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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红楼梦》汉语拼音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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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0 发表于: 2011-03-20
第一回 毗陵驿宝玉返蓝田 潇湘馆绛珠还合浦

 

  话说前《红楼梦》一书,开卷便说纨子弟未能努力于身,愧负天恩祖德,回忆少年时候只在妇女中厮混,虚掷光阴,又阅历了盛衰离合,就闺阁中几个裙钗倒有一番不可及的光景。故请曹雪芹先生编出一百二十回奇文,将自己悔恨普告人间,就遍传这个十二钗,使千载如闻如见,归总只在一个情字。
  书中假假真真,寓言不少,无论贾宝玉本非真名,即黛玉、宝钗亦多借影,其余自元春、贾母以下一概可知。至全书以宝玉、黛玉为主,转将两人拆开,令人怨恨万端。正如地缺天倾,女娲难补。正是宝玉主意,央及曹雪芹编此奇文,压倒古来情史,顺便回护了自己逃走一节,不得已将两个拐骗的僧道也说做仙佛一流。岂知他两个作合成双,夫荣妻贵,宝钗反做其次。直到曹雪芹全书脱稿,宝钗评论起来说:“你两人享尽荣华,反使千秋万古之人为你两人伤心坠泪,于心何安!”于是宝玉再请曹雪芹另编出《后红楼梦》,将死生离合一段真情,一字字直叙。
  雪芹亦义不容辞,此《后红楼梦》之所为续编也。雪芹应承了宝玉,回到书房。是夜梦游至一所天宫,一字儿排着,一边是离恨天,一边是补恨天,都有玉榜金字。便有使女引他进去。
  雪芹问知两边仙府系属焦仲卿、兰芝掌管,却住在两宫之中。大抵的是有离必补的因果。雪芹到了殿上,拜谒了兰芝夫人。兰芝便道:“焦卿赴会去了,请先生来却有一番嘱咐。从前愚夫妇死别生离,人间都也晓得。到了同证仙果,却亏了近日一位名公谱出一部《碧落缘乐府》,世上方才得知。而今贾宝玉、林黛玉一事,先生编出《红楼梦》一书,真个的言情第一,已经藏在离恨天宫。现在要编后书,也是补恨天必收的册府。但是他回生一节,我有同难相济的苦心,也须替我传出。从前我在离恨天望见一道怨气,寻出根由,便知黛玉、晴雯之死。恰好焦卿在南海菩萨处回来,知道史太君要重兴两府,求准菩萨,令他补恨回阳。喜有练容金鱼,真身未坏,却有妖僧魔阻,须守时辰。便将黛玉、晴雯之魂交付史太君,带在宗祠守候。嘱我注名补恨,并在离恨册五儿名下借生。晴雯又比较恨债,宝玉还欠的多,又注定他许多磨折,始令成双。又恐黛玉留恋富贵不能再入仙班,又令史真人同居指引。我这番作用,一则完我心愿,二则付了菩萨慈悲,三则荣国府数应昌盛。而且黛玉这个人从前失意的时候不免忧郁愁烦,激成了尖酸一路;到得意了,便觉得光明磊落,做出一个巾帼英雄。先生编这个补恨之书,也不可埋没了。不要说我为了他十分策划,就是菩萨也十分留情。怕得开棺时不能应准了时刻,还遣韦驮尊君到荣国府送他回生,真是一件绝大因果。先生总要叙明。”雪芹一一记清,也拜谢了。
  这曹雪芹就从离恨天进去,再从补恨天出来,梦醒后惊讶不已。因想起前《红楼梦》一书,只因顺了宝玉的意,多有失支脱节、粉饰挪移之处。而今要据事直陈,不妨先自揭清。
  黛玉本有嗣兄良玉,袭人改嫁亦在贾政未归之先,香菱小产病危依旧病痊无恙,喜鸾、喜凤也并未结亲,只跟了王夫人作女。
  至一僧一道,道即张道士徒弟德虚,僧即妖僧志九。这德虚道士平日非为,被张道士革逐,遇着志九,传授邪术。他两人摄入生魂,幻入梦境,隐身盗物,迷人本性。
  只因史太君信了神佛,写了一家的年庚送张道士祈祷,就被德虚将黛玉、晴雯的年庚私下写去了,又串通志九隐身盗玉。诳一万银子不能到手,便会了宝玉,哄他:“同去可以见得黛玉、晴雯同成仙佛正果。”
  就伺宝玉出闱,暗洒迷药,引他到僻静寓所,将黛玉、晴雯的年庚针定在小木人上,就现出两个人的形貌,如汉武帝望见李夫人一般。宝玉就相信十分,跟着他走,不期着了迷药就说不出话来。
  宝玉到了毗陵驿地方,适遇着贾政回京。望见父亲旗号,便觉得本性忽然明了。一直奔上船头,虽未落发,却是僧装,恐上船来惹得贾政惊怪,便在船头上叩头。原是素日畏惧贾政,虽当急难之际,浑身异服不敢上前,只望贾政一见即来救他的意思。
  这贾政在灯光雪影之中,忽见船头一僧叩头,急忙赶出一看,便认得是宝玉。正欲拉他进舱,忽有一僧一道跳上船头,拉宝玉登岸便走。贾政一面跳上岸来,一面大叫,当有家人、长班及水手等四五十个人,听见呼唤,一齐登岸追赶。这便是为官的势力,寻常行旅哪有此等威武。
  彼时贾政登岸,断无一人独去、众人不从之理。又使僧道二人果有神仙之术,立便腾云飞去,何从追赶,况且前书中说贾政追至毗陵驿后山前,僧、道、宝玉俱不见了。其实毗陵驿后并无一山,此皆前《红楼梦》中依了宝玉,故作变幻之文。
  且说贾政率同众人追去,不上半里,就雪地之中将宝玉同僧道一齐捉住,即叫人驮了宝玉,捆了僧道,带回舟中。贾政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立将宝玉衣裳换过,问他说话,宝玉仍不能言语。贾政知道他着了迷药,一面令人扶他上炕将息,一面叫将尿粪秽物淋浇僧道二人。又宰犬一只,将犬血淋了,再将僧道带进舱中。二人蛮野异常,如何肯跪,苦被犬血秽物淋过不能隐身。贾政便喝令众人按倒,各处四十大板。僧道叫苦连天,情愿供认。
  贾政喝令实供,始据实供出德虚道人如何出入府中,得知备细;屡次商通隐身偷玉,欲卖银一万两不能到手;因又商同泄恨,假以讲经度佛为名,与宝玉约定,就于出闱之日一同逃走;如何用迷药,使他不能言语,骗出禁城;及到途中,宝玉受苦不过屡次欲逃回,却被他用言禁吓。说到此,便截然住口。贾政喝道:“你既将宝玉拐出,究竟要拐到哪里去?不用极刑如何肯招。”立命将和尚道士夹起。
  二人受刑不过,情愿供招,及至放了,依然不说。贾政只得喝令收紧,用木棍敲打脚块。两人只得说出,要拐到苏州去,卖与班里教戏。贾政还不信,喝令再来。两人哭叫道:“实在真情,夹死更无别话了。”
  贾政当将两人放松,搜他随身物件,巧巧的那块通灵玉,即在和尚兜肚中检将出来,依然带着金黑线络子。又在两人身上搜出许多东西来,逐一指向,不能隐瞒。一个金紫色葫芦,口贴玻璃,说是引诱人魂魄入去,幻出百般梦境。一个铜匣子收放迷药。两三本假度牒。又一个小小木匣,倾将出来,共有十几个小木人。一本小册,都是男的女的生魂。
