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脂砚斋
一、引 言
作为一个普通《红楼梦》的读者,接触到的自然是现版《红楼梦》,这个版本不仅是屡经修改过的版本,也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脂批了。但作为一个《红楼梦》的研究者来说,他不仅要研究《红楼梦》一书的情节、人物及其错综复杂的结构组合;还要研究版本演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它就是《红楼梦》最早的版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原本中的脂砚斋的批语。
《红楼梦》一书的作者虽然是曹雪芹,但在曹雪芹尚且健在的壬午以前,《红楼梦》一书的各抄本(自然包括其原本)都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命名着,这就足见脂砚斋其人在《红楼梦》一书创作中所占的位置的重要了。
《红楼梦》由于其创作的成功,虽然被一度诋毁为淫书,但随着历史的进步,人们思想的解放,《红楼梦》和其书的作者曹雪芹逐渐摆脱了厄运,但却苦了曹雪芹的好友至交脂砚斋。有些人大有好像不弄臭脂砚斋就不足以表现自己的进步,不弄臭脂砚斋就无法“捍卫”曹雪芹的“清白”,大有“清君侧”之举。有的因为脂砚斋在曹雪芹描写晴雯的“有一个水蛇腰”下批了“妙,妙,好腰!”和在“削肩膀”下批了“妙,妙,好肩!”一事而大骂脂砚斋下流;有的又反过来说脂砚斋带有浓重的封建意识;有的认为脂砚斋评语歪曲与曲解了曹雪芹的原意;有的则认为曹雪芹不该听脂砚斋劝告,删去了秦可卿与其公公的翁媳的一段通奸场面;甚至戴不凡在他的《畸笏即曹頫辩》一文中大骂脂砚斋(戴文指畸笏)“在《红楼梦》史上是个杀千刀的”(见《集刊》第一辑223页)。我认为,有些东西固然不好研究,每个人在研究中都难免有所失误,除此之外,也确实表现了某些人在研究方面的粗浅和无知,但这种大骂狠批脂砚斋的腔调不仅丧失了一个学者的风范,真要说来,一个在《红楼梦》问题上的罪人,恐怕是我们其中的某些人自己,而不是什么脂砚斋了。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想一想,脂砚斋毕竟是曹雪芹的好友至交,脂砚斋曾为曹雪芹的死亡而“泪已殆尽”;在曹雪芹生前,《红楼梦》就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出现着;脂砚斋对曹雪芹的写作佩服得五体投地,曹雪芹并不是脂砚斋的雇用文人,曹雪芹为什么要听从脂砚斋的劝告而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我们虽然不能说他们二人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完全可以说他们有着一种志同道合的关系。这里必须弄明白一个问题:脂砚斋评《红楼梦》毕竟不是毛宗岗评《三国》,也不是金圣叹评《水浒》,这两个评者与作者完全是两回事,而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则正好相反。既然如此,我们这样攻击脂砚斋与攻击曹雪芹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我们的某些研究者自以为是,假若曹雪芹在世时,看到这些文章,除了对有些不明真象的见解不屑一顾外,对有些言论恐怕要感到很不满意了。
我们为什么要一边拼命吹捧曹雪芹,一面又拼命诋毁谩骂脂砚斋呢?难道脂砚斋是隐藏在曹雪芹身边的小人阴谋家?《红楼梦》毕竟只是一部分小说;这部小说一开始就是二人通力合作,并且以"脂砚斋重评"出现着的,曹雪芹并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书名而感到荣耀,而我们的研究人员却反曹雪芹之道而诋毁脂砚斋,恐怕大有不自知之明吧。
我认为:虽然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思想性格各方面绝不可能完全一样,即就是一个人,他的思想风格也在变异,这何足为怪;但他们毕竟是一对至交朋友,并且是《红楼梦》的通力合作者。而且这些脂评却都是曹雪芹在世时下批的,并且抄入正文的。虽然曾在曹雪芹逝世后的若干年内,脂砚斋仍下了无数批语,但就包括最后的"甲午八月泪笔"一批来看,我们看到脂砚斋对曹雪芹更为思恋更为崇拜了,毫无什么裂痕可言。我们何必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脂砚斋的头上,置脂砚斋于死地呢?请原谅我不客气地说:攻击脂砚斋就是攻击曹雪芹;歪曲脂批就是歪曲《红楼梦》。当然这里并不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读者和研究人员。
脂批的确切含义如何,脂批的观点正确与否,这首先牵涉到脂砚斋是谁的问题。现在我们一步一步来研究这个问题。等这些问题明白之后,我想我们再来对脂砚斋进行评判还为时不晚。
二、历来研究
对于历来的研究,我并没有见过某些人的原文,我所说的大部分来源于间接的,即后人所写的文章中谈到的一些东西。但这些文章大多是引用了引号,虽有摘章断句之嫌,但我想与原文不会出入太大。
