:“汝随了师父这几年,筋骨业已坚强。又经静坐,行摄心炼气之法,学习艺术却亦不甚难。但汝既须人世建功,则为将之道不可不知。”遂与讲论钩铃韬略、御将炼兵、出奇制胜的道理,说道:“此黄石公授与子房之秘略也。你须潜心点识,细细探讨。”原来湘莲虽读书未成,心地本属聪慧,又随了道人几年,胸中尘浊洗净,故益觉颖悟。
  饼了些时,真元子见湘莲质性灵通,颇加称赞,遂将太乙奇门、六壬、占星、望气诸术一一授之。湘莲俱牢牢紧记。过了些时,又将呼神召将、捉怪除妖、驾云唤雨、缩地隐形、出入水当相授,便可因之人道也。”湘莲拜求一并传授,真元子道:“此非暂时能成,汝即须人世,。如何能学!且汝有这鸳鸯剑,在世间亦可充剑仙,何必定须学此。”湘莲遂不敢再求,复将所授之诸术,从头温习一番,俱已精熟。
  一日,真元子道:“吾昨袖占一课,你即应人世,早晚定有法旨前来。你此去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但须切记祖师之训,莫忘本来。吾有数言嘱咐,你须牢记。”湘莲忙跪下低首听受。真元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亢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
  正说间,忽见一童子自空飞下,捧着一个简帖,说道:“真人有法旨。”真元子连忙跪下,接过简帖看时,上写着:“柳生学业已成,即令下山。自有好友提携,努力积功,毋得违误。”送童子出洞门,踏云而去。真元子向湘莲道:“你可即行下山。”湘莲恋恋不忍去,眼中垂泪。真元子道:“你但努力前程,恪守祖师之训,相晤非难。毋须惜别也。”说罢,走入洞中去了。湘莲只得慢慢下山来,心中想道:“向何处走好?师父说我要建立功名,古云“争名者惟朝’,自然应往京师。且京师究系艺游之地。但此处去京师甚远,从前跟着师父遨游,所走皆深山穷谷,以花果草木为食。今既人世,便须从大路而行,身无盘费,又无行李,虽不畏寒暑,不甚饥渴,究不像个行路之人,未免惹人盘诘。”一面想,一面走,且走出山中再作计较。暂行按下。
  且说宝玉在榔杯环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回,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人世,须将已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那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敕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四面一望,鸟道蛆岩,更无人迹,不知此系何山何地。看那树木青葱茂盛,似乎四五月天气。只得顺那条山路走了一回,也不知过了几处山头,走了几里,只觉步履轻健,绝不疲乏,遂只管行走。心中想道:“那里寻个人问问路才好,偏偏总不见个人。究竟此地还是人间,还是世外?古人遇仙的,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又云“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跟了仙人这些时,不知世上是多少年,林妹妹若在世间,岂不老了!”不觉心中忙乱起来。又想道:“若果如此,师父又何必叫我下山呢!想来此处还是世间。”又想:”记得出门时,系八月中。此时光景又像夏初,不知究竟过了几年?”一路想着,天色渐渐晚下来。又想道:“天色晚了,又无洞府可以栖身,若走出一个虎豹来,如何是好?”深悔跟了仙人这些时,不曾学得一点法术。正惶惑间,不觉已到山根。
  转出山口,见有一条大路,路上有一人在前行走。正要上前问路,见那人回头一望,宝玉紧行几步,相距不过丈余。那人立定,复回头看,四日相亲,彼此俱叫声“呵呀!”那人抢步向前,一把拉住说道:“宝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宝玉道:“原来是柳二哥,幸会,好极!”湘莲道:“你怎么在这里?荒山中一个人也没有跟着你?”宝玉道:“二哥!你一去几年,想来是成了道了?”湘莲道:“我上年打坐时梦中遇你,不意今儿果然遇着。我们且找一地方歇了,慢慢细谈。”二人携着手走了一回,见一山村,有几家人家。
  湘莲走到一家,向一老者拱手道:“过路的人暂借一宿,望老者行个方便。”那老者将二人端详一会,见湘莲是道装,便道:“二位从那里来?向那里去?”湘莲道:“我们就是这山中来的,要向城里去。”那老者道:“二位在山中,想是修炼的了?”湘莲道:“正是。”那老者欣然延人草堂奉茶,说道:“用饭不用?”湘莲道:“我们不用。你有空房,借一间我们安歇。有茶取些来,别的都不要费事。”老者遂引入傍边一间小屋内,似乎客座光景。二人坐下,老者下陪。湘莲道:“老丈有事请便。”老者道:“二位必是得道的法师。老汉冒昧,有一事奉求,不知二位肯垂援否?”湘莲道:“老丈有何事见教?”老者道:“老汉姓秦名绪,家有薄田,两个儿子耕种,尚可过活。不幸晚年生了一女,今年十一岁。他母亲前年亡故。小女子得了个病,好若疯颠,又似邪祟。治了二年,总不能、好。今幸二位仙风道骨,必是异人,望二位慈悲救治。”湘莲心中想道:”治病一道,我却不曾学。如是邪祟,倒还容易。”遂向宝玉道:“我们积个功德,替他治一治罢。”宝玉道:“老丈!你将女儿唤出来,我们看过,明白究竟是病是邪,方可救治。”老丈欣然人,内,携了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两个男子进来。那老者向那女子道:“双儿!快向二位法师叩头,好请法师救你。”那女子跪下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立起逊谢。
  宝玉看那女子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宛然秦可卿一般,心中诧异。那女子见了宝玉,绝不疯颠,一傍站着,将宝玉看了又看。湘莲看那女子面上略有妖气,便问道:“你夜里见什么形像么?”女子道:“白日黑夜往往见个人来抱着我,我便迷糊了。及至清楚,又不见有人。”湘莲道:“不妨。”遂举手在女子胸画了一回,口中默默念诵,说道:“好了,你今夜只管安睡,那人不敢再来的了。”宝玉问那女子道:“你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十一岁。”又问:“几时生日?”女子道:“正月十五,日。”又问:“叫何名字?’女子道:“就叫双儿。”老者在傍道:“到底二位道行高,能镇压邪祟。我家女儿两年来,总是颠倒糊涂,此时竟已清楚,想来是就能全好的了。”老汉先行叩谢,说着跪下,二人连忙扶住,道:“老丈你带了令嫒进去歇歇罢,我们还要说话哩。”老者带了女儿、众人都出去了。
  二人对坐,挑灯细谈,湘莲道:“你且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告诉我。”宝玉道:“二哥你先说了别后情形,再说我的。”湘莲遂将尤三姐自刎起,一直说到师父叫他下山。宝玉道:“哦!你所遇的道人是那个?怎么个形像?”湘莲道:“我问过真元子,叫做渺渺真人。那是无始以来第一位神仙。”宝玉道:“这么着,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了。怪不得我下山时,师父说前途有好友作伴。我正想不出是谁,原来是你。”又道:“二哥!你如今本事了不得了。”湘莲道:“这几年苦也吃够了!苞了师父遍游天下,千奇万怪都见过了,心里长了好些见识。后来跟了真元子,才学了些本事。”又将所学本事,大概说了一遍。宝玉叹羡不已。湘莲道:“我的说完,要说你的了。”
  宝玉叹口气道:“我的本事与你相仿佛,不过苦却没有你吃的这么多。你为着尤家三姐,我也为着一人,故而弃家学道。记得八月十五出了三场,就随了师父走了。如何在大荒山打坐,如何又至螂螺福地用功,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也不知此时是何年月。今儿师父叫我下山,我正怅怅然不知向那里去好,恰懊遇着了你。如今你要送我到扬州呢。”湘莲道:“你不回京城,到扬州去做什么?你到底为着何事出家?”宝玉心想:“湘莲亦是已得道的人,两人心事相同,不必瞒他。”遂将黛玉之事,大略告诉一番。湘莲叹道:“你的福分大,有仙姑搭救,死者可以复生,离者可以复合;我是命薄无福,抱恨终身。”宝玉道:“我这事,不知究竟如何下落。此番前去,亦不过了我寻访的心愿。据你方才所说梦兆,看来亦有重圆之分,你且不要伤心。”湘莲道:“你这事仙姑、师父均已说明,还有什么疑虑!我细细参详,只怕将来我二人须一同做些事业,我的功名出在你手里呢。”宝玉道:“二哥本事博大,全仗扶助。”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疾风,飞沙走石,湘莲所佩之剑跃跃振动。湘莲道:“不好!有妖邪来了!“随口中默诵真言,只见那一股雄锋刷的一声,拔鞘飞出。顷刻间,风盛猛烈,空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湘莲携灯走出房来,宝[玉]正襟危坐。听得霹雳一声,振天动地。不知是何妖,且听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5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回

 

  单说宝玉在房内,见湘莲走出房外,忽听得霹雳一声,心中惊讶。正要出去,听得湘莲叫道:“宝兄弟!快来看这妖怪!”宝玉走出房来,风声已息。湘莲一手仗剑,一手提灯,向院子里一照,见一物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爪,遍身鳞甲,身首已分,而尾犹摆动,满满蟠了一院子。头上为雷火所烧,看不清楚。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想来是蛟龙之类。”湘莲道:“这妖物利害哩!我出来时,见我的剑与他争斗,不能伤他,故发当心雷击,然后斩下头来。此物大底有好几百年,也不知害于多少人了。”说时,秦家父子三人及媳妇、双儿都出来看着,称奇道怪。
  秦绪向二人重复道谢,说道:“幸遇二位神仙,除此妖邪,救了我的女儿性命。吾儿快过来磕头!”双儿走来,正要跪下,宝玉扶住道:“你看见这妖怪如何来的?”双儿道:“我在房中,尚未睡觉,只见向来来惯的那个人走进房来,正要向前,忽然退后,道:“不好!’遂走了出去。便听见大风,便听见打雷。我正害怕,后来听见嫂嫂叫我,说“妖怪雷打死了,我们快去看’,方才同了嫂嫂出来。”宝玉道:“你向来看见这妖怪,共有几个?”双儿道:“我总是看见这一个,并无别个。”湘莲道:“明日将这妖怪拖到山中去,烧了他。”秦绪应了,湘、宝二人仍回房来,道:“我们正谈得高兴,这妖邪偏来打岔。”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胆气竟大好了,足见功夫精粹。”宝玉道:“若是从前,这会子,我早唬死了,我还敢去看他么!”湘莲道:“我们如今扬州去,约莫有几千里路。
  我是遍游天下过的,这点子路是不要紧,你如何能走呢?况且,我们在山中,还可将就;若到大道城市中,既无行李,又无车马,不像个客人,必随人盘诘,必须要弄些盘川,方可走哩。”宝玉道:“要盘川行李也不难,只怕顷刻就有。”湘莲道:“那里来呢?”宝玉道:“你瞧着罢了。”湘莲向袖中占了一课,笑道:“果然不错,你的心境竟比我灵得多呢!”宝玉道:“我们且静坐一回儿。”于是二人闭目对坐。
  不多一回,天已大明。秦绪出来,令两个儿子到外边叫些邻居人来,将死妖扛出,到山中架起树枝柴草去烧。有一人道:“这东西恐怕肚里有珠子,我们何不看一看。”遂各取刀斧,将肚腹破开,又将脊骨敲开。那知每节脊骨之中,有一粒大珠,共取有二十四粒;如核桃大小,众人争着抢夺。秦家儿子赶回与老者说了,老者出去向众人道:“这妖邪是我家两位法师打死的,这珠子是他要的,你们不可抢夺。快取在一处,我与钱列位买酒吃。”众人有的肯,有的不肯。老者道:“你们若抢了去,回来法师动怒,自来问你们要。你们吃了亏,休要问我。”于是众人都将珠交与老者,老者将衣服兜了回来。叫儿子取几串钱与众人分了,又备酒饭与众人吃。遂走到房中,道:“二位法师起来没有?”湘莲、宝玉道:“起来了。”秦绪道:“我正愁无物孝敬二位,忽然得到几颗珠子,奉送二位,看看好不好?”湘莲道:“那里来的?”秦绪道:“就是那妖怪脊骨中的。”湘莲与宝玉接过看玩,果然好珠。湘莲道:“你令嫒吃了此妖的亏,这珠应该给你令嫒,怎么送我们!”秦绪道:“我蒙二位大恩,救了小女,想尽一点心。山乡僻地,无可致送。方才与女儿商量,正要动问,二位可否攀留几日?老汉有话请教。”湘莲道:“老丈有何话说?就请说来。”秦绪道:“二位尊姓贵乡;到底要往那里去?,:湘莲道:“不瞒老丈说,我姓柳,他姓贾,都是京里人。只因跟了仙师学道多年,略有些小术。昨日仙师命我等下山,说世间还有未了的事,叫我们了了再来,因此来到这秦绪欢喜,又叫女儿出来陪着。不一回拿出素饭来。湘莲、宝玉久断烟火,忽觉饭香,腹中似乎饥饿,二人遂吃了些饭。双儿与宝玉问话,颇有依依之意。过了二三日,山中男男女女都来看他二人,也有说是好体面的神仙,也有说这么年轻,怎么有本事拿妖?也有说神仙是不老的,你说他年轻,你知道他几百年了?只怕比你祖宗年纪还大些哩。纷纷不一。
  秦绪与二人做了一副细布铺盖,又凑了二十千钱,又取一个小拜匣,叫双儿缝廿四块袱子,将珠子包好,放入匣中。叫两个儿子挑着,送二位起身。二人别了秦绪出门,秦绪送二位至门口,说道:“二位中途保重,贵府在京城那里?二位说下了,将来遇便,亦可寄个信儿问候。”湘莲道:“我的住处没有一定。这位贾二爷,住在荣国府,乃荣国公的公孙,京城里个个知道的。”秦绪道:“原来是个贵人,老汉失敬了。”说毕,拱手而别。
  二人出了山,到一镇市,知是曲阳县所属,遂命秦家儿子寻个客店歇下。秦家儿子道:“此地没有车雇,只有牲口。”湘莲道:“就烦你雇两个牲口来。”秦家儿子去雇两个骡子,两个骡夫赶来,说明送到府交卸。次日起身,秦家儿子送上大路,告辞回去了。二人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心想盘川不够,湘莲遂取了一粒珠子,走到一家当铺,递与柜上人。柜上人接.来一看,道:“这珠是那里来的?从没有看见这大珠。”湘莲道:“是家藏的,因短了盘川,当几两银子,就来赎的。”柜上人道:“要当多少?”湘莲道:“五百两。”柜上人将湘莲看了一回,见其衣服虽不华丽,亦不褴缕,人物轩昂体面,便道:“五百两太多,三百两罢。”湘莲道:“若说卖,壹千两还不卖,这原不过暂押,何必争多嫌少。”那柜上人又传观了一回,说道:“就当五百两罢。”当时兑了银子,写了票,湘莲走回客寓,又去雇了车。将银子分放行李之内,又置些应用的皮囊帽盒食物等类;次日坐车长行。
  一日,行到仙桃镇地方,打了中伙,听得街上热闹,问那店小二道:“你们此地,今日有什么胜会么?”小二道:“我们镇上有个富户陶家,专好武艺,摆下一个擂台,要结识天下英雄。已经摆了整年,打坏了多少人,如今正在打哩,客官吃过饭,何不去看过热闹?”湘莲道:“这姓陶的有何本事,如此夸张?”店小二道:“这陶官人名叫陶长春,一身好武艺。他的妹子不过二十来岁,武艺更强,生得体面。这回擂台,只怕是为他妹子,想拣个有本事的配他。这左右的少年人,个个想这个好处。无奈打不倒他,反吃了苦。”湘莲听得,不觉高兴。吃了饭,向宝玉道:“我们去看看如何?”宝玉正想着:“女子能武,必是个蠢人。且去看看,到底是何等样人?”遂一同出了店门,往人丛中走去。