  贾政翻开一看,开明生魄姓名,下注年庚。看到后面,内有荣国府闺秀一名林黛玉,荣国府使女一名柳晴雯。贾政大惊,喝道:“你将这许多生魂摄来,罪该寸磔!”两个叩头道:“爷爷不妨,但将木人身上两个小针轻轻拔下,各人即便回生。”贾政即将黛玉、晴雯的小针拔了,余者也就一总拔去。
  这黛玉、晴雯便即从当境神引导到贾氏宗祠,聚了魂魄,跟了老太太,送她各自回生,后文另表。且说贾政当下只将通灵宝玉收起来,其余物件即请程日兴师爷来,央及他备细将两人口供叙出,再写一付书贴,俟天明了送交地方官,从重办理。程日兴即便到自己船上,连夜与同事赶办去了。
  这里贾政明知和尚为头,道士为从,喝令和尚将宝玉迷药解释。和尚便请贾政将通灵宝玉仍旧与宝玉带上,讨半碗水,用指头在水碗里划了好些,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念完了即递给宝玉喝了。一会子,宝玉便能说起话来,便走到贾政跟前请了一个安,说道:“宝玉该死!”贾政便喝了一句:“你这玷辱祖宗不守规矩的奴才!”口里虽喝着,心中却老大不忍。你道为何,可怜宝玉生在锦绣丛中,又得了贾母、王夫人百般爱惜,常时有袭人等随身服侍,焙茗等贴身护从。风儿稍大便说二爷避着些,脚步稍劲,便说二爷慢着走,正如锦屏围芍药,纱罩护芳兰,何等娇养。今被这贼道拐骗出来,一路上雨雪风霜,免不得挨饥受冻,那一幅黄瘦容颜也就大不比从前了。
  贾政平日虽然待子弟甚严,见宝玉噙着两眼泪,垂了手侍立于旁,未免心中疼惜,便喝令他:“睡下了,明早再问你。”贾政却又不放心起来,叫他跟着自己同铺歇息,便喝令众人将僧道两人严行看守,自己便带了宝玉踱进房舱。这宝玉生平从未跟着父亲睡卧,又自己有了极大过犯,心上七上八落,只怕贾政问他无言回答。哪知贾政解衣就枕,只叹了几口气,却一声儿不言语。宝玉跟着睡下,心内暗喜,且挨过一宵再作道理。
  哪知贾政与宝玉两人心上各自有个思量,贾政想:“宝玉这个孽障,生下来便衔块玉在口中,本稀奇古怪,从古未闻,自然性情怪僻;又遇了老太太、太太百般护短,不由我教管他。
  放着孔孟之书不肯用心研究,从小儿只在姊妹中间调脂弄粉,学些诗词。成亲以后,不知着了什么魔头,小小年纪便看到内典诸书,妄想成佛作祖。说也可笑,这正是聪明两字误了他。具此天资不走正道,以至今日竟欲弃世离尘,几丧匪徒之手,实实可恨。”不觉咬牙切齿的一番。
  又想:“他不如此聪明,做一个寻常子弟,反无此等堕落。却又亏他做一件像一件,便成人的也赶他不上。他在举业上并未用过功夫,不比兰儿自幼埋头苦读,怎么着几个月工夫一举成名,便高高地中一个第七名举人出来。这也实在稀罕。
  同时勋戚子弟,千选万拣,实无其人,怪不得北靖王一见面就刮目相待。只道他无下落的了,哪知他又自己走了回来,毕竟是贾氏家运未衰,此番带回去严严管教,也没有老太太护短,便有太太,见此光景也不能阻挡,或者成就起来,还有些出息。只是这番回去如何见人?只好说他在近京山寺中盘桓,支饰过去。”
  又想:“他这疯颠之病,据他母亲说,实是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今据和尚所说黛玉尚可回生,倘此言果真,必定将黛玉配了他,方可杜他的妄想。”因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友爱,不幸故世,单留此女,虽有嗣子良玉,究非亲生。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何以出门时草草的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谊薄,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出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初到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珍爱她也同宝玉一般。后来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短说长;又在太太面前说白道黑,即使赞她,也是暗里藏刀,形容她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了,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了一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祖宗听见也要发竖起来。叫她过来管这几年,弄到这个地步。毕竟是她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这个荣国府的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活活地将黛玉气死,顺便又迎合了太太,娶了这个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她便地久天长霸住这府。到如今她何处去了? 翘了尾巴,只留下了一个巧姐。”贾政想到此处,却把恨宝玉的心肠恨在死过的王熙凤身上,却又巴巴地望黛玉回生起来。
  宝玉却想道:“我自出娘胎,锦衣玉食,天天在姊妹队中过日。从前那等乐趣,虽未稍涉淫邪,然出世为人,哪一件事不称心满意。只因林妹妹亡过,方才懊恼,想到出家起来。我原想成了仙佛后,到天上去寻着林妹妹一同过日;又遇着这和尚到我府里说得成佛法儿十分容易,只要避去红尘,同他到大荒山中坐了十日,一回儿明心见性,即可肉身上天寻找林妹妹。哪知道这个妖僧自出场相遇,洒了迷药,摘了通灵,万苦千辛一直跟到此处。最苦是心头明白不能语言,一路上服侍这两个贼秃贼道,上路喝背衣包,下店喝开被铺,重便打,轻便骂,原来和尚徒弟这等难做。从前焙茗跟我也没到此地位。我在路上见过几处官司榜文,写明走失第七名举人贾宝玉,开明年貌,各处访求。我苦不能言语,无从投首。可恨这贼秃贼道,拉我回来,百般苦楚,竟要卖我做戏子;幸亏这两贼戒的是淫邪,生恐破法,不然还了得!如今这两贼也被老爷处够了,不知明早交到衙门还如何现报呢。最喜老爷将林妹妹、晴雯的针儿都拔了,或者真个的回生起来。我若今生今世再见了这两个人儿,我还要成什么佛,这不是活神仙了?只是想起离家之日对着太太、大嫂子、宝姐姐说起进场的话带些禅机话头,临行还仰着天说:‘走了,走了。’这回子又跟了老爷回去,可不臊呢!就算她们不牵线,被环兄弟、兰儿说笑也就臊得了不得;况且出门去还有各世交、各亲友,真正臊也臊死,不知老爷可能替我编谎遮盖了些?”