对于脂砚斋下定论最早的是清人裕瑞。他在《枣窗笔记》中写道:“《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曾见其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的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又说:“闻其所谓‘宝玉’者,当系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这些消息,据裕瑞自己说,是从他“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处得来的,他的前辈姻戚当指他舅明义和明琳。关于这一说后来发展到吴世昌的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叔父说”。吴世昌又根据脂批"经过见过"康熙末次南巡和批者"三十年前"曾广交"梨园子弟"等事,推断出脂砚斋当为曹雪芹的叔辈,其年龄当比曹雪芹大十余岁至20岁。
这就是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叔父说”。
在裕瑞之后,新红学家的胡适根据“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推论出“凤姐不识字,故点戏时需别人执笔;本回虽不曾明说是宝玉执笔,而宝玉的资格最合。所以,这两条批语使我们可以推测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由此得出“脂砚=爱吃姻脂的宝玉=雪芹自己”(见《集刊》第一辑戴不凡一文224页)。又根据“庚辰本”七十八回《芙蓉诔》里的许多解释文词典故的批语,认为此类批注“明明是作者自加的注释”。其理由是“其时《红楼梦》刚写定,决不会已有‘红迷’的读者肯费这么大的气力去作此种详细的注释”。随后,俞平伯也持此说在《红楼梦简论》中以“作者作书的心理,旁人怎么得知”为由得出“近来颇疑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这就是脂砚斋乃“作者自己说”。
胡适在提出"作者自己说"之前曾列举了“甲戌本”第十三回“树倒猢狲散”一批,同回的松斋云"语语见道,字字伤心"一批,同回末的宁府五条弊病之批,第八回回忆“金魁星之事”一批,按“看此诸条”批语得出:“评者脂砚斋是曹雪芹很亲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记宁府之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从堂弟兄——也许是曹颙或曹颀的儿子。松斋是他的表字,脂砚斋是他的别号”。此即是脂砚斋乃曹雪芹的“堂弟兄说”。
红学家周汝昌依据“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的一条侧批“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断言“明言与钗颦等相比,断乎非女性不合”;又依据同回宝玉"多情小姐同鸳帐"一语下批的“我也要恼”断言这“又是女子声口”,认为脂砚斋乃一女性。接着周汝昌又依据“甲戌本”一条侧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认为此人不在宁荣府中,但又经历宁荣盛衰,系书中一主要角色,此一主要角色,经“反复思绎:与宝玉最好是书中主角之一而又非荣宁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钗、黛和史湘云”。在这三个女子中,黛钗家庭的背景又与宝玉完全不同,唯有湘云家世几乎与贾家完全相似无异,又独她未早死,因此得出"疑心这位脂砚莫非即书中之湘云的艺术原型吧"。周汝昌又按脂批“哭煞幼儿丧父母者”一语,结合史湘云自幼丧父母为孤儿一事,得出脂砚斋乃《红楼梦》一书中的史湘云。
此是脂砚斋乃“史湘云说”。(以上材料均录取于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54~55页)
以上是历来关于脂砚斋是谁的考证情况。
虽然《红楼梦》原本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出现的,双行夹批亦不少署名脂砚,“庚辰本”眉批中亦有署名脂砚者;但在"庚辰"眉批中署"畸笏""畸笏老人""畸笏叟"的批语却达四十八条之多。
这随之而来的是除了脂砚斋是谁之外,还出现了畸笏到底是谁的问题。
在畸笏的问题上,影响比较大的是俞平伯的“舅父说”和戴不凡的“曹頫说”。
俞平伯主要依据“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在正文贾芸语“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天两头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的侧批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此气”,认为作者和批者也“正有舅甥关系”;又依据“甲戌”第三回正文黛玉要见贾赦,贾赦传出话来"不忍相见"的眉批“余久不作此语,见此语未免一醒”,认为此批者严然以贾赦自居,而贾赦与黛玉也是一种舅甥的关系。由此俞平伯认为"畸笏是曹雪芹的亲戚,又长一辈,都不成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我以为大约是他的舅舅"(见《初探》68~69页)。
这就是畸笏乃曹雪芹“舅父说”。