  湘莲前行,宝玉随后,来至台前。只见台中坐着一个人,台前站着一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有十几个少年武生上台,与台前那人打了一回,都输了。那人得意扬扬,说道:“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上来!”湘莲便应声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跳上台来。那人吃了一惊,下面看的人早喝了一声采,惊动左右两台人。原来台上那人是个教师,那陶长春在左台上,他妹子在右台上,一见这人美貌英雄,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来这两人,若是武艺高强,竟是个全才了。即便差些,这两人物亦不可多得。”
  只见湘莲跳上台,向那教师一拱手道:“请教尊姓大名?”教师道:“我山西莫望”,指坐着这一人道:“这是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尊客请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说罢,拱手道请。二人踢了一回行鸡步,立定门户,渐渐折到台心,打将起来;往来进退,上下左右,揽作一团。湘莲见其本事甚低,故意撮弄他,玩了一回,忽的一拳打倒。一手抓住绑领,一手揪住绑腰,往台下一掠,说声:“去罢!”聂成连忙跳起,湘莲见来势甚猛,留心招架,二人又打起来。聂成膂力甚大,湘莲放出本事,聂成不能取胜。只得使尽平生伎俩,抖擞精神,恨不得将湘莲一下打翻。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想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后股上一拳,跌得二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住,又被湘莲打倒。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一把提起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放下台来。看的众人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要下台,只见那右边台上,坐着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身,脱去长衣,里面结束齐整,将小脚在朱栏—亡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那女子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小姐高姓芳名?怎敢与小姐抗衡!”女子道:“姓陶,小字绛英。”湘莲道:“失敬了。”绛英道:“我们只比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二人缓缓的踹势走盘。那些看的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人英雄打做一团。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绛英,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口呆目瞪,也有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打怪的。
  宝玉见湘莲打倒二人,正在赞叹,忽见一女人上台,心想道:“这必定是陶家妹子了。”看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娇嫩俊美,品格在纹、绮之间,不信此等佳人,都有武艺,为生平所未经见,不觉心中快乐。又恐湘莲卤莽,一时损伤了他,心上替他担忧。正踌躇间,见二人斗了多时,绛英急欲拿住湘莲,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绛英右臂,绛英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身已擒空。宝玉在台下,急急的叫道:“柳二哥不要认真,快快放手!”湘莲将绛英朝上一举,口内低低的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要知道。”绛英亦低声道:“承先生指教。”湘莲将绛英轻轻放下,绛英将身一纵,仍上右台,回去了。
  那时,陶长春在左台上,见湘莲擒起绛英,轻轻放下,知其留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小弟摆此擂台,原是招接四方豪俊。先生天下英雄,小弟仰攀一叙,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湘莲再三谦让,长春固邀不已。只得下台,同了宝玉来至陶家。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姑母度日。因贫游学到此,不久就要回去。这位好友贾二爷,那荣国公的公孙,因游览山水,从北岳到此。”长春听了是荣公之孙,十分起敬。当时备酒款待,又与湘莲讲武艺。长春道:“先生拳法海内无双,未识从谁学的?”湘莲道:“数年前人山学道,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也不知。”长春更加罕异,留住家中歇宿。一连数日,意气甚属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陶长春与绛英商议道:“贤妹!你看这两人品貌俱是世间有一无双的,一文一武,那姓贾的文才,吾虽不知他深浅,但他是个公孙,门第显赫,将来也必定个贵官;姓柳的武艺,妹子是见过的了。究竟两人那个强些,吾竟委决不下。我们既上无父母,妹子终身大事,你自己须拿个主意。”绛英道:“妹子生性好武,且这人已与妹子交手,。又输于他,岂有别的念头!扮哥不必推疑。”长春知妹的主意,就出来找宝玉闲谈,说了一回话,因道::小子先人曾做个总戎,故小子幼而习武,舍妹尤好武艺。不幸父母早亡,兄妹二人僻处乡间,见闻孤陋,是以借此擂台,一则接识豪杰,二则为舍妹择婿。今遇柳兄如此英雄,意欲仰托丝萝,。不知柳兄已否完娶,可否求二爷一为执柯?”宝玉道:“这是极好的事。令妹女中豪杰,非柳兄才貌不足以相配,弟当竭力执柯。”
  少时湘莲回来,宝玉即将陶长春之语一一说了。湘莲道:“好是好,只是我不忍有负前妻。”宝玉道:“据你静中所见,尤三姐与你有重圆之日,安知不就应在此处!你说我引尤三姐与你相见,今日恰是我为媒,可见事皆前定。你既要人世做—一番事业,岂可中馈无人呢。”湘莲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静中明明说尤三姐不曾死,我心上也要寻访他哩。”宝玉道:“三姐亡故,事隔有年。这“死不曾死”的话,或者别有机关,非我的事可比。茫茫天下,从何处寻访?依我说,三姐原是你正配,。不妨与他说明,作为续弦。将来诰封一切,都要先尽三姐。万一三姐复生,便要奉屈为次妻,看他如何说,”我们再商议。”湘莲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罢了。”
  宝玉即请陶长春,将湘莲如何聘了尤三姐,如何误听人言,索取聘物,尤三姐如何殉烈身亡,湘莲如何弃家学道,因仙人说他尚要做番事业,令其下山。又说故妻有重圆之日,故一心守着故妻,不肯再娶。“….“是我再三劝说,方才肯了。但须言明,令妹只能作继室。万一尤氏重圆,令妹屈居其次。其实,尤氏亡已多年,不过是柳兄痴想,未必便有其事。兄可与令妹斟酌之。”陶长春进内,与绛英说了一回,绛英低头不语。长春知妹子愿意,即出来与宝玉说道:“既承不弃,一切遵命。”宝玉便与湘莲商议,择吉行聘。湘莲道:“客中如何措办?”宝玉道:“一切繁文可以说明删了,聘物是要的。有现成的珠子在此,何不用他呢!”湘莲道:“这珠子我打算送你的。”宝玉道:“这又何必拘呢!就算你要送我,将来嫂子过门,你再送我亦不迟。况且这么些在这里,取一二颗亦可以算个礼。”湘莲点头,宝玉遂与长春商酌,定了吉日,写了礼帖,将明珠一双,做一锦匣装好,作为聘礼。
  是日陶家设酒宴客,有许多本家亲戚邻居等,热闹一天。
  次日,湘莲便要起身,,长春又固留,复住了几日。湘莲因功长春求取宝名,长春亦欣然高兴。长春极赞那珠子,湘莲说明来由,又将珠子取出与长春观看,长春惊奇,更加敬重湘莲本事。宝玉又说起途中缺了盘费,当了一颗。长春道:“此乃希世之宝,当了可惜。二哥!你将当票交与我,我去取了来,明年进京带还你。”湘莲道:“甚好。”就将当票交出,说道:“我们已打搅多时,明.日一定要告别了。”长春道:“既如此,我叫人去雇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伏伺。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长春道:“这两个手脚俱还活动,人亦不蠢。二哥闲时指拨,还可以用的。”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江南来。暂且不题。
  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篑、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塌置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於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正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卤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会兑。、指着这些铺子,怕会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於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於照应。及官吏需索,难於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卤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卤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舒姨[娘]见家道日隆,心中欢喜。因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还不十分满意。忽忽到了秋初,琼玉又要往南京乡试。舒姨娘替他料理行装考具等物,派老家人向贵,带了家人小子雇船起身。去后,舒姨娘、黛玉未免记挂。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吾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响。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於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搬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回。青棠道:“小姐你安心睡罢。天已不早,不要又生出病来。”黛玉听了,知有元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
  倏忽八月下旬,琼玉回来,一家欢喜。问了些尸场中平安,文章得意”的话。琼玉取出头场、二场的文字,与黛玉看。黛玉看了,道:“我虽不懂,但这文章生气勃发,机势浩荡,必该中的。”琼玉道:“那里就想中!觉得比从前的略为说得出些么?”黛玉道:“好多了。”琼玉又取出些在南京及途中做的诗来,黛玉看时,是些记程游览及咏古迹的”诗,各体俱备,有七八十首。黛玉笑道:“这几天便做了这些诗,诗亦大长了。不久就要成名家了哩。”琼玉道:“姐姐太奖属过分子,姐姐闲时请批改批改。”黛玉看到后面,有怀黛玉的诗,不禁赞道:“此诗更好。”遂又细细吟咏。
  正说着,外间传进:“有客来拜!”琼玉正衣冠出去了,不免有一番应酬。又将文章送与古先生看,也说有望。黛玉向舒姨娘夸琼玉不绝口,舒姨娘道:“都亏小姐早晚教导,不然那里能长进得这么快!这孩子能读成了书,才配做小姐的兄弟哩。若读不成书,岂不翻惹小姐看了生气!”黛玉道:“这是父亲怀才未能施展,姨娘苦节动天,故而天生这个兄弟,为先人吐气,报答姨娘。”舒姨娘含泪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青棠在傍忽然笑道:“我们少爷原算天下第二个人。”舒姨[娘]道:“天下人才多得很,他那里就算天下第二呢。”黛玉知青棠的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便不开言。。·看看到了重阳;“这日,黛玉与舒姨娘正持螯共酌,忽然外面锣声大振,小丫头回来道:“外间传进来说,报子到了,吵着要喜钱哩。”只见向贵等四个老家人进来,向舒姨娘、黛玉道喜,说:“大喜了!少爷高中了!”黛玉道:“中在那里?”向贵道:“还不知道,报子要讲明白喜钱,才肯拿出录条来。小的们赶着与他讲去。”于是媳妇丫头一一叩喜。舒姨娘自是欢喜。青棠道:“小姐的眼力果然高,看少爷的文章,说必要中的,果然中了。小姐再决一决,到底中在那里?”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然晓得。”青鸾道:“他从前说的,少爷是第二人,大约是第二名了。”青棠道:“我说的是天下第二人,这才是两省哩。”黛玉忽然省悟,道:“如此说来,竟是第一了。”青棠微笑。正说着,外面传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在厅上谢恩阅录。”  。
  一语未毕,听见外边鼓乐大作,飞传进来道:“少爷中了解元。”大家拜服“青棠真是神仙”。一回儿,琼玉进来与舒姨娘磕头,又与黛玉磕头。黛玉手拜道喜,众人又与琼玉道喜。于是收拾行李,往南京谒见座师、房师,赴鹿鸣宴,会同年。送座师起程后,才回来祭祖谢客,请喜酒。又忙了些时,要往苏州祭墓。舒姨娘、黛玉俱要同往,内里只留青棠、青鸾看家,,外边家人照应。
  正在择日起程,却好看坟人陈孝闻知少爷中了,前来叩喜,并回明贾府爷们送到灵柩,说是小姐的,葬于老爷墓侧,葬毕已回去了。一个家人喝道:“休胡说,我们小姐好好在家,那里有个小姐的灵柩?”程忠忙拦道:“你不知道其中原故。”便叫人拿饭与他吃,说:“我替你回明。”遂进内一一回明。舒姨娘道.:“叫他先快回去,打扫坟屋,料理一切,我们明日便起身。”程忠答应着、舒姨娘道:“听他说来,小姐的幻形已经安葬了。小姐回来已一年多,贾府中尚未通个信,将来如何来往呢。不如专人写个书信去,将原故说明方好。”黛玉正默然有所思,未及答应,青棠道:“不必忙,少爷不日进京,自然要到贾府去的,何必专人写信呢。此时那边正在忙乱,亦顾不到这事。”舒姨娘道:“姐姐说不要紧,就是了。”
  次日下船赴苏州来。不知祭墓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6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五回

 