  又想起:“和尚这个葫芦里也有趣,我虽从他授过隐身法,只不能得了他这个葫芦,原来梦境也可变幻的。 我从前许多幻梦,只怕也是他预先摆布,怪道有许多境界,有许多册子。我告诉人,人还不信。我如何弄他这个葫芦来,自己也带回去试他一试,也就有趣得很。”
  忽又想起:“从前琪官一事被老爷打得半死,害得林妹妹伤心得了不得。如今做了逃走的事情,比琪官的事情更大,不知老爷发作起来怎么好。这里又没有太太救护,不要性发起来活活的处死。趁路上更深夜静,掠入河流,岂不是走到船中自送性命。”却回想贾政神情,大有怜惜之意,或未忍下此毒手。想到此处,又怀起鬼胎来。总是宝玉小心儿性,经此一番风波,尚不肯一心归正。
  这段文章虽则无关正经,却有一番点悟。天下聪明弟子,再不要引他论道谈禅,致为匪人所诱,沉迷不悟。只就贾氏府中前面一个贾敬,后面一个宝玉,便是榜样。
  幸宝玉走得回来,那贾敬便抛家离室渺渺冥冥地去了。每有士大夫功名成,遂养静坐关,这班无赖小人假托秘方,千方引诱。或炼丹以取利,或以养原神炼大丹之说骗取资财,也有小小效脸蛊惑人心,弄到头来终无成就。一五一十算来,他却未曾空过,总得了手去。吃过亏的还不肯说,他反说自己魔头,替他掩饰。
  要知汉武帝便是古人中第一聪明天子,求了无数方士,千奇百怪要做神仙,到了后头,自己真个悟了大道,说出七个字来,便是载在《史记》上的“天下岂有神仙哉”七字。如此说,难道一无神仙?要知神仙只凭功德,不靠打坐。作为人生在世,果能够亲亲仁民爱物,不怕不做神仙,这是一定之理。
  闲话少说,且说贾政、宝玉同床安睡,一夜不曾睡着。总之彼此皆出意外,快乐处多。况且宝玉新中了高魁,贾政这喜欢不小。不多时天就亮了,爷子两人即便起身,程日兴就过船来,将所办口供书帖送贾政看了。贾政说很妥,只要讳避“宝玉”两字。便将宝玉名字挖补,胡乱添改一个小厮名字。
  只说这贼棍盗了府中玉物,用迷药拐了小厮,途中盘获供明,理合送地方官照恶棍例打死不必内结。并吩咐各人都替宝玉隐瞒,只说在山寺中避喧,不必说出实在情节,宝玉也便放心。贾政十分疼痛宝玉,一面吩咐将养他,又知他与曹雪芹笔墨至交,一面先写信安慰家中,并请雪芹赶路下来,与他作伴。宝玉见此情景,倍加感愧。
  不时间,程日兴改妥送来,贾政便打轿上岸,将僧道面交地方官,逐一诉说。地方官见系元妃国戚,又是人证确凿,随即坐堂审明,将二贼一顿乱棍打死,妖物销毁讫,然后送贾政回船。这贾宝玉方才安心适意跟贾政回京不题。
  且说荣国府中自从走失了宝玉,李嬷嬷哭了一场,就老病呜呼了。王夫人、宝钗等伤得不成样子,贾琏又迎贾政前去,薛姨妈虽则从旁劝解,说到中间自己也就流泪。只有李纨,见兰儿中了,心内欢喜,也因宝玉走失,在王夫人面前不敢露出喜欢的意思。又因近日家道艰难,各事掣肘,虽说将老太太灵柩送回,而老太太所留五百金为黛玉送枢之用亦暂挪移。以此黛玉之柩仍停潇湘馆内。
  王夫人自将袭人嫁与蒋玉函后,日逐将各房中用不着丫头逐名打发。只有五儿打发出去,仍旧的哭求他妈要进府中。王夫人欲冷其心,不使伏侍宝钗,反使她与惜春、紫鹃同居,一同烧香拜佛,正要她厌烦求去的意思。谁知这五儿跟着惜春、紫鹃十分投合,却因出去数日感冒起来。初时尚轻,往后越重,誓死不肯出去。紫鹃苦苦的守着她,一息奄奄,竟有黛玉垂危的光景。
  紫鹃正与惜春商议要回明王夫人,这夜紫鹃梦中忽见晴雯走进来,笑容可掬,说道:“紫鹃姐姐,我回来了,你林姑娘也在那里等着你呢。”紫鹃明记得黛玉是死过的了,却忘记晴雯也是死过去的,便说道:“晴雯妹妹,你不要哄我,我只不信。”
  晴雯道:“我哄你呢,你不信,跟我去见你林姑娘。”这紫鹃赶忙走起来,跟着晴雯一径到了潇湘馆,真见林黛玉娇怯怯立在那里。紫鹃未及开口,黛玉道:“紫鹃妹妹,我自己到了家还不能进去,我好苦。”便将手帕拭起眼泪来。
  紫鹃一痛欲绝,正要说话,晴雯道:“林姑娘,我已替你找了紫鹃姐姐来,我要进我的屋子去了。”紫鹃回身拉住,却被晴雯推跌了一跤。醒来却是一梦。不觉冷汗浑身,一盏孤灯半明半灭,听更鼓已打四更。紫鹃伤感不已,立起身剔亮灯,走到五儿炕前,问她可要汤水,只见微微气息。紫鹃送过黛玉,也不惧怕,便将灯携近,唤老婆子将稀粥汤轻轻地灌下去。五儿竟一口气喝了几口,渐渐地咳了几声,到五更时说起话来,道:“这是哪里?”
  紫鹃道:“五儿妹妹,你糊涂了?这不是你的炕?我还坐在炕沿上呢。”
  五儿摇头道:“我不是五儿,是晴雯。”紫鹃大惊,想起梦景,难道是晴雯借躯重生不成?连这老婆子也慌了手脚,即便告之惜春。一屋子还有七八人一齐赶进来,围到五儿炕前。
  听听她的声音口气,宛然晴雯。本来面貌一毫无二,越看越像起来。
  紫鹃便说:“大家不要惊慌,或是五儿病得糊涂了,或者着了邪也未可定的,就是晴雯借躯回生,也是有的。总等天明了,大家回太太去。只是方才一梦十分奇怪,难道真个晴雯转生不成?”
  惜春问:“是什么梦?”紫鹃便将梦中的光景一一的说出来。惜春道:“这么说,连你林姑娘也要活过来了?”紫鹃道:“正是呢。我这会子恨不得就到潇湘馆,把林姑娘扶起来。梦中明明白白,好不奇怪。”
  紫鹃正说话间,炕上病人便说道:“有甚奇怪,我刚才同林姑娘回来,原是明明白白的。只是你们回了太太,要便太太重新撵我出去。但前头撵我时恐我引诱二爷,如今二爷不在家,也不妨留我几时,等二爷回来再撵。”惜春一闻此言,硬着胆过来,便当她真是晴雯,便道:“你敢则知道二爷下落?”
  晴雯道:“我与林姑娘原同二爷一处走,如今林姑娘也回生了,二爷也就待回家了。” 惜春、紫鹃各人俱有心事,一想宝玉一想黛玉,一闻此言不胜大喜,便知炕上的真是晴雯,便催她再喝了几口粥汤,索性问她底里。这晴雯命中注定重生,定了一更多神,神形已合。惜春又将人参嚼碎,搀入饮汤,又强她喝了些。
  晴雯半眠半坐,靠着老婆子坐起来,将贾政途中遇见宝玉、审问僧道、拔针释放之事逐一说将出来,还说道:“有个引路神,将我同林姑娘送到间壁宗祠跟着老太太过来的。现今林姑娘已在潇湘馆内,只等明日巳初一刻,立便回生。二爷在老爷船中,少不得一同回府。”这惜春、紫鹃听了,顾不得真假,即便赶到王夫人房中,敲开房门进去。谁知王夫人床边明灯犹灿。
  原来老太太亡过后,王夫人依了老太太遗言,因喜鸾、喜凤父母双亡,即过房过来,看做亲生一样。只这两个人陪着王夫人住在里房。二人进来,王夫人正自拥衾独坐,默然出神,两个人便把晴雯之言逐一细说。王夫人不觉喜欢极了,说道:“这也实在奇怪,我在四更时,清清楚楚梦见老太太颤巍巍地走来,拍拍我说道:‘好了,林丫头重生了。明日巳初一刻,快快去开了棺救她。’我十分害怕,只怕老太太阴灵嗔怪我留下她五百金一宗送柩怠慢。
  我便说:‘老太太不要多心。林姑娘送柩一事日夜在心,即当赶办。’老太太就恼起来说道:‘你不要糊涂,我与你说正经话,你反当戏言,岂有此理!不要说林丫头与宝玉前生配定姻缘,便是荣宁两府将来也要在林丫头手中兴旺起来。你记着,你若不信,还你一件信物。’说罢,便将手中寿星拐掷将过来。吓得我一霎时惊醒了,床上确有老太太生前的寿星拐。你们看看是不是?”
  那紫鹃先走上来一看,惜春便道:“这是老太太去世以后,老爷亲手封好,装在锦囊,横在老太太内房壁橱上,说是手泽所贻,不许擅动。若非老太太阴灵示信,如何出来。如此看来,林姑娘真个要重生呢?”