关于畸笏叟的另一说是戴不凡,他主要依据“甲戌”二十八回脂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认为”畸笏是曹寅西堂生活的过来人"(见《初探》69页)。依据第十七至十八回正文“即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句旁侧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得出“畸笏是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见《集刊》一辑戴文二四二页)。随后戴不凡又通过查对曹氏族谱,认为这位曹寅长女的弟弟既“不可能出于其堂弟曹宜一支”,也不可能是曹寅自己的两个“亲生子”,因为“两个亲生子早在康熙末叶死了”,而“只能从曹寅胞弟曹荃诸子中去找寻”,在曹荃之子中,自然是“非曹頫莫属了”(见戴文243~244页)。
戴不凡在论证畸笏即曹頫时,曾列了以下对照文字,现不妨抄录如下:
畸笏
约生于1701年左右
极可能是曹荃幼子
幼而丧父母
该是曹寅夫妇养大的
难改口音的吴侬
称石兄化身的宝玉为兄
称纳尔苏王妃为姊
受老爷——宝玉之父宠爱
对贾府抄没联想自己经历耿耿于心,放声大哭这位曹寅的侄辈以"畸笏叟"自居
曹頫
约生于1701年左右
今知曹荃的最幼子
幼而丧父,估计亦丧母
曹寅夫妇所扶养
自幼由长期任苏织造的李煦妹养大
是荃次子石兄(?竹村)幼弟纳尔苏王妃之弟曹寅生前将承家希望寄托于他
曹家被抄没的当事人
曹寅兄弟的子侄辈中最后只有他可能仍做闲官(见戴文249页)
这是戴不凡的“畸笏乃曹頫说”。
在畸笏乃曹頫的问题上,还有孙逊的一段话,好像特别有说服力,现不妨抄录一下:
另徐恭时先生见告:靖本第五十三回有一条回前长批云:“祭宗祠、开夜宴一番铺叙,隐后回无限文字。浩荡宏恩,亘古所无,先兄□□,孀母无依,屡遭病故,□(生)不逢时,令人肠断心摧。……”(此条批语错乱不堪,此系笔者校读)这一条批语,极是曹頫口气。特别是其中“孀母”、“先兄”这两个称呼,唯有曹頫才符合其身份。证之于曹頫奏折中也有“仰副万岁垂悯孤孀,矜全骨肉之至意”、“不幸父兄相继去世,又蒙万岁旷典奇恩,亘古未有”等语,故可证批语中确有曹頫手笔,并据此推断畸笏叟即为曹頫。
按:这条批语作为脂批中有曹頫手笔的证据,似可以说确凿无疑。但若据此推断畸笏叟一定便是曹頫,似还比较欠缺。因为这条批语毕竟没有畸笏叟的署名或唯他独有的落款年月。不过在现在持畸笏即曹頫说的论证中,这条论据是比较最有说服力的。总之,在可确知为"畸批"的批语里,特别是其中那些揭示生活素材的批语里,是确可以令人联想起来曹頫来的。起码,这些批语是和曹頫的身份相合的。(见《初探》70页)
这是畸笏的曹頫说。
历来脂砚斋畸笏叟的研究结果,大约就这些。出现了兄弟说、作者说、史湘云说、叔父说、舅父说、曹頫说,这里不仅存在着批者为谁的分歧,同时显然也存在着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的分歧。关于脂砚斋畸笏叟到底是谁,是一是二,我们下面再逐一进行剖析。
三、脂砚斋畸笏叟是曹雪芹自己、兄弟、湘云、叔父、舅父或曹頫吗?
我们首先来看看胡适首倡的俞平伯曾经承认的脂砚斋是作者自己一事。对于此一事,胡适仅凭“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这一条脂批而粗率地断言"凤姐不识字,故点戏时需别人执笔;本回虽不曾明说是宝玉执笔,而宝玉的资格最合。所以,这两条批语使我们可以推测脂砚斋即是《红楼梦》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对于胡适的这一论断,我认为颇为不通之至。胡适的这一"作者自己说"固然来源于他的《红楼梦》乃是作者“自叙传”这一基调,但胡适为何不想一想“甲戌本”第一回的几条眉批,“甲戌本”第十页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一批;同回第十一页也有"知眼泪还债之说,大都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这些批语明明说脂曹是两个人,怎么会是一人?就凭着这两条批语怎么能认为脂砚斋为曹雪芹自己呢?至于俞平伯的"作者作书时的心理,旁人怎么得知"这一论点,俞平伯显然把脂砚斋当作一般批书者了,他否认了《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有脂砚斋的直接参与这一事实。在此问题上,只要我们看看“甲戌本”第十三回末脂批的"因命芹溪删去"一批的口气,就可看出脂砚斋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的位置和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了。脂砚斋何止于仅知"作者作书时的心理",而且直接参与了《红楼梦》一书的情节、场面、内容安排和定稿事宜。
胡适在提出了"作者自己说"之时,还提出了脂砚斋为曹雪芹的"堂兄弟说"。对此一事,胡适仅大胆假设而已,并没有作详细论证。但孙逊在他的《红楼梦脂评初探》一书却认为此说还"不妨""暂时存疑"(见68页)。其所论据不外乎脂砚斋既然有将曹雪芹的王妃姑姑称为"先姐",当系贾府过来人;但又根据脂批中的"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的"并列"(见64页)称呼和第十七回脂批中的"余初看时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的"所显示的关系也更象兄弟关系"(同页),以及其它条脂批所显示的同辈关系亦疑脂砚斋为曹雪芹的堂兄弟说。作为孙逊的论调,实亦不外乎出于“自叙传”这一基调,他也把脂砚斋当作贾府往事记叙的"过来人"了。但孙逊为何不反过来逆向思维一下,如果脂砚斋为曹雪芹同辈,那脂砚斋称曹雪芹的王妃姑姑为"先姊"又怎么解释呢?