  卑说黛玉同了琼玉、舒姨娘到苏州祭墓,不巳到了苏州,上岸至坟堂屋内。家人们将祭品端正,将鹿鸣宴上根盘等物摆设停当。琼玉穿了与宴吉服,簪花披红,随着舒姨娘、黛玉来至坟前。黛玉一见墓道,那眼泪已不住的下来,只得忍着。待琼玉行过礼,又让舒姨娘。舒姨娘让黛玉,黛玉上前跪下,不禁痛哭。舒姨娘在傍,亦大放悲声。琼玉亦伤心,陪着哭了一回。媳妇丫头们再三劝止。舒姨娘磕了头,家人媳妇丫头们亦分班磕了头。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时,不觉已是十年。自己死而复生,兄弟幼年发达,使父母尚在,必当开颜一笑。今日墓木森然,音容愈渺,能不伤心!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复走到左侧,见一新冢,陈孝的女人在傍道;“这就是京里送下来新葬的。”黛玉见坟土乍干,草芽未发,想:“我若非仙姑援救,此时已入冢中.”今日自临己墓,恍如化鹤归来,令人伤感;对着墓前连连挥泪。舒姨娘、琼玉都来劝道:“小姐不必过伤了,且到坟屋内歇一回,再下船去。”琼玉道:“此墓乃古今少有,他日必成胜迹。古来列仙尸解,多有幻化之冢,然自己都不在世间。古人有衣冠之墓,亦因体魄无踪,招魂作墓。未有身在世间,幻留身幻者。他日兄弟拟树一碑,书某人衣钗之墓,定足流传千古。”黛玉拭泪不语,同回坟屋,歇了一回。又嘱咐陈孝小心看守,遂下船回来。
  到了扬州大码头泊住。黛玉在舱中,看见前面一只大船,上悬蓝色布旗,写着:“工部都小司副郎”。又看那门灯上也是黑字,仿佛有“荣国府”三字,看不十分明白。想道:“二舅舅正是工部,难道是他的船?为何旗灯俱是素的?”又想道:“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号,亦未可知。”一时轿子到来,上轿回家,各自息息。
  晚间黛玉与青棠闲话,想起日间所见,便告诉青棠。青棠道:“这就是送小姐幻形来的。”黛玉道:“不知何人送来,却打了二舅舅的旗号,却又是素的,令人不解。”青棠道:“小姐你还不晓得,那人恰恰今日到此,就到那船上拜别了才走盼。”黛玉不觉诧异道:“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拜别那个?走那里去?”青棠道:“一个人要出世了,自然要拜别父母,这是天性。他到那里去,小姐应该知道。”黛玉呆了,细细想了一回,自忖:“莫非真个出了家了?”青棠笑道:“这有什么假的!他此时还不知小姐在世间哩,向海角天涯找寻去了。”黛玉不禁凄然泪下。青棠道:“小姐不必感伤,从此放了心罢。”自此,黛玉刻刻萦怀,虽有青棠随时点醒,终难放下。
  看看残冬一过,又是新年。到灯节后,打点琼玉进京,一面择了吉日,收拾行李土仪礼物等件。琼玉向舒姨娘、黛玉商量道:“到京后,贾府中要去不要去?有那些长辈?姐姐的事如何说法?望姐姐教给我。”黛玉道:“外祖母尚在,你自然要去拜见。况且两位舅舅、舅母俱是长辈,但那里一向从未晓得有你,须得我写书一一说明。我的事,你照着吾书上说便了。我还要另打点些礼物,去送各长辈及姐妹们,,停当了一同交给你罢。”琼玉道:“如此甚好。”琼玉自去拜客辞行。
  黛玉晚间密与青棠商酌。青棠道:“少爷的事,非小姐亲笔作书不能明白。、至小姐的事,惟有据实直书,无可缘饰。倒是带了的礼物,要逐一斟酌,各人得宜方好。”黛玉道:“你替我想来。”随取纸提笔道:“想着的说来!”青棠道:“先从老太太的说起。”遂提笔道:“沉香释迦文佛一座,白玉观音一座,古鼎一座,紫檀香几一座,饼盒全付,香饼十匣,拣金寿鹤仙桃蜡签一付,寿字香十匣,古尊彝陈设二件。”黛玉道:“服用之物都没有么?”青棠道:“贾府中那样少了?”遂又道:“大红缎十匹,湖绉十匹,纺绸四匹,各色线绉袍套十付,锦绣艳色花袖十双,绵绣香色手帕十件,这是二位老爷、夫人的。”黛玉点头。青棠又说道:“湖绉四匹,大缎四匹,香泥漱杯一对,沉香拐杖一枝,这是薛姨太太的。”黛玉道:“觉得轻些。”青棠道:“再加纺绸二匹便了。”又说道:“大缎四匹,湖绉四匹,花袖十双,手帕十件,这是大奶奶的。”又道:“江绸袍套二付,湖绉二匹,大缎二匹,花袖四双,这是东府大爷、大奶[奶]的。再加纺绸四匹,手帕四方,是琏二爷、二奶奶的。”又道:“减却大缎花袖,是环三爷的。大缎四匹,花袖四双,手帕四件,这是三姑娘的。”黛玉道:“三姑娘该送些文雅的东西,这些他不爱。”青棠道:“加诗笺、湖笔、徽墨、端砚便了。薛大、二奶奶、喜鸾姑娘、薛二姑娘、李家两位姑娘都是一样。”又道:“古鼎一座,管夫人水墨观音一副,石刻金刚经一部,连香四匣,沉香四匣,这是四姑娘的。”黛玉心中似有会意,便不斟酌;依着写了。青棠又道:“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珊瑚钱串一件,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金冠金铨镯等十[件],红绿湖绉各二匹,这是宝二奶奶的。”又道:“江绸袍料一付,大缎一匹,湖绉二匹,花袖二双,这是小蓉大爷奶奶的。再加紫颖二匣,徽墨二匣,兰哥儿的。”又道:“湖绉一匹,院绸一匹,花袖二双,手帕二件,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爷跟前姨娘,东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样。再用香串一匣,香囊一匣,香粉十匣,时花十对,是与紫鹃、莺儿、琥珀、秋纹、麝月、玉钏、碧痕、五儿、四儿的。此外,丫头每人四匣花,二匣粉,一匣香串,一匣香囊,带些去见人分派便了。媳妇们多,不如带些番钱去,“林家、赖家这些有体面的,给他四枚,以下的,每人二枚,他们看着好玩儿。还有史大姑娘,应送素湖绉二匹,纺绸二匹,笺十匣,笔四匣。还有巧姐儿,应送妆缎衣裙一袭,被褥全副,花袖四双,安息香十匣,这就全齐了。”
  黛玉道:“还有那个?再记记,不要漏了一分,倒不好。”青棠道:“都有了。”黛玉道:“似乎还有两个人,我一时想不起。”青棠道:“没有了。”黛玉又看了一遍,道:“你这单子很有意思,吾约略有些明白。”青棠道:“自然总要明白的。这会子不错就是了,又何必预先费心去盘算他。”黛玉便不言语。一会儿将信写起稿子,与青棠看,青棠道:“这信要给老爷、太太的,不必写给老太太。”黛玉一想,不觉伤心道:“我知道了,必是老太太有些缘故了。”青棠”道:“原为省小姐费心,我故多说几句话。小姐若是如此。反是多费了小姐的心。即算有缘故,几时知道,几时再伤心不迟哩。”黛玉就将信改好,亲自誊写,封口不粘,以便琼玉阅看。
  饼了几日,将礼物收拾停当,开一总单点与琼玉,又将—手卷付与琼玉道:“这是父亲遗书,我将他装成手卷。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做了一跋写在后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并请题志诗文,并町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及你座师、房师、同年交好一一题之。他日传之子孙,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又有与李纨、探春的书,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顾紫鹃。琼玉一一答应。转瞬行期,不免洒泪分别,下船北上。
  却说荣国府中,自宝玉走失之后,王夫人、宝钗等悲伤凄楚,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意兴全无。后来探春到京,一番劝慰,略觉好些。又贾赦、贾政赦罪归来。贾政到家,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赶,、倏已不见。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宝钗、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只得返加劝慰。是年腊月,宝钗生下一子,贾政题名芝哥儿。王夫人稍为慰藉,然终不能忘怀,不免触物伤情。
  宝钗虽外面端庄,强为旷达,百般宽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每深霄不寐,吊影伤怀。及生下芝儿,虽亦自慰,然不觉见子思父,更难排遣。倚枕独坐,事事上心。想起:“从前初进京时,有金玉因缘之说。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与他情意缠绵,用尽心计,方能不为所挤。人心归附,声誉籍然,众口一词,都说在黛玉之上。及至因缘成就,方谓人定可以胜天,那知始而病,继而疯。又费尽心机,病也痊了,疯也好了,也肯用功上进了,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真是十分妥当,从此可冀美满前程,尽吾受用。那知中了举人,为和尚道士所迷,飘然弃家而去。记得临出门时些话,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亦句句都有机关。我当时原料着几分,随时破解,那知竟如此决绝。细想卞余年情分,于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后,那缠绵缱绻,亦极意温存。想其与黛玉之情,必更胜于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于着他死生眷恋,固结不移如此。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不曾将些小意思笼络他,亦是一时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神魂失据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见未尝不爱我,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故难负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让了他倒也罢了,即不然,便与黛玉同归,终胜此时俩惶苦况。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他面有喜色,拜妈为母,与我结为姐妹。及我因缘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怜可悯。今时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岂不可悔!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我也同大嫂子一样,眼见芝儿发达,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凄凉。珠大爷亡过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节抚孤,原是分内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岂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万箭攒心。又值产母月之内,易于受病,不到一月,不觉恹恹病起来。;王夫人、薛姨妈加意调治,又不知因何致病,总说是身子单弱,新产尚未复原,请大夫上紧医治。大夫那里晓得病源,一味笼统调理,如何中用。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王夫人道:“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并没有出家,抱着我大哭,又说了些话,到媳妇房里去,我便醒了。醒来还笑着,把老爷惊醒了,也说梦中见他,说了好些话,醒来通不记得了。二人同梦,却也奇怪。莫非宝玉还念回来?”李纨道:“这是老爷、太太想着宝兄弟,故而人梦。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回来安慰老爷、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这得道的话,有些意思。我昨儿也梦见的,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宝钗道:“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昨儿觉得更清楚些。梦中我正坐着,还没睡,见他进来说道:“宝姊姊!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我梦中一见,就忍不住哭起来,便哭醒了。”惜春道:“这是真的,我也梦见来。再查查,只怕还有梦见的哩。”王夫人便道:“真个的,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们自然明白,你何妨说说,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与我们什么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灵的,同人不一样。”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便是大来头了。至于各种变幻,俱是因缘。因缘原是人心造的,还是人心去灭。”王夫人道:“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是什么因缘呢?老太太这么爱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我自然更不必说了。”惜春道:“老爷、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总是要报答的。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请太太从此宽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个的,还能回来?”惜春道:“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王夫人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正说着,贾政进来。众人俱站起问安,贾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说起梦来,并将惜春、探春、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贾政道:“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我也深知。大约是晓得你想他,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宝钗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还有人同梦的,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王夫人道:“还有那个?”宝钗道:“是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贾政也不觉称奇。又问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过以理揣度,老爷、太太是天性之情,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宝姐姐是伉俪之情。既都有梦,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自然也该有梦了。”贾政点头道:“你这话另是一个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从前一回病了,一回疯了,一回儿好了。后来,自己用功,好好同着侄儿下场,出场就走了。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晓得!”