  王夫人一头说,一头不知不觉就穿衣起来,挽挽头发说道:“快请宝二奶奶去,不管晴雯真活假活,且问她去。”便穿好了衣服,同惜春、紫鹃一直过来,连喜鸾姊妹也来了。宝钗自从宝玉走失了,每每晚间不宽衣解带,一闻此信,即便同莺儿赶来。
  当下众人俱走到晴雯炕边。王夫人便在炕沿上坐下,拉着晴雯的手,说道:“好孩子,你只管说。”这晴雯便依先的说了一遍,王夫人也将梦景告诉她。
  晴雯道:“可不是呢,明明白白我同林姑娘一路走,跟了老太太回来。老太太原要同了林姑娘到太太房中,林姑娘不肯,故此叫我送她到潇湘馆去。往后林姑娘使我找紫鹃姐姐,我就来找,不知老太太哪里去了。”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俱各大喜,直如宝玉已经见面一样。王夫人便将晴雯的手放了,说道:“好孩子,真个这样,你便是我的亲生女儿。宝玉回来便留在他房中,回明老爷,叫你们一辈子过活。”
  这晴雯生来气性刚强,受不得一毫委屈,虽则死后重生,却也性情不改,便说道:“多谢太太恩典,往后不撵就够了!”众人尽皆吐舌,紫鹃便道:“既然如此,谁到潇湘馆去?”众人齐声道:“大家同去。”只有晴雯挣不起来,便留个老婆子、小丫头伴了她,余者尽去。这时候传开了,免不得五儿之母进来伤痛一场。难得晴雯肯认为母,后文不表。
  当时王夫人等俱进潇湘馆内,一路竹影苔痕,十分幽静,开进窗去,倒也明洁无尘。向知紫鹃时来洒扫,众人叹息。不一时,薛姨妈、李纨也来了,香菱也急急地赶了来。
  还是李纨有见识,先将钟表定起时辰,随命将一付洁净齐整的被褥向黛玉床上铺设起来,装起宝炉,细细地焚起养神香及尸木锦纹香。一壁厢供起香烛,往楼上取下南极长生大帝、救苦观世音、寿星神像三轴,供将起来,再叫柳嫂子搬进小橱房,应用家伙什物安放侧厢后院。众人静悄悄的不许惊惶。
  不一时到了时辰,便叫林之孝、周瑞及走得起的家人进屋里来,先将门窗关了,吩咐起盖。这林之孝终是个老总管,便上前挡住道:“这事虽没有外人知道,但只拿不住准信。万一不准,未免招犯凶煞。况且林姑娘过去久了,哪里能够完好如生。”
  紫鹃便道:“若说身体,定然不坏。从前姑娘在扬州带来一条练容的金鱼,养在水盂,定了性也会游,临过去时候给她含在口内的。”
  李纨道:“真个的,我也一同瞧着,给她含在口内的。”这王夫人听了越发相信,哪里还肯听他。便叫林之孝下去,周瑞上来。
  林之孝终是个有担当的人,看见关系很大,哪里肯依,顾不得王夫人,就横身上来拦住周瑞。王夫人便喝:“叉出去!”也并没有人当真地叉着他,忽然像有个人推倒他似的,真栽出去,栽得发昏。林之孝家的就着人扶他回去了。这屋里忽然一道红光,就这红光里面闪出一尊神人,恍恍地见他将黛玉的棺木拂了一拂,棺盖就落下地来,神人就不见了,红光也散了。众人便赶上前去围着瞧。先揭开盖衾,随揭随化,连衣被通是那样。却喜的黛玉颜色如生,两颐起了些红晕儿。
  紫鹃急急的将手去试着,周身俱带温和,更喜鼻息间微有生气流动,便悄悄地叫男人出去,亦不许传出声儿。李纨、宝钗忙将两床软被过来裹着黛玉,轻轻悄悄抬到里边床上卧下,慢慢地将参米汤灌下,也便吃了些。
  王夫人只悄悄地叫轻些儿,一面吩咐快将棺木抬出去施舍。恰有个后巷周姥姥为了她利市,就喜喜欢欢领去做了寿木。又悄悄地各处打扫得二十分洁净。再叫喜鸾、喜凤同了平儿、琥珀将黛玉的衣箱什物以及陈设各件,都静悄悄地分着阁上阁下、里间外间,问明了紫鹃照旧安放这里。
  李纨等只守着黛玉,直到未初一刻,渐渐地透过气来,将金鱼儿吐出。紫鹃连忙用线穿好,缀紧在黛玉的耳坠子上。黛玉倦眼微舒,星眸半露,仍复合眼睡去。薛姨妈便出个主意,告诉王夫人,快请光明殿罗真人,选择有名气并道行高的十六位法师到荣禧堂打醮,各处庵观寺庙分头骑马去写明香牌,焚香化纸。
  王太医也慌忙请来细看,说:“定是回得过来的人,不必服药,只须静养养即可复元。”众人便不分昼夜,时往时来。直到了一周,时到第三日巳牌时分,黛玉方叹了一口气,舒开眼来,便怯怯地道:“我的紫鹃妹妹呢?”
  紫鹃连忙上前道:“紫鹃在这里。”紫鹃直乐得心花四开起来。
  黛玉瞅了一瞅,又怯怯地道:“晴雯呢?”
  紫鹃道:“好了,将就也起来了。”王夫人上前叫一声甥女,黛玉便一声儿不言语。
  李纨上前去,黛玉便说道:“好大嫂子。”宝钗上前叫一声林妹妹,黛玉也叫一声宝姐姐。只有薛姨妈老人家恐怕烦她神思,拉住香菱并喜鸾姐妹,只远远地站着。再过半日,黛玉也就能一口气喝半杯极稀的人参粥汤。众人渐渐地放心,再将潇湘馆内细细地洒扫一番。
  这紫鹃真如孝子一般,同床共歇,无明无夜,衣不解带。再过几日,晴雯也能起来了,搬至潇湘馆侍候黛玉。可怪林黛玉性情古怪,自回生之后不喜别人,只有紫鹃、晴雯是她心爱,随便举动总要这两人,其余只有李纨到来也爱见面。便是宝钗母女也觉得生分了。听见人来,先叫紫鹃下了帐钩,面朝里睡。
  王夫人待她倒像见了贾母一般,倒反没脸。王夫人却不敢怠慢,一则想起从前自己许多不是,竟是活活害她一般;二则知道贾政的手足情深,林姑太太只遗一女,幸喜回生过来了,稍有怠慢,恐贾政回家不依;三则老太太示梦已验,分明与宝玉有缘,而且两府规模俱要在她手中兴旺;四则宝玉果真回来要与黛玉见面,若将黛玉轻忽,宝玉仍要疯颠。为此不知不觉时刻来窥探,倒比伺候贾母加倍小心。无奈黛玉不瞅不睬,王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一日王夫人正在黛玉房中,忽听见焙茗一片喧笑之声,直撞进来。王夫人便喝道:“小奴才,闹什么?”焙茗便带着笑打一千,叩喜说道:“恭喜太太,宝二爷同老爷回来了。”王夫人便笑得说不出来,急问道:“在哪里?”焙茗便将贾政家信呈上。
  王夫人看了信说道:“好得很,老爷在路上还没有遇着琏二爷?”焙茗道:“老爷也喜欢得了不得,还请曹老爷迎上去。曹老爷已将动身,敢则数日内也就到了。”
  王夫人再将家信高声念起来,要黛玉听见的意思。那信中之言却与晴雯之言一样。谁知黛玉却一毫不在心上,直等到王夫人去后,悄悄告诉紫鹃、晴雯说:“往后我耳朵里不许人提那两个字。”两人俱各会意了。