在脂砚斋是谁的问题上,周汝昌曾一度提出"史湘云说"。对于这一说,固然来自史湘云后来嫁宝玉的偏见;但周汝昌还有另一个凭据,就是脂批中有"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和"我也要脑"的语气出自女性口吻。对于这一论点,我认为就不妥。我们就撇开脂批者称"畸笏叟"、"畸笏老人"和脂批广交"梨园子弟"而不谈,难道只有女性才能称女性为"知己"吗?难道"我也要脑"一定要出自女性口吻吗?一个男性批者诙谐地戏谑一下又有何不可以?我觉得还是可以的:书中的女主人们仅仅是艺术形象,而不是真人真事,又有何忌讳。
至于谈到清人裕瑞的“叔父说”,裕瑞的脂砚斋叔父说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我是很怀疑的。裕瑞首先承认他的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父一事,他是从其"姻戚",也即是从其舅父明义明琳处得来的。但明义他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了解又如何呢?我们不妨看一看明义写的《题红楼梦》20首的前序。序言是"曹子雪芹出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花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我们从明义序言中说的“大观园”即"随园故址"和他仅见过《红楼梦》的抄本来看,明义他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亦不甚了了,更不要说对脂砚斋了。明义辈如此,裕瑞知道多少,可想而知。当然,最有发言权的当是曹雪芹的至亲好友敦诚之流,但敦氏弟兄从来避而不谈《红楼梦》,当然更谈不上详说《红楼梦》的内情和脂砚斋其人了。
现代的“叔父说”的依据大部分来源于脂批的口气、态度和内容。
若依脂批的口气态度内容来看,也难十分断定脂砚或畸笏即是曹雪芹的叔父。
比如说,脂批"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我们假设如果曹雪芹曾与脂砚斋谈论过此一"西堂故事",那脂砚斋就不能感慨地批"谁曾经过?叹叹!"吗?难道只有亲身经历此一事者才有权下此批吗?
又如脂批"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如果脂砚斋其人也有先姊,也不幸早亡,看到此段后,竟放声大哭下此一段批语,又有何不可?难道非要与元春有姊弟关系的曹雪芹的叔父才有资历"放声大哭"而下此批吗?还有脂批"'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卅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和"读五件事末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像这些批语的批者,难道非曹家人不可?难道只有曹家才沦落如此,别人家就没有类似此一段经历吗?既然别人家有此事,那么,既有此事也有与曹雪芹非同一般关系的至交好友看完此段后下此几条批语又有什么讲不通的呢?
后来又出现了“舅父说”。“舅父说”实际上亦是“叔父说”的演变。因为舅父和叔父皆同属长辈这一范畴。俞平伯等人认为畸笏叟在黛玉与贾赦甥舅相见时下的"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这一批语是畸笏严然以贾赦自居,由此可推出畸笏叟是曹雪芹之舅。我们就姑且认为畸笏叟和脂砚斋是两个人,但何以见得批者本人在看到贾赦与林黛玉一般甥舅关系时不是也想起自己与自己的外甥的关系而单指批者与作者的甥舅关系呢?在古代,谁人无有外甥?至于俞平伯硬将此第三回林黛玉与贾赦相见时的批语,牵涉到第二十四回贾芸与卜世仁借钱正文"……舅舅也就没有法呢"下批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一语来论证曹雪芹和畸笏叟的甥舅关系,那也实在太牵强了。难道"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一批,不应该解释为"我和曹雪芹虽然往往受到别人的冷遇,但我们在自己的舅舅面前,还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吗?难道这种解释不更合适吗?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俞平伯的畸笏叟即是曹雪芹的舅父一说,不仅论据条款单薄,而且仅就这两条论据也毫无道理。
至于戴不凡的畸笏叟"曹頫说",戴文为此写了二万多字专文,共列了十条对照,好像极能说明问题;但实际上只要略加分析,即可见"曹頫说"同样也站不住脚。
戴文论证的一个重要依据,实际上亦未能逃出“叔父说”,即批者是曹府的"过来人"。在"过来人"的问题上,实际上演变成了"兄弟说"、“叔父说”、“舅父说”和"曹頫说",不过是某些人将脂批者分为"长辈"和"同辈",某些人在"长辈"中又分出“叔父说”和“舅父说”罢了。戴不凡的"曹頫说""过来人"是"同辈"和"长辈"的大杂烩,直至否定作者是曹雪芹。
在"过来人"的问题上,戴不凡主要依据"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认为畸笏叟是曹寅家西堂生活的"过来人",并且依第十七至十八回正文"即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之旁侧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竞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得出:"畸笏是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所以,畸笏他才"对曹家被抄没事,记忆异常清晰"(见《集刊》一辑242页)。在这个问题上,对于"西堂故事"一类往事,象我前边所说的那样,难道听说不行吗?还必须亲身经历吗?比如说我们听到一个朋友给我们讲过去的某些隐事,我们有时也同样能下此一类感慨的批语。至于因第十七至十八回"俺先姊先逝太早"这一批语批在元春一事旁,而认为畸笏叟是纳尔苏王妃的弟弟,那就更荒唐了。这与俞平伯的“舅父说”所讲的道理实际上毫无二致。一个批者在看到书中的甥舅关系而想起自己的甥舅关系,一个批者在看到书中的姐弟关系而联想到自己的姐弟关系,这本是读者进入书中角色的普遍正常现象,有何足大惊小怪,又何必用批者的口吻硬附会批者即书中的某某人呢?我们好多知书达理的明白人为什么一进入某些问题的讨论时就糊涂若此。
在此处,脂批还仅仅是旁观者的身份下批,虽然他以旁观读者的身份撞进了角色,但还只是感慨往事而已,批者还没有称元春为"姐",畸笏叟每每还在批语中称元春为"元春",但有些地方的称呼就不一样了。如“甲戌本”第十六回在正文平儿说的"那里来的菱姐,我借他暂撒个谎"旁就批有"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见“甲戌”本167页),又在平儿此话后的"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侧旁批有"平姐欺看书人了"(见上批后第2页)。若按戴不凡和某些人的推理逻辑,那此两条批语中的"菱姐"、"平姐"的称谓岂不更有资格来说明批书人畸笏叟与书中平儿和香菱有血缘亲属关系了吗?要按此论,畸笏叟并不是什么元春纳尔苏王妃的胞弟,而是陪房丫头平儿和偏房香菱的胞弟或表弟了。能这样推理吗?能这样下结论吗?