  贾政未及开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说也无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无避忌,可以说明。”那时李纨碍着宝钗,平儿碍着风姐,宝钗见贾政在座,俱不好开言。贾政道:“据四姑娘说来,其中大有情节了,何必瞒着我呢!”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说道:“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原没有什么实据,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就是已过的林姑娘,从前来到这里,老太太钟爱,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园中。宝玉与林姑娘,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林姑娘又一时病,一时好。宝玉病的时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宝玉后来晓得,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大家因此疑心,说为着这节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
  贾政道:“这些情节,老太太在时,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贾政道:“说起林姑娘来,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贾政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涂住了。”贾赦道:“大喜,大喜!我们妹丈忠厚清介,应有这个好儿子。甥女有仙子救援,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迟疑。这书是妹丈亲笔,我认得的。这外甥品貌神情,与妹丈很相像。只甥女书是否亲笔,我认不得。”贾政道:“我亦认不清。”叫:“兰儿!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给姑娘们瞧瞧!”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
  琼玉道要叩见舅母,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还要到神主前磕头。贾政道:“你且坐下,我们谈谈。吃了饭再上去。”琼玉只得坐下。贾政、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贾赦道:“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琼玉道:“外甥那日在学中,不曾得见。听得姨娘家人们说,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说与姐姐有缘,究竟是什么仙子,连姐姐也不晓得。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如今还在外甥家里。这侍女亦长得很俊,但不吃烟火,此外亦与人无异。”贾政道:“甥女到扬州那一日?”琼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贾政问贾琏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贾琏道:“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老爷是明日起身的。”贾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扬州呢?”贾赦道:“你不见甥女信中说,是坐着鸾车,驭风而行的。仙人原可顷刻千里。”贾政道:“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据这么说,灵柩是空的了。可曾打开看看?”琼玉道:“外甥正想打开来看,因匆匆乡会试,尚未得暇。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方可解后人之疑。”贾赦道:“贤甥几时到京的?”琼玉道:“前日。”贾赦道:“何不来舍间住?”琼玉道:“因场头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说着,跟琼玉的两个家人,门上带来叩见。贾琏认得向贵。门上回道:“这向管家,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贾赦、贾政又问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二人一同到上房来。
  却说贾兰拿了书信,来到王夫人正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亲在傍站着。贾兰回道:“又一件奇事来了。”王夫人听了,连忙坐起来,道:“什么奇事?”贾兰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琼玉,今日来拜。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拿着林姑娘的书子,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并不曾死,这奇不奇!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叫送给太太,叫姑娘们大家瞧瞧,是林姑娘亲笔不是?”说着,李纨接过,递与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听。”李纨念那书道:
  甥女黛玉,肃拜谨启,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龆龄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衣食教诲者十余载,不幸福薄灾生,沉疴不起。自知短折,有负深恩。乃弥留之际,忽有仙子飞来,将拂尘幻作形骸,携之迳出。谓甥女尘缘未了,禄命未终,饮以琼浆,饵以丹药。偕乘鸾车,驭风而行,顷刻至一大宅。甥女细加问询,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遗腹生子,苦节抚孤,已读书成立,现居扬州城内。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识之。又出先君遗书,及他遗物手迹相证。琼玉弟神情品榜酷似先君,旧仆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虽意外,略无可疑。窃念先君有后,天佑善人,甥女忽获天亲,真梦想所不到。宿疴尽脱,顽健有加。只因道远事奇,非楮墨所能尽达,是以未即奉陈;兹琼玉弟仰邀荫庇,得冠乡闱,公车北上,特属晋谒崇阶,面陈一切。用肃寸启,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外先君遗书一卷,琼玉面呈,伏乞赐览。并求题志数语,以示后世。附上土仪数种,另单分呈,伏希赏纳。敬请福安,不备,甥女黛玉肃拜谨启,正月十六日。
  李纨念毕,一面称奇,一面说道:“这字迹我是认得的,真林姑娘亲笔。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丫头们分头去请,惜春、平儿、宝钗、巧姐都来了。王夫人又叫:“快打发个媳妇去,接三姑娘回来!”大家看了,都说是黛玉亲笔,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来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纨道:“林姑娘是我送他人殓的,不信竟是假的。这实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这里,就不必烦闷了。林姐还在世,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来。”王夫人道:“何时回来呢?”惜春道:“这那里晓得!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老爷进来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说道:“方才这书子,大家看了,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贾赦道:“我们的奇事,接连连的来。我想宝玉的来历,本来就奇怪,想来不是寻常人。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贾政道:“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如今这些且慢说。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他又与宝玉同年,要上来拜见你,你且见他,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再说别的。”王夫人道:“这么就请进来罢。”于是就传话出去,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贾赦道:“外甥既已盘了小寓,我们此时不必强他。明日且摆酒请他,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你们再大家商量。”说着,同贾政出去了。
  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王夫人让琼玉上炕,看那琼玉秀骨珊珊,甚是可爱。笑着说道:“外甥这么大了,我们竟一向不知道,疏阔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我们还不晓得哩。外甥今年十几岁了?”琼玉道:“十二岁了。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到七八岁,才晓得舅家,便要来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许,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不料前年有个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这真是奇事,我们正伤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们听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外甥你这点年纪,已经中了解元,即刻就要中状元的。”琼玉于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外甥要去磕头。”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叫:“兰哥儿,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行个礼罢。”贾兰答应,陪着去了。
  一回过来,要请见二位嫂子,并琏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请来。李纨、惜春、宝钗、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一同出来见了,都问黛玉好。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说道:“还有些土仪,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来就送进来。”又道:“这一封书,是与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纨道:“三姐姐就回来的,这书交给我罢。”王夫人道:”“你们看这外甥,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宝玉要是这么着,也不叫老爷生气了。”琼玉道:“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到底到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这孽障,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不知上那里去了,真令人可恨!”说着,不觉垂泪。琼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来,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岂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站起来,道:“还要到东府去拜见,再来请安。”王夫人命贾兰:“好生陪着表叔出去。”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三姑娘回来了。”探春进来见王夫人,王夫人指着琼玉道:“这是姑妈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来。你且见了。”琼玉上前施礼毕,只说道:“姐姐问三姐姐好,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探春未及叙话,琼玉同贾兰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探春连连摇头道:“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纨道:“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你岔到那里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故而觉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老爷、太太意思如何?”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7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二十回

 

  单说宝玉在潇湘馆,青棠陪着读书,又有宝钗、黛玉等时来讲说。读书一览如夙习,不止十行并下。略有所疑,便与宝钗、黛玉、青棠等相质问,真是六通四辟,贯串错综,心中大乐。麝月本不识字,这时也跟着青棠认字读书。翠篑、秀筠本是黛玉教过的,也都高兴读书写字。紫鹃、莺儿等见宝黛读书,也跟着学习。这所谓上行下效了。
  一日,麝月替宝玉到王夫人那里请安,王夫人细问宝玉近日情形,麝月一一回了。王夫人笑道:“这孩子这回晓得用功了,他-自小至今从没有这么认真过。不要太辛苦了,弄出病来,你们劝着他晚上到底要睡睡。这天往后更冷了,岂不要受凉呢!”麝月道:“我们都劝过。二爷说,他自从在山中打坐以后,便不磕睡。我们劝说,到底闭眼也养养神,所以晚上也有睡的时候,也有打坐的时候,总是棠[仙]陪着的。”王夫人道:“这棠仙也不吃也不睡,果然的?”麝月道:“不但这个,这回子大家穿着皮衣,他还穿着纱衣,手还是滚热的。二爷看书,不知道的问他,他都知道。他还出题目,教给二爷做文章哩。”王夫人道:“这真是个仙人。”麝月道:“我们老爷、太太同二爷、奶奶想来都是仙人,所以才能使唤着仙人哩!”