  王夫人一出去,两府大小俱已尽知,连外边门客俱来贺喜,合家喜欢。薛姨妈母女二人自不必说。不一日,焙茗又报进来说:“老爷同宝二爷回来了,门上已套车接去了。”王夫人大喜。要知宝玉进门,见王夫人等臊也不臊,如何与黛玉面见,及黛玉理他不理他之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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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1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二回 青绡帐三生谈夙恨 碧纱橱深夜病相思

 

  话说荣国府听说贾政、宝玉同回,合府大喜。王夫人即唤焙茗带伶俐马牌子选了快马迎将下来。这焙茗得不得一声出得宅门,一片声备马,一辔头直跑出去,一径路过芦沟桥,又跑过二三十里,迎着贾政。焙茗滚鞍下马,高声请安。
  贾政即问:“两府都好?”焙茗道:“很好。”就拉住车辕将黛玉、晴雯回生的事逐一回明。贾政大喜,叫他快去告诉贾琏、宝玉。焙茗带过马迎上来。先遇曹雪芹,也将此事告诉。
  原来贾府家法森严,王夫人吩咐过林之孝,外面一概不许传闻,故曹雪芹也未知道。雪芹听了也喜欢,连叫他快告琏二爷、宝二爷。焙茗带着马,行不几步,便是贾琏的车,告诉过,即见宝玉的车。焙茗抢上一步忘记请安,直将黛玉、晴雯之事告诉,喜得宝玉放声狂笑,几乎跌下车来。幸亏焙茗扶住,宝玉便道:“你把牲口放了,坐上车沿来,咱们好讲话。”焙茗便与坐车沿的替换了。
  这个坐车沿的年纪才一十五岁,生得很俊,原是贾政在下路重价买的,在跟班中第一得宠,楷书也好,唱曲家伙都会;又是一条脆滑小旦喉咙,真个千伶百俐。带一顶貂尾缨染貂帽儿,上穿香貂鼠反穿马褂,下穿玫瑰紫天马皮缺襟短袍,脚踏粉底皂靴。
  这小子姓李名瑶,贾政特派他亲随宝玉,一路上看这主仆两人的也就不少。宝玉常叫他瑶儿,又见他左耳朵带个攒金环,又戏谑叫他穿儿。这小子十分乖觉,看见焙茗光景,知是宝玉旧人,便马上将马褥子扯下来,拍拍焙茗说道:“好哥,铺了马褥。”这焙茗只顾和宝玉讲话,哪有工夫,只道:“兄弟罢吗。”这瑶儿便将怀中槟榔盒、腰里绢擦手掠交焙茗。
  焙茗一面与宝玉讲话,一面也顺手将腰里鞭子扯下递给瑶儿。瑶儿即扳鞍上马,跟着车慢慢地走,也侧着耳听他两个讲话。这里宝玉定着神,便问道:“你这个话真的吗?不要哄我。”
  焙茗笑道:“我哄爷,敢哄老爷么?刚才回老爷,老爷也喜欢得很,叫我回爷。我一溜下来,连琏二爷、曹老爷统告诉了。千真万真,怎么哄你!我刚才回太太去,原就在林姑娘房里。”宝玉方才死心塌地的信了,便道:“林姑娘的房在哪里?”焙茗道:“原在潇湘馆。”
  宝玉道:“怎么太太也在那里?”焙茗道:“林姑娘好不傲呢!府里人说起来,太太时刻过去,比从前伺候老太太还勤些,林姑娘全然不睬。”
  宝玉道:“这也怪不得林姑娘,到底林姑娘和谁人讲话?”焙茗道:“我们二门外的人也听不真,听说只许紫鹃、晴雯讲话。谁去便叫下了帐钩,傲得很呢!”
  宝玉道:“晴雯借五儿还生,也是世上有的。怎么晴雯也同在那里?也不知太太待晴雯怎么样?”
  焙茗冷笑道:“这晴雯也跟着傲呢!听说老太太倒疼她,她倒言语硬朗。太太还对着众人说:‘这孩子倒实心,我从前看错了她,怪过意不去的。这孩子有缘再来,瘦怯怯可怜儿的,你们大家疼她些’。可不是,跟着林姑娘傲呢!只听说柳嫂子进去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说不是她女孩儿,到底也是,说是他女孩儿,到底不是。难为这晴雯倒肯认妈,在院子里跟着叫妈。”宝玉终究小儿心性,听说倒笑起来。焙茗道:“柳嫂子噙着眼泪,二爷还笑呢!”
  宝玉道:“怎么柳嫂子也在潇湘馆院子里?”焙茗道:“听说这些调度统是珠大奶奶的张罗。而今林姑娘倒也和珠大奶奶好。我们这府里的人儿比得好,拿林姑娘比做过世的老太太,拿珠大奶奶比做过世的琏二奶奶。这珠大奶奶在林姑娘跟前虽比不得紫鹃、晴雯,也还说二听一,若是太太去就罢了。”
  宝玉道:“这也难怪她。我听见林姑娘从前过去的时候,原来珠大奶奶一个人送她。那琏二奶奶你也不必提了,林姑娘的性命原是她送的。而今一样地窟子里,谁翻身,谁不翻身?”
  焙茗还凑着宝玉耳朵道:“还好笑呢,咱们芸二爷还告诉人,说是你告诉过他,从前琏二奶奶和你好过呢。”
  宝玉面上红了一红,便说道:“这也是没天理的话呢。芸小子这东西从前向琏二奶奶讨差不到手,故此怀着恨,将她污蔑了。有他们这班嚼舌头在外扬言,怪不得那年我同琏二奶奶从那府里同车回来,那焦大喝醉了,口里胡闹,连‘养小叔子’也就乱喷出来。我正要问一问,倒惹得琏二奶奶要捶起我来了。”
  焙茗道:“不错了,焦大爷抬在马棚里睡了一夜,嘴里塞满马粪?至今他老人家走过,人还问他马粪味儿的。”宝玉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话之间早到了府门首,宝玉便觉得臊起来。
  这正是知子莫若母,王夫人已预先吩咐,从门客老先生们以及贾氏兄弟叔侄,合家上下人等,但许向老爷请安,不许向宝二爷请安。又听了李纨的话,因贾政孝服未满,将贾政行李一总铺设在老太太房中,就老太太卧榻旁边另放一榻,也就在碧纱橱里替宝玉安一小炕,恐他旧病未改,仍旧厌弃妻室,且就此养神一回。
  自从焙茗迎出去的时候,便即铺设妥当,连火炕香炉也都微微的暖着。这宝玉到了自家门口,免不得丑媳妇见公婆,也就讪讪的跟了贾政一直来到后堂,免不得在王夫人、薛姨妈前请了个安。她两个便如拾得珍宝一般,直喜得眉花眼笑。
  随后李纨、宝钗、喜鸾、喜凤、环儿、兰哥儿次第来贾政前请安。贾政一一拉起。大家也见过贾琏。贾政又拉了兰哥儿的手道:“好孩子,你替祖宗争气,我很疼你,你妈也乐。”
  这王夫人便拉住宝玉的手道:“宝玉,你倦不倦?”宝玉正在害臊,就乘机说道:“倦得很。”王夫人便搀了宝玉进老太太房里,贾政也跟了来,看见他的行李俱在,合了意,说道:“很好。”王夫人便望着宝钗,将小指一掐。宝钗会意,便叫莺儿过来伺候宝玉。
  这宝钗本来大方,看了宝玉回来,暗中喜欢,也不形于词色,便同薛姨妈回房。这里众人都散,李纨仍旧到潇湘馆去了,只剩兰哥儿陪着贾政。当下王夫人一径将宝玉送到碧纱橱小炕上,还像小孩子一般给他拉了靴,脱了马褂,松了带,又将他通灵玉摸一摸,叫他睡下,盖一条小被。莺儿就将脸水送上。宝玉抹了脸,喝了人参燕窝汤,侧身睡下。王夫人就叫莺儿在炕沿上陪伴,自己出碧纱橱来。
  贾政也抹脸喝汤,在那里看老太太的遗物。看到左边壁橱上不见了寿星拐,但只挂了一个空囊,便问王夫人:“寿星拐哪里去了?”