还有戴不凡因书中脂批每每称宝玉为“石兄”而得出畸笏"是荃次子石兄(竹村)幼弟"(见对照表)的结论。这又是一个以脂批在书中的"称谓"来研究书中作者和批者的身份与原形的例子。在“石兄”问题上,胡适一派曾根据“石兄”一批在脂砚斋的问题上产生了"兄弟说",戴不凡则在此又将“石兄”提高了一个辈份,不仅与畸笏即曹頫是同辈,而且是同胞,又是一个荒唐变形了的"兄弟说"。
在《红楼梦》中,批者确实有以"舅"自居,但不是以贾赦自居。批者也每以"弟"谦称,用“石兄”屡见不鲜,有时还称贾琏为"琏兄",称薛蟠为"呆兄"。如第二十一回平儿与贾琏抢头髮一段的贾琏"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庚辰本”有侧批"毕肖。琏兄不分玉石,但负我平儿,奈何!奈何"(见480页)。又如第二十六回薛蟠请宝玉去过他的生日一段的薛蟠说"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庚辰本”有侧批"呆兄亦有此话,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见601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称呼,第二十六回宝玉与贾芸谈论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好的"又是谁家有异物"之下有双行夹批,批语为:"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附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我们的诸红学家每每举“石兄”或甥舅、叔父等口吻,而此处脂砚又称贾芸为"芸兄",这脂砚斋对贾芸以"芸兄"相称,我不知又作何解释呢?若按此批的称呼来论脂砚或畸笏叟的辈份,那么脂砚斋即对贾芸称兄道弟,那脂砚斋自然又是贾宝玉即曹雪芹的侄辈了。在《红楼梦》中,脂砚或畸笏有时以贾赦自居,有时对宝玉、贾琏、薛蟠称兄,有时又称贾芸为兄,若按此种多样称谓来计算,脂砚斋或畸笏叟即是贾宝玉即曹雪芹的长辈,也是同辈,又是晚辈,这种研究逻辑我们不觉得太滑稽了吗?
戴不凡在他的畸笏叟与曹頫的十条对比中,还列举了一条畸笏"幼而丧父",曹頫也"幼而丧父",可见二人是一个人。但幼而丧父虽不多见,但又何至曹頫呢?何况畸笏叟的批语中明明说他13岁丧父,而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亦十三岁丧父,这不是更为事实吗?我们在此处先不谈畸笏叟是否为张宜泉,但就此一事,就足见戴不凡此条论据不足为据了。
对于戴不凡的十条对比,比较可信的到是第一条,即畸笏叟与曹頫的年龄。戴文写道:现可见的畸笏署年批语,据靖本,始于丁丑(乾隆二十二年1757);署名时开始间称"叟"或"老人"则始于壬午(1762)——壬午批语中署"畸笏"二字的共十条、自署"老人"的三条、署"叟"的一条。但到了丁亥(1767)署"畸笏叟"的则共达廿六条,却没有一条再署"老人",更无仅署"畸笏"的了。一般总得年逾花甲才会自称"老人"或"叟"的;而且,叟虽亦老人之意,但读过《孟子》第一页的人都知道,"叟"的严格训诂应为"长者"或"长老"。从这里来看,大致可以推算畸笏生年约为1701年左右(1762年62岁,他自称老人间称叟;至1767已67岁了,故迳自称叟,甚至以朽物自命),这和曹頫的年事是不相上下的。(见《集刊》戴文244~245页)
对于这个问题,粗粗看起来,甚为合理,因为一般"叟"或"老人"大都是指年逾花甲之人。但假设有些年仅五十岁的未老先衰者能不能称他为"老人"呢?我认为还是可以的。再者脂批中的"叟"、"老人"、"朽物"等称谓仅是批者自己签署还不是别人的称呼;如果这批者感觉到自己身心不佳,或甘愿在年未花甲之年以"叟"、"老人"、"朽物"作为自己的谐谑称谓,又有何不可呢?