  王夫人道:“我因为你老实妥当,所以特地派你去。你晓得,从前二爷专靠袭人,这回子二爷回来,偏他倒先出去了。现在就是你年纪大些,人也妥当,所以我把宝玉交给你,你好好的招呼。我想袭人这人虽好,究竟没有福气,你瞧着还有点福气。你安心伺候着,少不得有好处到你。”麝月回道:“太太吩咐,紧记着,格外留神。奶奶也吩咐过了,叫我单管伺候白日的事,晚上事交给棠仙。至于二爷现在,伺以前小时候大两样了,那些脾气全没有了,太太可以请放心。”王夫人道:“这回子娶了媳妇,这些事我其实也可以不必管了,不过见你想起来,一半也为着你。”麝月答应:“是。”
  王夫人道:“这袭人从前却是我再三劝他出去的。这回子你二爷回来,他知道了保不定心上懊悔。你二爷这些时也总没有提起他来,想来也恨他先去了。我想起来,那时候倒不该劝他。”麝月道:“这也是各人自己的主意,他这回也未必就懊悔,懊悔也迟了。至于太太、奶奶们也曾吩咐过奴才,奴才们自己不愿出去,太太也没有不依。袭人出去,究竟还是他自己要出去的,太太倒不必介意。”王夫人笑道:“你竟比他还强,所以我说你可靠。”说罢,把炕桌一个小玻璃匣子拿过来,道:“今儿我检些东西给喜姑娘,剩下这付环子给你罢。”麝月接在手中,磕头谢了赏,又站一回,退了出来。
  到宝、黛屋里,将这些话回了,又把赏的东西送与宝、黛看过。黛玉笑道:“恭喜,恭喜!这省得我们想法了。前儿我就同你说过的,叫你不要拘。”麝月道:“这都是两位奶奶的恩典提拔的。”宝钗将他一把拉至炕前,附耳说道:“你几时陪二爷的?”麝月道:“青棠在那里陪着的”。”宝钗道:“二爷不叫你?”麝月道:“没有叫我。”宝钗道:“这回子二爷不比从前了,你倒不必拘。况且太太也吩咐过了。”麝月面红不语。黛玉道:“我们那两个同你还合得来么?”麝月道:“做事言谈都比我好,只是同二爷到底生些。”黛玉道:“你同青棠好不好?”麝月道:“棠仙是仙人,连二爷都敬重他,一口一声叫姊姊。我们都当他主子,那个敢轻慢他呢!”黛玉道:“不是这么说,你们相好不相好?”麝月道:“他待我们最和气的,最喜欢同人玩笑。”黛玉笑道:“你既敬服他,你凡事都问他,听他就是了。我们紫鹃就同他最好的。”麝月道:“我还要看看紫鹃去。“走到紫鹃处,谈了一回。
  必到潇湘馆,又回了宝玉。宝玉尚未开言,青棠笑道:“这是过了明路了,大喜,大喜!今儿也可以陪陪二爷了,逐躲着做什么!”麝月笑啐道:“我不该当着你说,你又拿人开心!这也不像个仙人的体统。”宝玉不禁失笑。青棠笑道:“你不当着我说,我难道就不知道?我倒替你道喜,你倒给我钉子碰。我看你今儿陪二爷不陪?”麝月道:“不同你说了。”走至后边。青棠道:“二爷今儿躺躺罢。”宝玉道:“也好。”于是吃了饭,谈了一回。青棠道:“二爷先躺下,叫他们关门去。”
  宝玉宽衣就枕,瞑目调息,定了一回,觉得身畔有人,以为青棠来了。停了一回,不见动静,又觉耳畔鼻息比青棠重些。睁眼看时,原来是麝月。见他业已沉睡,不去惊着。他想道:“这是他说了青棠,青棠使的法儿了。且等他自己醒来,看他怎么样?”轻轻的抱着,依旧合目调息,多时总不见醒。又想道:“这帐中亮的,他一醒了必要大惊小敝,叫老婆子们听了倒不好。”遂轻轻坐起来,把玉摘下,将帕子包了,塞在枕下,一时帐中昏暗。约莫四五更时,听得麝月翻身醒了。觉被中尚有一人,转身看时,又看不清楚。但觉肌肤细腻,香气微微,想道这一定是棠仙来同我玩。便道:“棠仙姊姊,你来同我玩,我竟要亲近亲近你这仙人,请教请教你的仙体哩。”一面说,一面以手抚摩,宝玉总不做声。
  一回儿,忽然跳起来道:“你是那个?睡在我床上来1”宝玉也猛然惊醒,说道:“是那个?”麝月定了神,道:“是二爷么?”宝玉道:“你是麝月姊姊吓?”麝月道:“二爷怎么睡到人家床上来,也不告诉一声,把人都吓死了。”一面说,一面找衣服,满床摸到,再找不着。宝玉道:“我记得睡了一回了,几时到你床上?你是几时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倒怪起我来!”麝月道:“这到底是哪里?我记得明明白白的睡在自己床上的。”宝玉道:“不要着急,你且睡了。大不过在这里,不是你的床上,就是我的床上。你瞧,冻着了。”麝月道:“我起来瞧瞧!”又道:“我的衣服呢?这怎么了?”说着笑起来。
  宝玉道:“姊姊快不要嚷,叫人家听见了,倒要做笑话说的。我们从前在怡红院也怪好的,你也陪着我,也一块儿玩笑-这回回家来,姊姊们都拘拘束束的,所以我也不敢十分亲近。今儿姊姊既来了,就睡着何妨。”麝月道:“你说我来,我到底几时来的?”宝玉道:“我要问姊姊,姊姊倒问我?我何尝知道你几时来的呢!我要知道,我早叫醒你丁。”麝月不做声。宝玉拉他道:“冷天冻着不是玩的;”麝月只是呜咽。宝玉道:“姊姊,我知道了,你一定说了青棠,青棠同你玩的。”
  一语提醒麝月,道:“一点不错,我才梦里好像同着棠仙上哪里去似的,一定是他作弄我。”宝玉道:“姊姊!我们好好的睡着,你又着什么急!姊姊要不和我好,我也不敢勉强。好姊姊!你不要着急。”麝月道:“我们原是自小在一块惯的,不过这回子大了,不得不避些。我难道不懂太太的恩典?太太既当我个人,我也要存个规矩,怎么说我不同你好呢!”宝玉道:“既同我好,为什么这么着急?”麝月道:“叫人家晓得了,岂不笑话!”宝玉道:“这回子没人知道。你一吵嚷,人家倒要知道了,那才说不明白哩。”麝月点头。又道:“这回子大约不早了,天也快亮了,我们起来罢。”宝玉道:“姊姊找衣服找着了么?”麝月道:“呸!我也昏了!懊二爷你给找找。”宝玉起来,床上各处一找,并无衣服,说道:“这也奇了!我的衣服也没有,我起来拿灯照照。”
  宝玉起来,出至幔外,把个手照点上了,到床一照,并无衣服。麝月见灯来照,把被窝紧紧裹着。宝玉出幔去,放了灯,复上床来。悄悄说道:“我的衣服也不知那里去了,明儿怎么起来!懊姊姊!我身子冻得冰凉的了,让我焐一焐。”麝月恐他冻了,只得把被窝松了。宝玉进入被窝,麝月道:“好冷!真是冻了。”不禁将身偎贴。宝玉道:“棠仙的意思,也不是真同你玩。因着他晓得我们本好,太太又吩咐过了,所以他替你撮合。姊姊既说同我好,为什么又这么固执呢!”麝月道:“太太既吩咐了,我们乐得明公正气的,何必一定要鬼鬼祟祟酌,叫人笑话呢!”宝玉道:“姊姊说的原是,所以我也并无妄念。依我说,·青棠也没有不晓得的事。你以后凡事倒请教他,听他的话,他也不是捉弄人、笑话人的。”麝月道:“我本来敬服他,昨儿是说急了,我把话说重了些。明儿我磕他的头,陪他的话。二爷要是可怜我,二爷回太太收了我,我还怕什么呢!要是这么着,我总不愿意。”说着又哽咽道:“要是愿意,为什么不做袭人呢!二爷同袭人的事,不但我晓”得,大家都晓得。这回子袭人在哪里?,可见一个人也要有的主意的。”宝玉道:“姊姊说得是。只是””””
  一语未毕,听见背后说道:“真有主意,好得很!”两人皆吓了一跳。举目看时,见棠仙睡在宝玉后背。宝玉笑道:“姊姊今儿玩得人出神人化。”麝月道:“棠仙姊姊!我得罪了你,你骂我、教训我都使得,怎么这么玩!把人吓也吓死了。好棠仙!你饶了我罢!我回来替你磕头陪罪。你恕我愚人不知重轻,“一时乱说。”一面说着一面流泪。
  青棠笑道:“好姊姊!你不要生气。你真是个好样儿的,我也敬服你。你瞧,二爷也不是那种强人的人,你好好的躺一躺,我送你回去。”麝月道:“你倒说怎么把我弄来的?”青棠道:“我携着姊姊的手,姊姊还同我说着话,同你到这里,怎么你不记得了?”麝月道:“不错的,这是梦里吓。”青棠道:“这难道不是梦里?”麝月道:“这是大家醒着,怎说是梦里呢!这真把人弄糊涂了!不管怎样,你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好起来。”青棠道:“你的衣服在你床上。你在这床上找,自然没有。你要我去替你拿来,但是开门出去到你房中拿衣服,恐怕大家要知道了,又有人拿你开心,“你却不要怪我。”麝月道:“这怎么好!”说着,又要哭了。
  宝玉道:“好姊姊!我替他[陪]个罪,你送他回房去。我看着怪难过的。”青棠道:“姊姊不要着急,我送你去。”说着翻进里床,一把把着说道:“紫鹃姊姊,我也同他好。你到底同我好不同我好?”麝月道:“我敬服姊姊什么似的,怎敢轻慢你!我是个粗人,昨儿说话说冒失了,是我该死。”青棠道:“不是昨儿的话,你要真同我好,不要拘拘束束的。我同你细细的谈心,你少不得将来还要感激的。今儿原是我试试你的,怕你嚷得人家知道,我所以也在这里。”麝月道:“这么,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青棠道:“我便不听见,也晓得你同二爷从前怎样的玩笑。你要我说一遍不要?”麝月道:“好姊姊!我知道你是神仙,你可不要说!”青棠道:“你既知道我晓得,你又装什么腔呢!”麝月道:“也不是在你跟前装腔,从前小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世事,这会子自然要拘束一点。好姊姊!你要不许,我往后依你就是了。”青棠道:“真的?”麝月道:“这有什么假的!”
  青棠将麝月遍身抚摸,急得麝月只叫:“好姊姊!饶我罢!”宝玉也帮着劝。青棠道:“罢了!我看着也怪可怜的。姊姊你闭了眼。”麝月闭了眼。青棠推他道:“你翻个身!“麝月翻身向里。青棠拉过夹被将他盖了。回身向宝玉道:“今儿玩得他也够了。这个人却是个好人,我也爱他。”宝玉道:“姊姊慢慢的教导他,他比紫鹃、莺儿人略粗些、却也诚实。”宝玉见麝月半日不言语,说道:“睡着了。”棠仙一把把被拉过,说道:“正睡得沉哩,明儿早上还不醒哩。”宝玉看时,麝月已不见了。笑道:“姊姊这法真妙!真是仙法。”青棠道:“这算什么仙法呢!玩儿罢了。”两入睡了一回起来。
  青棠开门出去叫人。翠篑等都起来了,见麝月还未起来,宝玉吃了点心出去了,才起来,怏怏没有意兴,大家也不理会。下午悄悄拉着棠仙说道:“棠仙姊姊!我昨儿一时急了不留神,说话冒犯了你,不要怪我。替你磕个头。”说毕就要跪下。青棠”把拉着道:“姊姊这做什么!你几时得罪我。—我们这么好,你还是客气!”麝月道:“我有句话求教你。我昨夜得一个梦,奇怪得很,好像同真的一样。及至醒来,还睡在床上,不知主何吉凶?”遂细细的告诉一遍。青棠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这是个好梦。你梦中说的要明公正气的收你,这一定应的。姊姊,你的为人,同紫鹃姊姊一样,是千好人。我们都是一会中人。我老实告诉你罢!我是小姐叫我陪二爷的,已经这些时了,你可晓得?”麝月道:“不晓得。你是仙人,你陪二爷原无碍,不比我们。”青棠笑道:“我们一块陪二爷如何?”麝月道:“使得。”青棠道:“姊姊,”到那时又不要笑起来。”又道:“照你昨儿梦中的样,陪陪二爷,人家又不知道,这使得使不得呢?”麝月笑道:“只怕昨儿的梦是姊姊叫我做的,姊姊何苦作弄我!“青棠道:“我明明告诉你,你自己说是婪,本来何尝是梦呢!若说我要捉弄你,你睡着了,我不但把你送到二爷处,便把你送到人家去也容易。比如昨儿,要不是二爷,你还逃的了?姊姊!你的喜事也近了。你到闲着,同紫鹃姊姊、莺儿姊姊谈谈,将来就晓得我是好意。”麝月道:“我总跟着姊姊,姊姊叫我怎样我总依,姊姊收我做个徒弟罢!“自此,麝月与青棠分外亲热,见了宝玉,也不似从前那样拘束了。
  看看过了十月,惜春、喜鸾吉期已近,两边甚是忙碌。这边到底人多,还不觉得,那边外头有些朋友家人帮着也还勉强。内里只有舒姨娘一人,同二三个丫头,一天娶两个媳妇,又局面宽大,事事要体面,以致头绪烦多,把舒姨娘忙得饮食俱废。琼玉看着心中着急;仔细一想,并无别人可以请来帮忙,只得找柳湘莲,要想请他姑母过来帮着料理。偏值湘莲报了举人,家中也是忙忙的,宝玉、贾琏反过去替他张罗。因又打发仆妇去与黛玉商量。