  王夫人坐下来,将贾母梦中之言及黛玉、晴雯回生之事,及而今黛玉将养复原可以起身各情景,逐一地细细告诉。贾政惊叹不已。宝玉却在碧纱橱里一一听明,又悲又喜,恨不得立刻赶到潇湘馆去。
  贾政便道:“你便告诉珠儿媳妇,我虽刚才到家,她也不必拘着来这里伺候。叫她一径在潇湘馆,只当伺候了我。”王夫人就叫个小丫头子告诉去了。
  贾政又叫兰哥儿道:“你替我到潇湘馆去问林姑娘好,说我才到,明白就来看她。你只叫你妈悄悄地告诉。”兰哥答应了是,一直的便走。
  贾政又叫转来说:“你告诉你妈,天很冷,各处严密些,房里火也不宜太旺,总要各样存神些。林姑娘也不要轻易动弹。”兰哥儿说:“晓得了。”飞风地去了。
  宝玉着实感激,反埋怨着贾政不叫他去。说话间天色就晚将下来。王夫人问宝玉可要喝什么?宝玉说不要了。
  王夫人就在老太太房中间同贾政吃晚饭,说些家常闲话。又说起巧姐儿周家的亲事,是刘姥姥说起的,两下儿都愿意,只等老爷定夺。贾政有了酒,触起舟中恨王凤姐的心事,便冷笑了两声道:“这巧姐儿呢,难道不是咱们家子孙?况且从小儿在这边生长,就同你我的孙女一般。只是她的妈干的事情还成个人么?好好荣宁两府,祖上功勋,险些儿被她败尽了。”
  王夫人终是护短,便道:“人也过去了,老爷也忘怀些罢。”贾政本来秉公,又一路想来到王夫人只念姊妹,不念姑嫂,而今还抵死的回护她内侄女儿,也就忍耐不住。还亏得贾政有涵养,虽则胸中不遂,终究相敬如宾。
  正要开言,只见兰哥儿进来回话道:“刚才将爷爷的话告诉妈妈,林姑娘正睡着养神,不时间醒了,妈妈就悄悄地告诉了。妈妈叫回上爷爷,说林姑娘说当不起爷爷问好,挣得起来再来请安。爷爷明早要去,也当不起。再有爷爷吩咐妈妈的话,妈妈也晓得了。”贾政点头。
  因为宝玉不吃晚饭,就叫兰哥儿在旁边,一同吃饭,把一碗松瓤鸡皮燕窝汤移在兰哥儿面前。那贾政心上本来有气,又巧巧的兰哥儿传将黛玉的话来,忍不住就说道:“太太,你休怪我,我在宝玉回舟的那一晚,一夜不曾合眼,想起无边的心事来。”贾政说完这两句,便将舟中所想的言语逐一逐二尽数说出来,也还添几句恨毒在内,只惹得王夫人、宝玉两下里淌泪不住。兰哥儿与莺儿呆呆的,是一是二都听了。
  王夫人道:“老爷说的话呢,也没有言回。就是我呢,也不过顺了老太太,没有什么私心在里头。但而今林姑娘呢,依旧在我们府里,宝玉又回来了,要圆全这事也还容易。只是林姑娘到底性情傲些,也要她心肯才好。”
  贾政也淌起眼泪道:“我从前这个姊妹,说不尽意合情投。我一听见她有了这个女孩儿,却与宝玉的年纪相当,心里就动。到后来手足割断了留下这一个外甥女儿,愈觉得动心。及至见了她,心里不知疼得怎样是的。只是宝玉这个孩子傻又傻不过,两下里比评起来也配她不过的。只想老太太作主定了。谁知事到其间偏闹出个琏儿媳妇来,闹神闹鬼,弄出许多话把。如今甥女儿是回过来了,你还说她傲呢,她还不该傲!我而今也不管什么,只等她的哥哥林良玉来,我当面替她说这里头的言语。她是个女孩儿,我怎么说得。你既愿意,你只与珠儿媳妇慢慢地商议便了。”王夫人也就揉揉眼说:“我也是这么想。”
  却难为了莺儿在里边听见这番议论,想起来把我们姑娘怎么好?独把个宝玉乐得了不得。贾政又问兰哥儿中举后见老师会同年的话,又勉励了些会试功夫,便叫各人散了歇息去。兰哥儿遂到潇湘馆请李纨的晚安,也到黛玉帐外请了安。黛玉已能久坐,也回问了好。兰哥儿便同李纨到外间,将贾政言语学与李纨,紫鹃听了也就学与黛玉。黛玉只冷笑几声,倒像个各不相关的光景。随后李纨母子去了,潇湘馆便关上门。
  紫鹃、晴雯都在黛玉床前学着贾政诉说王熙凤,也牵枝带叶一直的说起袭人许多不是来。黛玉自回转之后,每听见她两个人议论从前宝玉做亲一节,只管听了,从不则声。而今听她们说起袭人来,就不知不觉从靠被上侧转身来说道:“别人罢了,怎么袭人也有多少隐昧,我倒要听听。”
  紫鹃冷笑道:“好,你两个人怎么知道,不要说晴雯妹妹是袭人断送的,连姑娘也是她害的。”
  黛玉道:“我这番恍恍的听见你们说她嫁什么蒋玉函去了,她以前到底造些什么话?你说得她这等凶险。”
  那紫鹃提起袭人,直把无明火升高了三千丈,把雪白桃容红云飞满,便簌簌地掉下泪来,使劲地说道:“她好不狠毒呢!姑娘身体才好些,不要听了气苦。”
  黛玉听了道:“你们当我什么样人,我这番回过来,个人定了个死主意,饶你说什么,关我什么,我只要晓得袭人怎么样狠毒?她就狠毒到晴雯,怎么到我身上?”
  紫鹃冷笑道:“说起来你两人也就分拆不开。” 黛玉道:“这又奇了。”
  紫鹃当时忍不住,便将贾政痛打宝玉之后,太太叫袭人去细细盘问,怎样说晴雯妹妹狐狸似的花红柳绿的爱打扮,怎样的美人肩水蛇腰,怎样的眼睛也像林姑娘,行步儿也像,怎样的引诱宝二爷,怎样的告诉太太防不了宝二爷要和谁作怪,怎样的就撵了晴雯也要将宝玉搬出园去。
  “姑娘你想这句
  话说到哪里去?怎样的宝玉打坏了有人……”紫鹃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几乎将“有人眼睛哭得葡萄似的去看他”说出来,只黛玉害臊,连忙缩住。黛玉心里也明白,眼圈儿就红起来。
  紫鹃便改过口来说道:“怎样的太太就拍拍她,喜欢得了不得。说:‘好孩子,从今以后交给你,分我的月钱给你。’这些话从前原鬼鬼祟祟似的,往后哪一个不知道。还说她不狠毒呢!我是直性到底的人,不能捏造一字。姑娘你也不要气苦。”
  黛玉听了这番说话,倒也并不在念,只微微地笑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晴雯便淌泪不住。此时黛玉精神已经复原,爱和她两个闲话,便三人同床说了一夜。
  紫鹃便问她两个死后魂魄在哪里安顿,方才晓得全是老太太求了观音,带在宗祠内的。紫鹃又将两府里查抄时许多苦楚,及老太太、王凤姐、鸳鸯过去的光景,并薛姨妈家事,史姑娘守寡坐功,传说已经得了大道,整整地说到四更。
  紫鹃打量黛玉一番,而今光景与从前大不相同,毫无系恋,真个换了一个人似的。又遇着晴雯只管根究宝玉,紫鹃索性将宝玉当她芙蓉神做祭文祭她,又粘住我问姑娘,被我几次不理,怎样的跟了老太太、太太来此痛哭,怎样遇空便粘住了我问姑娘可曾留甚言语,怎样的又搬到外间炕上将五儿当了你半夜里说起遇仙。晴雯听见了,想起咬指甲换棉袄的情分,竟汪汪地淌下泪来。
  黛玉反冷笑起来,说道:“呆丫头,你还这么呆。你真个转了一世还梦不醒呢。”紫鹃本意也替宝玉可怜。想着他打动黛玉。谁知黛玉铁石似的,摸不定她定了什么主见。一直谈到头鸡啼,方睡了一睡。
  黛玉先醒,见日色已高,李纨已到,忙叫起紫鹃、晴雯来。三个人赶忙穿戴梳洗已毕。贾政刚才上朝谒祖回来,便带了人参养荣丸及参膏燕窝片到潇湘馆,一直走到床前来看黛玉。
  黛玉自从李纨、兰哥儿先后来说,又听兰哥儿学的语言,心里着实感激贾政,无奈与宝玉匹配一节与自己毫不相干。此刻见贾政亲来,心里虽然感激,口里转不能语言,只望着贾政掉泪。贾政叫一声“我的儿”,也就不能言语,坐下来拉着黛玉的手,也只有掉泪。这两个人心头各有千言万语似的,只说不出来,惹得众人皆发怔了一回。