远的例子不说,我们就以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为例。张宜泉诗稿五言近体临靠近末了的一首诗为《五十自警》。最起码来说张宜泉此年的年龄是五十岁吧。也就大家公认的,张宜泉卒于五十开外并不远。但张宜泉在七言近体末的《哭萧三甥》里有诗句为"龙钟尚策人间杖",按此一语,张宜泉在五十来岁就以"龙钟"之态自喻了。我认为称"叟"或"老人",最起码来说,称"叟"者,尚不至于"龙钟";张宜泉既然在五十左右就以"龙钟"自喻,那在此年龄称"叟"又有何不可呢?更何况脂批在"壬午年"就以"老人"自称;反在六年之后的"丁亥年"又专称"叟"。就年龄而论,"叟"大呢?还是"老人"大呢?这种称呼规律本身就如同儿戏,带着一定的随意性。
至于"朽物一枚"的用语,颇有些"暮年""残生"的含义,但难道也只有老年或六七十岁的人才可如此称呼?我以为也大为不妥。"朽物"与"强壮"相对。作为自称来说,批者有觉得自己身心不佳,有如同"老人"之感,就可用此一词;并不像戴不凡解释的六七十岁的老人,也不是戴不凡解释的"朽物"如同脂批中的有关元春一批中的"废人"一语。脂批"废人"指批者伤感自己不成材,是实指;而"朽物"则为自嘲,带着一种谐谑成份。既然如此,我们又何能以"朽物"专指年逾花甲之人呢?在此问题上,我们亦不妨再借用曹雪芹好友张宜泉的诗句。张宜泉在五言近体中的第六十三首诗为《五十自警》;而《秋夜》为五言近体的第十三首,《题李四兄书舍壁》为第十四首,《怀曹雪芹》为第十二首。写《怀曹雪芹》的此时正是张宜泉和曹雪芹频繁的交往时期。按第十三首和第十四首与第六十三首《五十自警》的诗排列年差来看,张宜泉写《秋夜》和《题李四兄书舍壁》的年龄亦不过三十余岁,但张宜泉《秋夜》中却有"往事车中骥,余生爨下梧",在《题李四兄书舍壁》中也有"还应焚醉籍,从此惜残年"。如果我们硬要死搬硬套的解释"余生"和"残年"一词,那么,张宜泉写此诗时的年龄当不是三十余岁,而是年逾花甲之外的"老人""朽物"了。但这样解释合乎实情吗?
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在三十多岁就以"余生""残年"自嘲,在五十来岁便以"龙钟"相称;我们又何能肯定地说脂批中的"叟"、"老人"、"朽物"等词是专指年逾花甲之外"六十七岁"的人呢?
所以,我认为戴不凡的论据及其所列的十条对比根本无一条成立。
《红楼梦》不过是一部小说。既为小说,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批者对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怎么谐谑称呼,我认为皆无不可。比如批者有时直呼贾政其名,有时称贾琏、宝玉、薛蟠为兄,有时称香菱、平儿为姐,有时则又称贾芸为兄,其中有什么辈份可言;有时看到书中的某些情节而联想起自己的某些往事而批一些类似批元春与宝玉姊弟的"先姊先逝太早"一类的批语,又何足为怪。像这类批语就是在现在一些读者中也会发生,何止脂砚一人,更不要说什么只有曹雪芹的叔父、舅父或曹頫才会有资格下此批语了。像这一类的批语,除非在现在的"独生子女"时代,人无姊弟关系,自然也就无甥舅关系,此类感慨的批语才会绝迹。然而,不要说脂砚畸笏叟没有生在这个时代,就是诸红学家也非生在计划生育的"独生子女"时代,何不理解这一点。
研究《红楼梦》的人,大都把曹雪芹当作贾宝玉的原形;研究脂砚斋和畸笏叟的人,实际上一直也未逃出这一“自叙传”的范畴,这就是诸红学家一直在曹雪芹一家找脂砚斋和畸笏叟"原形"的根源。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没有查出曹雪芹确实有脂砚斋这么一个叔父一类人物;但我认为,我们就是查出曹雪芹有这么一个叔父,也无法断言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叔父。对于《红楼梦》来说,用“自叙传”来研究曹雪芹是徒劳的;用“自叙传”来考证脂砚斋和畸笏叟也是徒劳的。
综如以上分析,按脂批的口吻来看,可以说他是一位"过来人";但他并不是曹雪芹家的"过来人",即不是曹雪芹自己、兄弟、叔父、舅父,也更不是什么曹頫,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史湘云"了。至于他是谁,待我们讨论完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之后再谈这个问题。
四、脂砚斋与畸笏叟是一是二?
诸红学家在对待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问题上,据孙逊在他的《脂评初探》一书中介绍:开始是俞平伯的"既然有两个名字,我们并没有什么证据看得出他们是一个人,那么就当他们两个人好了"(见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后来又有周汝昌吴世昌"列举了大量的内证外证,从评语的思想、观点、措辞、语气、称谓和评者的年龄及其与作者的关系等系列方面,详细论证了脂砚和畸笏为一人之化名"(摘自《初探》四四页。恕我到现在还未见周、吴二人的证据和论证过程)。
但后来由于1959年“靖本”的出现,“靖本”上有一条墨抄眉批"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这时人们好像找到了一条脂砚斋与畸笏叟为两个人的铁证。随之而后,人们便开始研究脂批中畸笏叟与脂砚二人批语的特征,二人批语的特征再加上这条硬证,畸笏叟与脂砚斋是两个人的"二人说"便占了上风,可以说在这一问题上,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于是成为定论。因为谁也不怀疑“靖本”包括“靖本”中脂批的正确性,人们一直争论的好多不解之谜好像一下烟消云散,得到了解决。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靖本”此条眉批果真正确吗?畸笏叟与脂砚斋果真两个人吗?