  黛玉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你这会子都算这边的人,该在家料理,但亲家那边只有一个人,自然累了。我们这里到底还多几个人,你姑且从权,”就过去罢了。”黛玉遂把管的事交与宝钗,宝钗答应了,又道:“我们妈妈不算女家人,可以去帮个忙。”黛玉道:“这好得很了?我自己请去。”遂带了紫鹃、青鸾先到薛姨妈处,请定了,又约了岫烟,然后回来,帮着料理。
  到了吉期,这日贺客盈门,内里岫烟、薛姨妈帮着照应,外间薛蝌、甄宝玉等相助。一切繁华热闹,不必细言。黛玉道:“请琼玉进来。”与舒姨娘商量道:“新人一同进门,还是一起拜堂呢?还是两起拜堂?”琼玉道:“一同过来,自然一同拜堂了。”黛玉道:“便一起拜堂,也有个次序。这话大家都没有议定,到底怎样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在前。”黛玉道:“喜姑娘是姊姊,四姑娘是妹妹,我们太太都算女儿的,难道姊姊倒居妹妹之后?似乎不大顺当。”琼玉道:“依姊姊怎样呢?”黛玉道:“你的意思,自然要尊敬四姑娘,殊不知四姑娘绝不在这上头讲究。依我说,拜堂结亲次序,自然要让喜姑娘。你把四姑娘住了正楼,喜姑娘住了东楼,你原是以四姑娘为主。将来这称呼怎样,也要斟酌定了,好吩咐下人。”琼玉道:“姊姊说得是。下人的称呼,这却没有想到。”
  黛玉道:“你这回子现已居官,又是一家之主,那少爷的称呼可以免于,应该都称老爷。姨娘已受太安人封典,应该称老太太。新人过来,便应称太太。但两位太太怎样分别,这要斟酌。”舒姨娘道:“琼玉又没有兄弟,大太太、二太太也还使得”黛玉道:“也只得如此。但称那个作大太太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黛玉道:“四姑娘必不肯,又是大家推让,不如姨娘定了的好。”舒姨娘道:“依着次序,自然年纪大的称大太太。”黛玉道:“还有一说。喜姑娘在前,四姑娘必不介意;若四姑娘在前,喜姑娘居次,喜姑娘心里未必泰然。况且喜姑娘是那边先说的,你反耽搁许久,倒去求四姑娘;及至四姑娘叫你求喜姑娘,你才开口。这回子再把人家居次,叫喜姑娘心上怎么过得去呢!旁人怕也要议论“姊居妹下”的。”舒姨娘道:“小姐说的是。四姑娘那日原说让他的、,就这么定了。你心里怎样的敬服四姑娘,你提另行去,·我们不管。”琼玉只得依了。
  一回儿,新人进门。结亲已毕,送人洞房。”琼玉只得先至东楼合卺,再至正楼。两边新房陈设,一是华丽,一是闲雅,观者无不艳羡。也有询访的,也有议论的,也有知道底细的,也有不知道的,纷纷不一。到客散之后,琼玉来至舒姨娘处,黛玉也在那里。琼玉道:“姊姊这几天累得很了。”黛玉道:“累倒不觉得,事头却零碎得很。这回好了。我爽利明儿给你道喜的了。”琼玉道:“我要请教姊姊。”坐近黛玉身旁,低低的说道:“我今儿到岁寒楼去不去?”黛玉道:“这怎么说?我不懂。”琼玉道:“从前四姑娘当面说的话,他的意思不过挂个虚名,一切世事是不能的,这事姊姊也听见来,今儿恐怕未必要我去。我若去,又怕四姑娘恼;若竟不去,又怕冷落了他,况且也不像个样儿。倒没了主意了,所以请教姊姊。”
  舒姨娘听着笑,黛玉也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这点事就没主意的!照这么着,将来这两位太太恐怕你招呼不过来呢。四姑娘原说借个名儿,今日拜堂结亲,都是这名儿之内,你这回子又什么去不得呢!难道不在名儿之内?至于四姑娘意思怎么样,你见机而行,不要拗他就是了。”又笑道:“你想来也不敢拗他的,毋须我嘱咐。”又向舒姨娘笑道:“我们这兄弟真是至诚到了家!不是他,却也求不动四姑娘的。真是佛都下了凡了!”舒姨娘道:“我们家里,小姐是个仙人,这回又来了一位佛,琼儿的造化也不小。亏他还有这点诚实。他自从姊姊去了,不拘什么事就说忘了问姊姊,一回子又说要问姊姊去,天天的念诵着“不惯得很”哩,这回子姊姊回来了,自然的尽着问了。”黛玉道:“往后好问四姑娘了。”又道:“你还不去!我也要歇了。”
  琼玉笑着出来,带了两个丫头到园中。上了岁寒楼,至中间坐下。叫丫头:“进房去把太太带来贴身伺候的姊姊找—位出来,说我有话说;”一会子,入画出来,见了,磕下头去。琼玉站起来拉住,问了名字、年纪,知比惜春还大两岁,想是自幼伺候的了。因说道:“姊姊是自幼伏伺姑娘的?”入画答应道:“是。”琼玉道:“我与姑娘结亲的原委,你都晓得的?”人画道:“那天姑娘在那边,我也在那里。”琼玉道:“我倒没有留神。”又道;“我承姑娘面允,今日果然下降。姑娘是仙佛中人,我原不配忝为夫妇,但世俗结亲也须要应个名儿。又不知姑娘意思如何,未敢造次。特地请姊姊出来,烦你代达姑娘,我在这里候信。”入画听着,含笑道:“姑爷请坐:我去回姑娘。”进入房去不多一回儿,出来说道:“请姑爷到东楼结亲,姑娘这回子正打坐哩。到四更天,姑爷到这里来就是了。”琼玉听了,喜出望外,遂转至东楼与喜鸾成亲。
  却说喜鸾人才与宝钗相仿,在迎、探、惜、纹,绮之上,只因出身寒薄,父母早亡,所以无人问名。从前在荣、宁两府往来,独蒙贾母、王夫人之爱,又与宝玉最为友爱,心中常自忖度:“可惜宝玉这个人才生在自己家里。将来我若嫁得这么个人,方可称意。”后来知道甄宝玉与宝玉一般的面貌便又移到甄宝玉身上来。又闻甄宝玉已与李纹缔姻,自伤命薄,无人作主,失此人才,十分抑郁。忽闻王夫人要把他养做女儿,许与林琼玉,心中自是喜欢。到了荣府,听丫头们说,”这琼玉的好处,也不在宝玉之下,惟嫌年纪尚小,即使成了,也还要耐守数年。忽然闻得琼玉”要求惜春,心中诧异。因想惜春必不能成,也还不十分着急。忽然又听见惜春肯了,不但肯了,而且请琼玉过来面议。初时还不相信,后来玉钏细细告诉了,才知竟有此事,不觉索然意尽,闷懑几日;遂生起病来。
  其时黛玉初来家中,上下都忙忙碌碌,也无人理会,也无人劝慰,心中辗转思想,不恨惜春,反恨琼玉。及至琼玉、惜春面订时,惜春说出定要先聘喜鸾,琼玉当时面求,贾政、王夫人商允,玉钏又、一告诉,方渐渐的病懊起来。心想:“惜春是琼玉注意的人,必是惜春居长,自己必然居次。”又想自己的容貌比惜春强了许多,琼玉反拜服惜春,于自己略不措意,“这种人必是性情古怪,断不能像宝玉这样多情。”如此一想,不但有恨琼玉的心,—并且有厌琼玉的心。所以临行时抱着王夫人大哭,王夫人等以为感恩依恋,不知其满腔愤郁无所发泄也。
  孰知一进门来,先请自己的轿子。拜堂时,惜春立他肩下。合卺时,又先到东楼,后到那边。新房中陈设又十分华丽。家人仆妇丫头满口都称大太太,心中反诧异起来。想道:“难道把我居长,把惜春反居次?又何必苦苦的求惜春!”又想道:“大约是琼玉初求惜春的时候,未见惜春的相貌。及至见了,不大体面,所以把他居次,也未可知。”又想道“我的相貌他也未见,一定是丫头仆妇们告诉他的。”又想:“惜春比我年纪小,以齿相序,也未可知。且看他待我的情意如何。”以此心中恨琼玉、厌琼玉的心已去了一大半。及至人静后,听得丫头说道:“姑爷进来了。”一路靴声进入房来。丫头们都散去,自己掩了房门,将一边幔子挂起,移灯人幔,宽衣上床。
  喜鸾于帐隙偷窥,见琼玉长身玉立,英秀之气十分可爱,心中忖道:“这那里像十二三岁的人!原来长得这么大。这神情不像个无情的。”顷刻间把心上那一半也消归乌有,反生出喜爱的心来。琼玉又温柔缓款的叙了一番的话,”并说“我是慕四姑娘道行,特地求来为讲论的师友。一切家中的事,全仗姊姊主持,所以母亲,姊姊定了,将姊姊作为正室。四姑娘同姊姊本是姊妹,还叙姊妹就是了。”喜鸾初时含羞不语,说到这里不能不答,只得说道:“我是因着四妹妹不耐烦琐屑的事,所以勉强来帮他的。我如何敢僭妄呢。还要求老太太斟酌才好。”琼玉道:“姊姊不必过谦,这是已经定了的,我所以先到姊姊这里。”喜鸾心中更加喜悦。一觉醒来,琼玉起身道:“我失陪姊姊,去看看四姑娘。”喜鸾道:“你本该先到那里的。”
  琼玉笑着出来,看钟上已交丑初,忙开门出来,”叫丫头们进来陪伴。转到正楼,入画站在房门口,同人房中。见惜春淡妆端·坐,琼玉上前作揖,惜春起来回礼,坐下。琼玉道:“兄弟竟得姊姊降临,喜如梦寐,又承允从俗礼,更是望外深情。姊姊请宽衣,以应百年之好。”惜春道:“我从前本说过,但能借伉俪之名,与你晤聚。方才入画来说,也要从俗应个名儿。既已结姻,原无不可。兄弟至诚人,想来不是哄我的。我却薄有几年功夫,自分也将成就。不要说今儿,便常在这里歇,也没有什么。不晓兄弟你是如何,恐怕倒反不便,你要自己斟酌。”琼玉忙道:“兄弟敬姊姊如明师益友,此来原不过遵母亲的意思,依世俗的规模,岂敢竟以世俗之事相渎!姊姊倘承俯允,兄弟也略尽一点亲爱的心,此外并无妄念。姊姊若不以为然,兄弟陪坐请教,也可消此良宵。”惜春笑道:“这也不必,请宽衣便了。”又指入画道:“这丫头是我自幼用的,不能离开。他年纪也大了,兄弟不嫌粗蠢,收了他,我也安心过几天。我自回老太太便了。”向入画道:“你以后伺候姑爷,就与伺候我一样,不可拘束避忌。你也算终身得所了。”入画只得磕头谢了惜春,又替琼玉磕头,琼玉连[忙]拉起,还了一揖,道:“姊姊所说,无有不遵。但这事须回过母亲,再行为定。”惜春点头。叫:“入画掩门,你们都散了罢。”
  原来大家都要看这新人如何举动,所以多少丫头、媳妇都聚了来,也有在外房的,也有在廊下的,及至吩咐关门,才纷纷的散了。入画侍候惜春、琼玉宽衣,惜春道:“你依旧在这里陪我。”人画低头悄悄的道:。明儿陪姑娘罢。”惜春道:“才说不妻避忌,你又忘了。”入画不敢开言,只得伏伺二人睡下,自己在脚后里床和、衣睡了。
  琼玉与惜春并枕,肌肤相着,觉细腻不下喜鸾。心上想:“惜春如此闲雅大方,不免要着力矜持,恐为所笑。”因携着惜春的手笑道:“兄弟居然与姊姊得谐伉俪,竟又得近肌肤,真是梦想不到。不知前生有何因果,乃能美满如此!”惜春道:“我们的因果种在今生,并非前世。我是久断情缘,为兄弟一行诚心所感,遂成此果。兄弟你的根基我虽不能十分了了,却也晓得大概,果然是难得的,所以我破戒相从。须要努力修持,方不负我们这番遇合。”琼玉道:“我原奉姊姊为师,姊姊往后教导我,我接着用功便了。”惜春道:“你若早几年来京,这事我是断不能依的。我因近年来觉得有些把握,所以竟白前来。一定要拉着喜姑娘,并不是单为喜姑娘下不去,因我赤龙斩断已久,此路业已绝了,既不能持中馈,又不能续烟祀,却占着主妇之位,鬼神必有怨望,所以要聘了喜姑娘作为正室,我才能来。我们喜姑娘虽性情器识不及颦卿姊姊,然在闺阁中也算上品,于你的意思自然尚有不足,也便要好好的待他。今儿这拜堂结亲,你便能深知我的心了。”
  琼玉听了,不敢答应,心中深服黛玉。便道:“姊姊的功夫想是快要成了,不知几时飞升?”惜春笑道:“那里就说飞升!我不过反了本原,刚要结丹的时候,功夫还早得很哩。”琼玉道:“佛家也要成丹么?”惜春道:“仙佛本是一家,并无两样。不过随从之路与修持之法两样罢了。”琼玉道:“怎么分别呢?”惜春道:“以眼前的人而论,我是从佛家修持,所以要断绝人事;青棠是从道家人的,便不消断人事。”琼玉道:“青棠道行如何?”惜春道:“他是久已成了的,因着情缘牵惹,游戏人间。我如何能同他比!我已从他为师,将来你也好随时请教他的。”琼玉道:“我们姊姊同宝二哥哥他二人根基想不小?”惜春道:“他们也算游戏人间,只是情缘深重,不能即了。”又道:“这情缘比一切魔劫都利害,仙佛两家都是最怕的。”琼玉道:“何以情缘便这样利害?”惜春道:“这也非言能达。即如你我两人,你并非慕我之色,虽是正大之情,然却缠绵不已,一发莫御。我比你又有了几年功夫,并非慕你之才,却也不能放下,皆是因缘牵惹。何况他们的情更比我们不同呢!”