  黛玉哽咽了半晌,方说出一句话道:“我的良玉哥哥在哪里?”贾政明晓得她举目无亲的意思,又见黛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泻将下来,贾政就一面扯下擦手绢子替她拭泪,一面自己揉眼,也哽咽了半晌,说道:“赶年内外会试前总到。”随说道:“你想着你亲生这一辈子也没了,只我是谁?你想哥哥,你不要生分了我。”
  黛玉就点点头,贾政自己本来怕伤,又恐伤坏了黛玉,便轻轻地立起身来,对着李纨道:“我很知你们情分,总来林妹妹也不是外人,你疼她就如孝顺了我。”李纨连声答应。
  正说话间,王夫人也来了,也叫晴雯过来磕了一个头。贾政倒细细地看她一看,真真是晴雯一模无二,连描容也没有这手段,心内惊异了一回。便说道:“你同紫鹃都是老太太的旧人儿,我很知道你们,心里念着老太太,便十分地用心伏侍林姑娘。你们心里也明白,这林姑娘并不是外人,你们总跟定林姑娘,我这一辈子另眼看你,并不薄待了你。”贾政这句话无非打动黛玉,要将宝黛圆全,紫、晴侧室的意思。无奈黛玉自己定了一个抵死不回的主见,心里头虽早感念贾政的实心,此等言语竟如东江西海一样。贾政说完了,再说道:“你们明白?”两人玲珑剔透似的,如何不知道,也就脸儿上红一红,回一句“明白。”贾政便自去了。这里王夫人、李纨听见了,加倍小心。
  黛玉本欲在王夫人前略略应酬些,因晚上紫鹃说起袭人许多说话,心里很烦,便叫晴雯下了帐钩。晴雯又触起王夫人听信袭人撵她的情节,见王夫人在房,也讪讪地走开去了。那里黛玉在帐中看见,也暗暗地点头。只剩得紫鹃与王夫人、李纨寻些闲话谈论。
  且说宝玉,在碧纱橱里一夜哪曾合眼,悄悄地拉着莺儿问些话。先听见袭人嫁了蒋玉函不胜叹息。莺儿道:“二爷怎么能先知?”宝玉道:“我实告诉你,怎么能先知,我只在暗处看出来的。”莺儿一定要追究什么暗处,宝玉道:“人也去了,说她话长,藏些厚道也罢了。”
  宝玉在莺儿面前不好意思,略将宝钗问了几句,便即根究黛玉近日如何动静,莺儿也不肯隐瞒,便说道:“二爷你还问怎的,你还不知,林姑娘这番回过来变了个人似的。”宝玉吓了一跳,道:“怎么样变?”莺儿道:“她这人材儿,不必说了,照旧一样。从前还不肯吃药,不肯将养;如今是药也肯吃,将养也肯将养,性气也平和。”宝玉道:“这不变好么?”莺儿道:“变是变好了。只有一句话……”宝玉道:“什么话?”
  莺儿道:“我打常听见,不许人说起‘宝玉’两字,就恨你到这个地位。”宝玉吓了一跳,慢慢地淌泪道:“恨是该恨的,但不能剜出心肝来。”
  莺儿道:“我劝二爷也看破此,还说二爷回来后要到她那里探一探,立该就要搬出去。”宝玉哽哽咽咽地道:“搬到哪里去?”
  莺儿道:“听得说她良大爷来,就要搬出去。”宝玉这一惊不小,心头乱跳,四肢渐渐地热将起来。莺儿懊悔不迭。
  宝玉又央及道:“我而今也不敢到潇湘馆法,我只要晴雯、紫鹃来看看我,容我说一句话。”莺儿道:“二爷说得好容易,她两个近日好不金贵呢!林姑娘同她时刻不离,太太也不去使唤她,我敢去拉扯?”
  宝玉道:“紫鹃呢,罢了,晴雯难道也变了?也跟了林姑娘一路儿?”
  莺儿道:“就算晴雯心上有二爷,如今现在林姑娘那边。又是回过来的人儿,也是女孩子儿,怎样无缘无故跑到这屋里?况且老爷也在这屋里。还比起先老太太的时候,姑娘们尽着往来么?”
  宝玉想莺儿的言语果然有理,不能驳回,只在枕上流泪伤心不住,心里总想着黛玉不知存什么主见。越想越烦起来,便叫莺儿将盖被全个揭掉了。莺儿吓了一跳,将宝玉额上一摸,又自己额上一试,觉热得许多,便道:“二爷,你心里烦,耐着些罢,什么天气要揭盖被?你要紫鹃、晴雯来说话,慢慢地与太太商议。”
  这句话点醒了宝玉。到了第二日,王夫人从黛玉处回来,听说宝玉身上不好,便吓慌了。连忙来摸一摸,走出来跟问莺儿,知道缘故,只得来屋伴他。一面叫快请太医,也不等宝玉开口便自己来安慰他,叫他宽心,便说:“林妹妹呢,已回过来了。你老爷呢,已经定了主意。况且她现在园子里,还飞到哪里去?若说晴雯、紫鹃这两个人,难道我使唤她不来?我的儿,你总好好地定定神,等太医瞧过了,包我身上叫她两个来。凭你问她什么话,凭你同她们照旧玩笑,总使得。就老爷来问,也有我招架。不要说这两个,就是林妹妹也包在我身上,我便同你珠大嫂子商量,慢慢地劝她。你们两个本来好得很,难道而今倒生分起来?况且她若没有缘,老太太也不再送她回转来了。你听见古来有几个回转来的人儿?你这个实心孩子也不要太糊涂了,我而今就去把她两个叫了来。”
  宝玉听了,也就顾不得臊,便道:“很好,快去吧。”
  王夫人出来,正值贾琏陪了王太医进来,贾琏先与太医照会过,不要提起出去回来一节。
  太医便会意,一路转说些闲话,进来说道:“这几天却有时症,都轻,可不打紧,略疏散疏散便好了。”一面说一面坐下问了好。
  这王太医闭目调息,静静地诊了左右两手,便抬起头来,竖起两个指头道:“恭喜恭喜,两贴便愈了,外感也轻,有些肝郁,轻轻地疏散了便好。”贾琏忙叫人去回太太:“太医说轻得很,吃两贴药就好的。”玉太医随即拱一拱手,同贾琏到外面定方子去了。
  王夫人听了也便放心,告诉宝钗知道。这宝钗已料定宝玉要病几番,总之人已回来,都无妨碍,也甚放心。只在王夫人房中,请过贾政的安,也就不去看宝玉。这正是她大方得体之处,也并无一毫做作。这里王夫人便打发人去请李纨过来,商议要叫紫鹃、晴雯来看宝玉,并叫李纨劝黛玉的性情。未知紫鹃、晴雯可肯过来,李纨可能劝转黛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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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探芳信问紫更求晴 断情缘谈仙同煮雪

 

  话说王夫人因怕宝玉害病,要紧安慰他,许他叫晴雯、紫鹃过来,还许他劝转黛玉。这是急忙中的语言,回到房里越想越难起来。却又怕宝玉害病,只得着人请李纨过来商议。
  不一时李纨过来,王夫人先将劝黛玉的话央及她。李纨着实支吾。王夫人见光景不像,连自己也晓得为难,便要她央及晴雯、紫鹃过来,大家说通,不拘怎样将就哄他一哄。不要年终岁暮外头事还闹不清,这孩子又闹出故事来。王夫人打量,这一句话李纨容易招架,哪知李纨也就为难。
  这李纨是和顺不过的媳妇,又知太太心里只惦记着宝玉,却不知道那两个丫头的性情。驳又驳不得,只得勉强答应道:“太太的意思我尽知道,但是林姑娘离她两个便不受用。虽则她两个是丫头,也有些古古怪怪的。难道说太太叫她,她当真的敢不过来?况且暂时过来走走,哄哄宝兄弟就去了。但是我一个人去,林姑娘又要疑心起来,说我在里头有什么了。前日宝妹妹叫雪雁过去,打量是林姑娘的旧人,叫她请个安,到底摸着些情性,顺便留下替她们两个。我们也未敢轻易说出来,倒是晴雯爽利,一面叫雪雁站在门外边,一面搭三搭四的提起她来。林姑娘一听见,一字不说,淌了多少的眼泪。这晴雯连忙出去做手势,吓得雪雁立刻跑了回来,就连宝妹妹也几天讪讪的。”
  王夫人道:“难道从前去叫雪雁的时节她还清楚?”