恕我见识不广,在我看到的畸脂"二人说"的文章应属于戴不凡的《畸笏即曹頫辩》和吴恩裕的《曹雪芹丛考》卷八《早期抄本〈石头记〉批语试解》中的第一篇《读靖藏本〈石头记〉批语和〈瓶湖懋斋记盛〉谈脂砚斋、畸笏叟和曹雪芹》一文。戴不凡在其文中专门写了"看一看畸笏批语的特征吧"一节。戴文除了重述“靖本”"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和脂批的"诸公之批"之外,还对脂砚斋和畸笏叟二人的批语不同特征进行了剖析。吴恩裕在其文中也在除了列举“靖本”此条批语外,还对脂批中的署年、署名不同以及二人批语特征不同进行了研究。并且还认为:《葬花吟》的批者是畸笏叟,其批中的"客"乃是脂砚斋;“甲辰本”三十回和"戚本"五十四回批语中的"圣叹"是脂砚斋,下此批者为畸笏叟。从而他们在“靖本”铁证的情况下,在又列举了好多"详实"资料之后,尽管他们的论证不同,甚至论证的结果互相矛盾,但他们却因此得出了一致的这么一个结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既然我看到文章是这两篇,我也不妨借此两篇文章为例来说明一些问题。
对于“靖本”中的脂砚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这一条铁证,我们暂且留作后面再谈,我们先来谈谈戴不凡和吴恩裕论证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其它各种材料。
戴不凡在其章节文字一开始便这样写道:"这一点对于稍稍客观的读者来说,大概是勿须多作说明的:既然脂砚斋说过有'诸公之批',既然不署名的批者性别、身份、口吻等等又未尽一致,既然,今可见的有脂砚、畸笏等五人的署名……"(见《集刊》234页),这看来就是戴不凡认为脂砚与畸笏是两个人的几个方面。对于戴文提出的这几个方面,我们先不谈他所说的批语特征和署名问题,先来谈戴不凡笔下的脂批中的"诸公之批"这么一条所谓不成问题的问题。
此条批语批在“甲戌本”第二回,它是一条眉批。批语全文是这样的:
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后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所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见23页)
对于此条批语原文的全部含义,暂此不谈,但就批语中的"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自有脂斋取乐处"一语来看,并不像戴不凡说的"对于稍稍客观的读者来说,大概是勿须多作说明的",好像《红楼梦》中的署名不同的并且不同特征的批语皆来源于脂砚斋以外的"诸公"之手。实际上"诸公之批"的含义却恰恰相反:只要"稍稍客观"或"稍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看出此批语中的"诸公"并不是指下朱批的脂砚斋以外的畸笏等诸人;而是指《红楼梦》的读者对《红楼梦》读后的看法、批评,这自然包括《石头记》原版本中不属于脂批以外的批语,即《红楼梦》原版本某些收藏家在书中下的批语。在“庚辰本”上出现的"鉴堂"、"绮园"、"玉蓝波"署名的一类批语便是这种类型。除此之外,"诸公之批"也包括"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和王梦阮《红楼梦索隐》一书中的批评以及其它后人的批评。我想这是一个并不难理解的问题。
在下"批语"的问题上,我请诸红学家注意这么一个问题,作为一种著作,在当时会允许无数人来下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成什么著作,岂不全乱七八糟了。我们每个作者会允许其他借阅者随便加批吗?自然不行。既然我们不能,曹雪芹会允许如此混杂下批的现象在他的稿本或誊清稿本上出现吗?
至于《红楼梦》为什么会出现一种奇特现象,即矛盾混杂的边著边批现象,这里有一个特殊原因:即《红楼梦》是以"真事隐""假语村言"出现的,它里面藏有无数的"碍语",它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含义的错综复杂的"璇玑图",脂批除了在艺术方面做了一些赞美之词的批语外,脂批本身也在揭示一些内在含义,但又怕《红楼梦》一著的内幕披露而大祸临头,又不得不作一些掩盖性的甚止扰乱读者视线的一些批语。所以有些批语则更显得矛盾重重,好像数人在"打架"式的下批一样。这就是《红楼梦》为什么边著边批和批语混杂矛盾的背景。
《红楼梦》边著边批,显然下批者是属于脂砚斋一人的"专利"的,并不是什么如同今天的传阅文件一样,谁看了也得下几句批语。至于“庚辰本”后来如鉴堂、绮园一类的批语,那皆后来收藏者所批,作者本人已无权过问了。我们不妨想想,我们在借阅别人稿件或书刊上会提笔信口雌黄吗?这样做恐怕太不自谅,也太不知做人之道了。
从客观上来讲,《红楼梦》稿本是不允许五人以上的多人下批语的,《红楼梦》毕竟不是集体创作,岂容他人横加批点。
还有,再附带说明一个问题,既然我们承认《红楼梦》稿本会允许五人以上的人下批,为什么又不见曹雪芹的颇具文才的好友敦诚弟兄和张宜泉署名下批呢?我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
所以,我认为戴不凡首先立论的"诸公之批"的"诸公"是脂砚斋以外的畸笏叟等人,并由此得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此句"诸公"的确切含义是指《红楼梦》的诸读者和鉴堂绮园这一类收藏家以及护花主人一类的批评家们。
戴不凡在论证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问题上,另一个主要依据就是批语中显示出不同的"性别、身份、口吻"的特征,即用批语特征来证明批者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两个人。