  琼玉道:“如何便能了却?”惜春道:“随缘而不使蔓延,就因此渐使消灭,便是了法。”琼玉道:“这话我还不甚解。”惜春道:“兄弟你此中没有用功,”“自然一时不能解,慢慢的便解了。”琼玉道:“姊姊说浅近些,我就能解了。”惜春笑道:“譬如你这回子,你心中何尝没有别念,你却能制着他,就可不至放荡。往后惯了,渐渐不要制他,也是如此。这道理就在随缘就因之内。”琼玉道:“姊姊这“说我懂得了。姊姊这回子心上呢?”惜春道:“我若要用制,我还敢与你同衾么?”又附耳低低的说了几句。琼玉以手抚摩,不觉赞叹。惜春道:“可是与喜姊姊不同?”琼玉点头道:“这真是如来净体了。我这身子,将来益发要留神,不敢乱近庸脂俗粉的了。”惜春道:“你在那边睡一回没有?”琼玉道:“略睡了一刻儿。”惜春道:“天已不早了,我们谈的日子正长,你且睡睡。明儿还要应酬客人哩,不要倦了。我陪着你,你好好的睡罢。”琼玉答应,睡了。
  到天明,琼玉醒来,见惜春还偎着他,心中万分喜悦,道:“姊姊睡着没有?”惜春道:“我向来本是打坐,不要睡的了,我们起来罢。”说着披衣起来。人画早已先起,在床前伺候。惜春一面穿衣,一面附耳说道:“兄弟!你真是个上等的根器。就在儒家,也奉可以希贤人圣的姿质。我这不是浮赞你,你切不可把这根器糟塌了。”琼玉唯唯答应。
  出至上房,黛玉与他道喜,问道:“四姑娘恼没有?”琼玉道:“姊姊真是仙人。”遂把惜春夜里的话告诉黛玉。又道;;四姑娘说我知道他的心,我实内愧。我只得含糊答应了。”黛玉道:“好好,这真是非你不能做,”也非四姑娘不能如此,天下人都测摸不着的。你们真是天生佳偶。大喜,大喜!快拿喜酒来请我罢。”舒姨娘听了也是喜欢。是夜琼玉仍到喜鸾处,到半夜又起来到惜春处来。那知惜春包关了楼门,琼玉只得回去次日庙见,大排筵宴。席散后,琼玉径到岁寒楼,同惜春谈了一回。惜春道:“你昨儿何必半夜里来?兄弟!我与你说定了,你逢斋戒禁忌,以及心中不快,身上不舒服,或喜姊姊心中不快、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你到这里来,我同你谈谈。或者你也打打坐,你要睡便睡了。其余的日子,你总在那边,不必来,我也不能等你。满了月,我是要到老太太那里去,陪老太太的。你到那些日子也到老太太那里来。我们一同陪着,我们又好说话,老太太看着也喜欢。”琼玉道:“姊姊说得是斋戒日子呢,除了家忌以及坛庙大祭,其余也都不去。至于禁忌日子,不知道是哪些?”惜春道:“经书上也有,道书上、鉴书上也有,就是近人刻的善书上也有,兄弟你都没有见过么?”琼玉道:“没有。”惜春道:“我这里有本阴隆文,后边附刻些劝世文,也有这日期单子在内。你去写一张出来,再添上家忌、斋期以及生日等,开一总单,贴在房中,就记得了。至于寒暑忧劳等类,那是没有定期,要随时留意的。”
  琼玉答应。又道:“姊姊说经书上也有,在那里?”惜春道:“《月令》上说“雷乃发声,有不禁期客心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又说:“日短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止声色,无或进。”这话是夏至时候。又说:“旧长至,禁声色”,这说的是冬至时候。诗经上说的“五日为期”,这都是的。”琼玉笑道:“这些书都叫我囫囵吞过了。”惜春道:“兄弟。你虽功名已就,然既志向不凡,自须要做一番事业。必要有一番本事,方可弘济巨艰。要知本事岂是天生,全仗学问作为根柢。你既读书不多,趁此做词臣闲暇的时候还[多]些,多读些书,充其学问,培其根柢,方好作终身施用;若荒忽过去,到了事权到手,变故猝来,那时茫无把握,悔之无及。”琼玉道:“我小时读书,只晓得读文章应考。及至姊姊回来,才晓得读书不是单做这个用的。姊姊这话,就同我姊姊所说的一样。兄弟正要发奋读书,姊姊能指教我、我就更加高兴了。”惜春道:“我读的书也甚少,你若读书,我自此以后,琼玉依着惜春的日子,到岁寒楼来,或清谈,或读书,或学着打坐。也有不是那日子,有话要说,有书要问,也—在这边歇的。大约一月中倒有大半月在正楼。惜春又回了老太太,择日将入画收了。喜鸾听见,也回了老太太,把自己一个大丫头名叫茜霞的,送与琼玉收了。琼玉此时却非所好,既已回过母亲,且亦不好却,因与惜春谈及。惜春道:“这很好。兄弟,老太太只生得你一个,况门户不盛,人丁稀少,将来多生几个孙,也好叫老太太喜欢。文王则百斯男,妃嫔数十人,所以称为后妃之德。你知道清[心]寡欲,更可无虑了。”
  到了满月之后,惜春便回老太太,要搬过来陪侍,老太太再三不肯。惜春道:“媳妇晚上向来本是不睡的,伺候老太太便当些,不比喜姊姊。况且面允琼兄弟“事亲、教子”两事,若老太太不许伺候,媳妇如何能安坐呢!况且琼兄弟也在一块,又不离开。”遂将与琼玉说的一一告诉了。老太太道:“你实在想得周到,肚子里也实在的待我“这琼玉,自你来了,已觉好得多了,我喜欢得什么似的。从今后琼玉是不要我管的了,我消闲自在的享福。你一定还要来陪着我,我实不安。并不是不要你来。”惜春道:“媳妇此来,原为伺候老太太而来,老太太怎说不安的话!”
  从此惜春便行坐不离,老太太只得依他。叫入画在正楼照应,自己带着彩屏在老太太房中。天气冷了,便在老太太里床陪着,或有时同衾并枕的偎着。若琼玉来了,便睡在外床,夫妻母子闲话一回。天气热了,便在旁边榻上或打坐,或倚枕,琼玉也有时一同打坐。也有时要睡,便至里间睡了。真是融融泄泄,共乐天真。
  老太太将家务一切尽交与喜鸾。喜鸾十分能干,井井有条,每日问安后,便去料理家务,有大事才回老太太。惜春一切不问,终日惟伺候老太太一人起居饮食,事事躬亲,不需婢仆。丫头们都闲着无事,有跟着惜春读书的,有跟着喜鸾学女工的。惜春带着书,无事时便静坐看书,有事便放下书做事。有时同老太太说经说古,也谈到仙佛上。老太太也高兴修行,惜春便劝老太太供佛诵经,也学着打坐。此时老太太未满三十,心境既佳,性复闲静,姑媳二人逐日清修,所以终身无病,克享高寿,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黛玉过了三朝,便回荣府,将一切情形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甚欣慰,说道:“老爷原说的,等他们自己定去,果然妥当。尸黛玉又同宝钗谈了一回,大家都又称奇道怪。到了回九,又热闹了一天。林府又请会亲,又热闹几天。不觉残年将届,一日,黛玉来寻宝钗,宝钗到乎儿那里去了,遂也到平儿这边来。听得两人谈笑甚浓,一面进去,一面说道:“你们好乐。”宝钗道:“才说你,你倒来了。”不知宝钗说出什么来?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8 发表于: 2011-03-20
第一回 逢旧仆往事怪迷离 睹新闻关心惊岁月

 

  大凡一个人,无论创事业,撰文章,那出色当行的,必能独树一帜。倘若是傍人门户,便落了近日的一句新名词,叫做:“倚赖性质”,并且无好事干出来的了。别的大事且不论,就是小说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厢》,到了《惊梦》为止,后人续了四出,便被金圣叹骂了个不亦乐乎。有了一部《水浒传》,后来那些续《水浒》、《荡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评。有了一部《西游记》,后来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没有人知道。如此看来。何苦狗尾续貂,贻人笑话呢?此时,我又凭空撰出这部《新石头记》,不又成了画蛇添足么?按《石头记》是《红楼梦》的原名,自曹雪芹先生撰的《红楼梦》出版以来,后人又撰了多少续《红楼梦》:《红楼后梦》、《红楼补梦》、《绮楼重梦》……种种荒诞不经之言,不胜枚举。看的人没有一个说好的。我这《新石头记》,岂不又犯了这个毛病吗?然而,据我想来,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至于后人的褒贬,本来与我无干。所以我也存了这个念头,就不避嫌疑,撰起这部《新石头记》来。看官们说他好也罢,丑也罢,左右我是听不见的。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尝不可引人一笑。看官们,且听我诌上一个引子来:
  定国安邦,好少年,雄心何壮,弹丸大的乾坤!怎当得风云莽撞;三尺长的龙泉,却出万丈光芒。大好的日光、月光,只可惜隔着了二三百层魔和障,害得人热如狂!如狂!害得人热念如狂!好头颅,没处商量安放,只剩得热泪千行,热血一腔,洒到东洋大海,翻作惊涛骇浪。猛回头,前事尽荒唐!甚的是,文场、战场,名场、利场,算将来,不过是五千年的一本糊涂帐。
  且说那年贾宝玉带了贾兰去下场,等到三场完毕,出场时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早在场外候着,要带他去归真返璞,所以贾兰一回头,便不见了他。须知他己经悟彻前因,一朝摆侻,所以任凭家中人等,闹到马仰人翻,都是弁而不顾的了。大士、的了。大士、真人先引着他赶到毗陵驿,叫他别过了父亲贾政,然后把他送到大荒山青埂峰下,结了一个茅庵,叫他苦修起来。
  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贾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此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尽都忘了,只想回家走一趟,以了此愿。却又自己想着已经做了和尚,剃了头发,这个尴尬样儿,如何去得?非但父亲见了要动怒,就是姐妹们看了,也嫌我腌臜。不如耐过几时,蓄了头发发再去罢。立定主意,就一天一天的养起头发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苦修时,不知历了几世劫,就如过了一日似的。如今要养起头发来。却一日比一年还难过。天天只盼头发长,那头发偏偏不肯长的快。恨得他每日在家长吁短叹。好容易捱了一年多。养得了尺把来长,将就可以辫起来了,心中十分叹喜,胡乱辫了。打开包里,看见那取来换了。又带上那块宝玉。无意中在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取来一看,却是年向紫鹃讨的那一面小镜子,就拿来一照,觉得自家模样儿,依然如旧。于是,整顿衣裳,出了茅庵,不辨东西南北行去。
  心中只盼遇见了人。可以问路。谁知尽着行去,偏偏一人不见。看看已经日落西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喜得脚力尚不见乏,回头看时,连青埂峰的影子也不见了。此处又不知是何所在。正在彷徨之际,猛抬头看见头上一块乌云,愈散愈大,不一惠便洒下雨来。急宝玉跺脚道:“今番坑了我也!这里四面都没有人家,往那里躲一惠儿呢?”没了主意,只得发脚跑。跑到前面。见着一个树林子,便急急的转入林子里去。他心中本望林子里,或者有了个人家,可以躲避躲避。到林子里时,抬头一望,虽然没有人家,却喜有一座破庙。宝玉此时如获至宝,连忙跑了迸去,只见这庙山门已倒,门下势难避雨的了,只得跑到殿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天气。这庙的四面,又围了些参天老树,把那殿上遮得黑魆魆的。宝玉来得匆忙,才跑至廊下时,便踢了一件东西,绊了一交。正要起来,忽的一声。脚下先站起一个人来。骂道:“是那一个忘八羔子没生眼睛的,踢你爷一脚!”宝玉正要向那人陪小心,忽听他的声音,十分耳熟,不觉定眼仔细看了一看。那人也细细的打量宝玉一惠,忽的走近一步,搂着宝玉道:“哎呀!我的祖宗小爷,你也有出现的一日了!奴才该死!”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宝玉的焙茗。
  宝玉大喜道:“你为甚走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焙茗道:“爷走子多少时,怎么还是这么着?自己走的什么地方,还不知道?”一面说着,往外望了一望。在这半光半黑之中,瞥见那东倒西歪的山门,不觉大惊道:“不好了!我睡糊涂了,怎么叫人家弄到言个所所在来。二爷,此刻是什么时候了呢?”宝玉道:“好糊涂小子!怎么连时候都睡忘了,此刻不是黄昏时分了么?”焙茗道:“不好了,我昨夜睡的狠早,怎么把今儿一天都睡过去了?眼见这是个破庙,没有人的了,怎么弄个火来才好。”想了想,喜火镰包还在身边,掏了出来,拿起火石乱打,迸了许多火星,只是那火绒燃不着。心中焦躁,不免四下里去摸索,摸到东边,得了一扇小门。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另是一个院落,还有两间小屋,屋里射出光来。焙茗喜道:“有了人了。”便跨进屋里去。只见一个老道士,蹲在地下烧火。抬起头来,看见焙茗,吓得“呀”的一声,躲到角子里去,口中不住的叫菩萨。焙茗诧道:“我好好的人,怎么叫起菩萨来?”那道士道:“你不是倒在廊下的仙童么?”焙茗没做理惠。必闻得那锅里透出一股粥香,骤觉得饥火中烧,巴不得拿来就吃。忽想起宝玉此时想也饿了,不如请了进来,同那道士要一碗吃,胡乱混过今夜再说。想罢出来。请了宝玉,一同进去。
  刚走到小门时,忽见一个人里面出来,擦身而过,一溜烟如飞的往外就跑。宝玉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跟了焙到了那屋里,焙茗看时,那道士已不见了。走到里间一看,也是无人。宝玉此时有了光。看了焙茗一眼,吓了一跳道:“你这小子,怎么闹的这个样儿?”焙茗道:“腌臜么?”宝玉取出那小镜子,叫他去照。焙茗照了,只见脸上的尘垢积了有一分多厚,自己也觉得吃惊好笑。连忙放下镜子,四面去找脸盆、手巾,又去找着了水缸,也不管冷热,洗刷了一回。觉得身上也都是尘土,只得侻下衣裳去抖,一面骂道:“是那个八羔子作弄我的!”抖过了穿上,方找出碗箸来洗过,盛了一碗粥,伏侍宝玉吃。
  宝玉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又问:“这粥是那里来的?”焙茗道:“爷别管,吃了再说。”宝玉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焙茗此时饿的了不得,一面盛粥吃,一面说道:“自从爷不见了,家里的人,闹了个鸡飞狗走。上头呢,自太太起没有一个不是哭的。我们底下的人。是天天在外头混找。后来放了榜,爷中了第七名举人。”说到言里,忽道:“那时候闹的皇帝也知道了,下了旨意,叫各衙门一起访寻,已经出家了。太太起先信了,又到后来老爷回来了,认错了人。于是又叫找寻起来,京里是找遍了,近京一带也找遍了。又泒人分头到南边来找,我派到金陵。因为恐怕爷一时高兴,回南边府第住几时,故叫我来了。我入了金陵境内,天色已晚,城还有十多里,恐怕赶不上城门,所以到了一个什么玉霄宫投宿。那玉霄宫金碧辉煌,十分显焕,有一百多道士。他们就留我在厢房住宿。不知怎么一睡,就睡到这个时候,又怎么睡到这里来。那我可糊涂了。”一面说,一面吃完了粥。宝玉也是怔怔的莫名其妙,问道:“这个粥又是谁的,怎么这里没一个人?”焙茗道:“爷且别问这个。这里面有铺,且进去胡乱睡一宿,明日好进城,回自己府第里去。”宝玉依言,焙茗便拿了进来。
  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甚是古怪,摊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估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囗月囗日,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囗月囗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
  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级别: 管理员
只看该作者 229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二回 入尘寰初进石头城 怀往事闷看红楼梦

 

  且说宝玉拿了那张字纸儿,只管发怔,暗想道:我离了家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呢?据这张字纸儿看来,一定是同那“京报”一般的东西。不过不是尃载阁抄,把外头的时事也载上的,自然也是按天出一张的了。看他这年月,竟然是自我离家之后,国号也改了。只恨我在那里混修之时,糊里糊涂,不曾记着日子。看他那年月底下,还有什么一千九百一年,这更不可解了。正在这里想着,只见焙茗笑嘻嘻进道:“爷请看!”是黄纸糊的小匣小,上面横写着“燮昌”两个字,反面是面的细细致致的一幅小画儿。要待打开他看时。却是没有盖子的。四面翻转看了一遍,原来是个套。把他推闰一看。里面装着好些小枝儿,一头还有一京红红儿的东西。便还了焙茗道:“这不过是小孩子顽的罢了。”焙茗接过来,取出一根细细的去看,口内自言自语道:“怎么个顽法呢?”说罢,拿起来把那红点子对着头上去烧。谁知才对到火上去。便豁的一声着了,倒把二人吓了一跳。宝玉道:“别弄了!管是个惹火的。”焙茗那里肯听,便道:“这一点点的小头儿,燃着了那火就那么大。我们把他一根根的都取下来,凑在一处,拿到院子里,放个火球儿顽。”面说,一面找了个钉儿,蹲在地下把那小枝都倒了出来,去刮那红点子。刮下了两个,再刮第三个时。不知怎的,拍的一声,那红点子自己着了。焙茗又惊又喜,宝玉也歪在旁边看见,说道:“快别弄,拿来我看!焙茗把小枝儿递上。”宝玉道:“匣子呢?”焙茗递了来。宝玉再看一遍,对焙茗道:“你看这套匣边上,这一面粗得狠,像是沙子做的。”那上面有几路红印子,不定这东西在这上面一擦,却把枝儿擦断了。宝玉道:“蠢才,轻点子呢!”焙茗再拿了一根,往上轻轻的划。划了两下,没有动静,再划重时,又怕断了。焙茗大喜道:“二爷真是圣明,叫奴才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么一来,就惠着了呢。”宝玉道:“快收起来罢,这是取火的东西。可轻着点,别碰了他。你看刚才把钉子刮了他,也刮出火来呢!”焙茗一面收,拾面道:“这个取火。比着火镰包儿,灵便多了。这回有了这个,不要那个了。”宝玉拾起一根着过的,仔细看了一看,只见那红京子烧成了炭,取起那套匣来,划了一下,便断了。想道:“二爷请睡罢。明儿家去,我还要赶回京去报喜信呢。”宝玉道:“我就在这上胡乱睡了。你呢?”焙茗道:“爷别费心,我有睡地方。”宝玉便和衣躺下。焙茗道:“好歹侻了睡,小心着冷呀。”宝玉道:“此刻我比前头,不拘什,么都可以将就得。身体也好,不至于着凉的。”焙茗将门闭上,取了几把椅子,拼摆在门口,便躺下去宝玉道:“怎么这等睡法?”焙茗道:“怕爷再跑了,奴才可担不起呢!”宝玉笑道:“你放心,我再不跑了。”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宝玉醒了,叫起焙茗,到炉子上去烧了京热水,胡乱洗过脸,主仆两个,便出门上路,仍人小门出去。外面原来是三间正殿,却是剥落一堪。两郎多已倒了,两旁神像,也七歪八倒。出得山门,回头看时,那敕玉霄宫的匾,还歪歪的在上面末掉下来。焙茗此时只觉得心神恍惚,想着:我投宿的玉霄宫,明明是一所雕梁画栋的,怎八一觉睡醒,却换了这个模样。一路上疑惑不定。宝玉是因为看了那张字纸儿的年月,心下十分疑惑,又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只得信步行走。
  走了四五里路,走到一个小小村庄,见一个老儿,正携了农具行来,焙茗便向前问道:“请教老丈,我们到金陵城里去,从那里走?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老儿道:“这里叫做‘无为村’也是金陵管。你们要进城,只往东去,不上十里,就到了。”焙茗谢过老儿,同着宝玉向东而去。慢慢的有了人家起来。一时进了城,宝玉道:“城是进了,那里是咱们家呢?”焙茗道:“爷放心,咱们家是赫赫侯门,一问就知道了。”说罢,便拉着一个走路的人,问他:“荣国府在那里?”那人回说:“不知道。”宝玉道:“这些走路的人,那里知道。你倒是到店铺里去问问罢。”焙茗依,言问了几家店铺,也昃不知道。宝玉不觉纳闷,暗想道:“里莫非不是金陵,是我们走错了路么?焙茗道:“走了半天也乏了,爷看见那茶馆么?多少人在那里吃茶呢。爷何不也进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宝玉点头应允。
  拣了一家洁净茶馆进去,拣了个座,焙茗另在一边也拣座儿坐了,茶博士泡上茶来,宝玉慢慢的品茶。因想:焙茗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是他口齿不令俐之故。自己在街上,又不好逢去问,此时正好借吃茶为台,得便时,亲自问人。坐了一惠,只见隔上又来了一位茶客,举止斯文,暗想:这个人,或可以知道,不妨试问一声。因立起来,对那人拱拱手,问道:“失路之人,请问一声,不知老兄可肯指教?”那人也连忙起来招呼,一面说道:“这问路的事,是知道的,无有不说,何消多礼。”宝玉道:“我要到荣国府,不知从那条街上去?”那人听说,把宝玉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此话怎讲?”那人道:“我只知有一个宁国府,却不知有荣国府。”宝玉喜道:“老兄不知道,我们本是一家,找到宁国府,先趁子轮船到芜湖,然后或雇民船,或雇牲口,自然可以走到。怎么在这里南京地方,就问起来呢?须知道宁国府,我问的是宁国公,荣国公的府第。”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玉还未答言,焙茗在旁插嘴道:“爷别理他。咱们贾家的门第,南京、北京,那个不知道的?他既然不知道一定是个村汉子,再问也没用。”那人听了,也不做理惠。焙茗大自言自语的道:“像刘老老,他还是个女人,也惠找到咱们家去。咱们南边的府第,自然也不输给别人,就没有人知道,可也是一桩怪事。”那人听了,怔怔的看了玉一眼,又看看焙茗,回头向宝玉道:“没甚什么说,你老兄既然不知道,使罢了,我回问别人。”那人道:“刚才听你们说的,莫不是要问那《红楼梦》上贾宝玉他家么”宝玉叹喜道:“正是,正是!但是什么《红楼梦》,我可不懂。”那人道:“你可9是看小说看呆了。”又笑道:“你要问他家,还是要看贾玉呢?”还是要看林黛玉呢?”宝玉道:“只我便是贾宝玉。”焙茗在旁插嘴道:“我们二爷现在当面,你为甚提名叫姓的起来,好没道理!”那人怔了一怔,指着焙茗问宝玉道:“他又是谁?”宝玉道:“他昃我身边的小焙茗。”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又揉了揉眼睛,道:“不好了!我今日不是见了鬼,便是遇了疯子了。”正说着,郼边又来了一个少年,那人见了,便招呼入座,说道:“我常说你们年轻人,不要只管看小说,果然有看小看出笑话来了。前头我看见一什么笔记上载着一条,说是有了《西厢记》思慕双文颜色,致成相思病的。我还他不过设言劝世的罢了,谁知……”说到这里,用手指着玉道:“这个人,竟自称是贾宝玉起来,口口声声,只问什么荣国府、你道不是看《红楼梦》看疯了的么?”那人只管高谈阔论,引的旁边吃茶的人,一个个都围过来,对着宝玉观看。看得宝玉没意思。赸赸的起来,叫焙茗开了茶钱,走出了茶馆。
  因对焙茗说道:“我本来就有点惚,听了那人的话,越发恍惚的加了一倍。看来,我们家是一时找不着的了。不如先找个下处,再商量罢。”说着,二人找了一家客寓,拣了个洁净房间住下,还要张置备行。李焙茗先到里间,铺好了宝玉的卧榻,然后自家把外面半间收拾起来。宝玉叫焙茗出去买点纸、笔、墨之类,回来应用,焙茗答应了出去。
  一会儿买了些文房四宝回来,又顺带买了些茗碗茶铛之属。宝玉在家时,享尽了膏粱文绣、粉腻脂香之福,出家时,非但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且是耳无闻、目无见的。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此时自见外面粗使的东西,却也小巧玲珑,不觉把玩了一番。忽又想起在茶馆里,遇见人,说什么“红楼梦”,想是一部小说。他又说我看《红楼梦》看疯了,以自称贾宝玉。我明明是贾宝玉,我何尝知道什么《红楼梦》!想当年,我和甄宝玉同了名字,同了相貌,已是奇事,难道那《红楼梦》上,竟有和我同姓、同名的么?倒不可不看看他内中是个什么情形。想罢。便提笔写了“红楼梦”三个字,叫焙茗到书坊里去买。不多一惠,买了回来。宝玉见有一尺来高的一部书。也不及细看全文,先取了第一本,要看个回目。谁知却是一本略画。见了那些人名。先就暗暗称奇。胡乱翻了一遍,翻到末后,才是回目。便逐回的细看,心中又是惊疑,又纳闷。逐回看过了,才看正文。一心只想看贾宝玉的事,郼不相干的闲文,便胡乱看过,只拣要紧的去看。越看越是心神不定。看了书上事迹,印证我今日境遇,还似做梦。不觉越想,越想越看,那心神越觉惝恍。忽见焙茗笑嘻嘻的进来道:“爷猜这东西值得多少钱呢?”
  不知焙茗拿来的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描述
快速回复

您目前还是游客,请 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