在脂批用语的第一特征问题上,即脂批身份和态度的这一特征问题上,戴不凡在列举了数条批语后认为:畸笏叟"是一位身历其事的'过来人'"(见《集刊》234页),"他阅书中细节每每联想自己经历的往事,而且常常大动感情,抑止不住内心的感慨伤悲甚至恸哭"(同上);而"脂砚斋全部批语……未能发现有如此大动感情的"(见235页),脂砚斋只"是一个不动什么感情的旁观者"(同上)。戴不凡又曾依据“庚辰本”第十八回眉批中的"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一语,认为脂砚斋"连雪芹要写的主要人物十二钗姓名都弄不'的确'"(见232页),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根本就不像二位先生(周汝昌和吴世昌)所描绘的那样亲密无间,如同一体,而是存在着很大的距离"(同上)。
在此处,我本来是谈戴文用用语特征来讨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这一结论是否合理的问题的。但在此处,我还不想谈这一问题,这里倒先显示出这么一个问题:从戴文简单而奇异的结论将发现戴不凡在《红楼梦》的研究上浅薄到何种地步。戴不凡认为脂砚斋和曹雪芹关系平平,好像脂砚斋仅仅是租借来的一位批书商,而不是了解曹雪芹一家和《红楼梦》中的主要情节来源的一个门外汉,仅仅类乎一个旁观者。这种论调真令人吃惊!谁都知道《红楼梦》在曹雪芹生前就以"脂砚斋重评"而问世的,曹雪芹会让一个与自己关系平平的并且类似的"旁观者"的人点评吗?曹雪芹也会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其著作命名吗?简直不可思议的结论。还有我们就按“靖本”有署畸笏的"丁丑"年批语来看,畸笏在丁丑年就已出现了。我们也姑且承认脂砚斋如“靖本”批的在"不数年"去逝。但就脂批署年来看,己卯年冬尚有脂砚斋署名批语若干条,最起码来说,己卯年冬脂砚斋尚且活着吧。我们暂且不说曹雪芹到底允许几人在其稿件上下批,就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书命名而论,畸笏叟既然深知《红楼梦》一书的底里,畸笏叟即已在丁丑年(1757)已为《红楼梦》署名下批;曹雪芹为什么还要让脂砚斋在己卯冬夜(1762)继续作批,并在庚辰年(1760)仍以"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为书命名呢?莫非批书人还把作书人要挟住了?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至于戴不凡认为畸笏叟喜欢用"叹叹"一词而脂砚斋未用,畸笏叟在批语中常用"石头记"而脂砚斋批语中"仅一见";畸笏叟每称宝玉为玉兄,而脂砚斋称"玉兄"又"仅一见"(见238~239页);戴不凡企图用这些用语特征来划分畸笏叟和脂砚斋是两个人,我认为也未免能令人信服。每个人在不同时期将会有不同的嗜好,有不同的习惯,有不同的感情,在生活中如是,在用语习惯上也是如是,连某些人在某些时期的笔迹也可形成不同的特征,这恐怕不足为怪吧。我们只要回头看看我们自己过去的各时期的习惯特征包括笔迹的变化,我想并不难理解这些问题。何况就称呼来看,何止"玉兄";“石兄”一词,在批语中不是也经常出现吗?"玉兄"和“石兄”的称呼区别又怎么来划分?又划分些什么呢?
还有戴文认为畸笏叟用"屈指"一类来计年,脂砚斋从来未用。我认为这也如同我以上所说的道理,这些论证都不足以为凭。
前面谈戴文时,曾谈到他认为畸笏叟"是一位身历其事的'过来人'",他在下批时"常常大动感情"的;而脂砚斋的批语特征却"是不动什么感情的类乎旁观者"。但在这个"过来人"和"大动感情"与"不大动感情"的问题上,吴恩裕虽承认他们是两个人,亦用此两大类来区分脂砚斋和畸笏叟的特征,但他的划分标准却正好相反。即认为脂砚斋是"过来人",是"亲历者"(见吴文282页)是"大动感情的","有极其痛心的切身之感"(见283页);而畸笏叟正好相反。比如吴恩裕举的“甲戌本”第七回焦大骂主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之旁的"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一条侧批为例,吴恩裕认为这大动感情的,是脂砚斋的批语。吴恩裕又列举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之下的双行夹批"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汉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认为这条"毫不感到痛心"(见283页)的双行批语的批者,"这个人是谁呢?我认为他就是那个畸笏叟"(同上)。
还有,在对待第十八回宝玉在"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引手传"句下批的"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和"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一事上,吴恩裕认为此批为"过来人",即贾府或曹府"某些事实的亲历者"(见吴文282页)的脂砚斋所批。而戴不凡在此条批语是谁的观点上,却正好同吴恩裕相反:他认为此批属"曹寅长女纳尔苏王妃的弟弟"畸笏(见《集刊》242页)所批。
吴恩裕又以"大观园用省亲事出现,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这一条批语得出,畸笏叟"都只是从文章结构上着眼,他对这件大事,并没有切身实感"(见吴文283页)。吴文认为畸笏叟只是一个"旁观者",他这一观点又正好与戴文认为脂砚斋是一个"旁观者"的观点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