  李纨笑道:“我是送她的人,亲眼看见的,她前头这个病,原千伶百俐,神明似的,哪一件不知道得比我们还清楚?”
  王夫人十分不好意思,便道:“所以我的意思,林姑娘那里,亏得你同她的情分好,慢慢地劝他。且将这两个丫头叫过来哄哄他。”
  李纨道:“却也奇怪,近来林姑娘倒像和四姑娘好些。”
  王夫人道:“她却是另一路的人儿,怎么说得来?从前他们两个虽不生分,也没有什么好得很;而今倒反好起来,倒打量不出。”
  李纨道:“我也是这么想,而今要叫这两个丫头过来,依我说只好我先去,停会子弄她们两个人的旧相好过去,悄悄地拉过来,我也帮着她们。若过来了,也叫他就去。”王夫人点点头。李纨就去,也拉着宝钗同走。
  原来林黛玉回转过来,两府内姑嫂姊妹以及各房丫头多有想去看她的。总因王夫人提防着黛玉性情古怪,故此预先说知,众人便不便过去。这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连嬷嬷及各处老婆子、小丫头更不必说。当下李纨过去了半晌,王夫人打量了一回,便叫喜鸾的丫头墨琴去唤平儿、琥珀过来,悄悄地将这些言语告诉她,叫她两个过去。随后又想了想,叫玉钏儿也去帮着拉了她两个来。
  玉钏儿也去了好一会子。玉钏儿走了来,王夫人不见紫鹃、晴雯,便道:“怎么样?” 玉钏儿嘻嘻地笑着总不说。王夫人尽着问,玉钏儿道:“我们几个人背了林姑娘,拉她两个到对面房里说了多少话,这紫鹃头也摇掉了,总不开口。晴雯便说二爷是要拉拉扯扯的,她却不是袭人一流人儿。”
  王夫人听见“袭人”两字,面上红一红。玉钏儿道:“晴雯还傲呢!说撵她的时候怎么长怎么短,袭人说得怎样活龙活现的,又是什么妖精呢,狐狸呢,前前后后通是她把宝二爷引坏了。这会子再过来。宝二爷又要引坏呢?”
  王夫人听了,句句碰在心上。正在为难,宝玉又叫莺儿来打探,问紫鹃、晴雯来没有。
  王夫人直觉得走不是坐不是的。忽然贾政进来,一直进屋里去了;随后又是贾琏进去回话,一会子又叫林之孝进去,又叫周瑞进去,又发出对牌来,又是吴新登进来说北靖王来了,又传说各勋戚部院也来了。随后又说,恐怕惊动,改日定了神再见。一会子又说,北靖王拜会。贾政连忙出去,不几句话又进来。
  这一刻贾政烦极了。宝玉更烦得了不得。贾政又叫贾琏进去,说了些话,贾琏出去了。 王夫人恐怕贾政拘着宝玉,也请贾政过去,说他小小感冒,不要拘着他。贾政也点点头,仍旧回转房里来,看些书札稿片,也将帐目翻翻,点头一会,叹息一会终究宝玉惧怕贾政,贾政在房中便如正神镇住邪神一般,咳嗽一声宝玉也心里跳一跳,便不敢叫莺儿过来催逼着要紫鹃、明雯。
  王夫人便像欠债似的,有人挡住了暂时且松爽些,却将旋丝玛瑙盘盛着两盘新鲜果子儿,叫玉钏儿拿去同莺儿哄着宝玉。顺手的装上两盘儿,叫素云送与黛玉,顺便问:“你奶奶猜摩着林姑娘近日爱吃个什么,柳家的弄不精致,叫你奶奶悄悄告诉我,我这里做了去。不说是我的,通说你奶奶做的。”素云答应着就走了。
  王夫人又叫转来,悄悄地告诉她,叫她向平儿、琥珀说:“我心里惦记着,叫她们妥妥当当地说。”
  素云去了不多时,平儿回来了,平儿上前去悄悄地说了半晌,王夫人只呆呆的便道:“你且去叫莺儿来编几句,且哄住了他。”平儿便叫小丫头到老太太房里碧纱橱内,悄悄地扯扯莺儿的衣襟,不要叫老爷知道。
  小丫头去了,莺儿便过来,大家商议商议,不过说紫鹃实在走不开,晴雯原肯过来,也因林姑娘检点东西掉不过手,遇着空也就来的。至于林姑娘的话却不可招架,防他呆头呆脑起来,莺儿便去学着说了。宝玉也无可奈何,只呆呆地胡思乱想。
  这里正指使着人,那边琥珀也回来了,王夫人便问她。琥珀的言语也同平儿的差不多,王夫人就叫琥珀坐下来,叫她帮个主意。这琥珀终是老太太屋里人,与鸳鸯差了有限,在主子前原有个分儿说得句话。又遇着王夫人再三问她,知道王夫人为宝玉,面上肯委屈些儿,也和晴雯好,替她委屈,便说道:“据我的主意,叫晴雯过来呢,她到底是个丫头,敢不过来?就是跟了林姑娘也还在这府里。况且底子里是宝二爷的人儿。不过追上去是……”琥珀说到此,便顿住了口。
  王夫人便道:“追上去原是老太太的人,与你们一样。我从前原误听了袭人的话。刚才晴雯这些话原不是全无踪影的。而今袭人也去了,她倒回转过来。她平日心高气硬,为人正经,也就一辈子洗刷清了,也畅她的意,她还要怎么样?你看,她从回转来我不疼她?她叫我再怎么样?”
  琥珀微微地笑着,说道:“她还说老太太屋里总是鸳鸯一路上的人,唯独袭人作怪呢。而今她的居心为人,太太也都晓得了。太太而今这样疼她,谁还赶上?只是她这个人是个燥头骡子,顺毛儿众生。太太只要将从前挂心她的话当面说破了,叫她死也肯。不是我说她,若圆圆儿的,连林姑娘也好说话了。”这王夫人听了,并不为怪;喜鸾、喜凤也尽着点头。
  王夫人便说道:“我起先不明白,而今听你这一席话,我也明白了。不是我必定顺着宝玉,做主子的倒去招陪丫头,只是仔细地想起来,怪难过的。我几时去当着她面说开了,她还要怎样?”琥珀也道:“她还要怎样呢?”
  不表王夫人、琥珀两下商议。且说潇湘馆中,黛玉久已复原,而且从前旧病若失。总之一个人无思无想,就病也好得快些。黛玉自从回转过来,真个四大皆空,一丝不挂。就如一个心孔被仙露洗濯净了,倍觉得体健身轻。本来在房中走动,只因厌见俗人,故此借着养神,闲闲坐坐卧卧。
  这一日,雪荠、紫鹃、晴雯检开宪书是个好日子,都央及黛玉走走散散。黛玉也依了。走到外间,依旧是王摩诘着色《辋川图》,虞世南的墨迹对联。一边是嵌玉江心铸镜,八幅八洞神仙挂屏;一边是唐六如水墨细笔西湖十景横披。还有黛玉最爱的唐六如小楷《道德经》也挂在琴桌后。这张小琴也安着弦横在桌上面。
  还有些古鼎、茗器、笔筒、各色文房四宝,连宝钗送的零碎人事,可以陈设的,也都精精致致的摆列着。天花板上全钉着大红绣花羽绉缀汉玉古镜的屋幔,地上也铺着绒翠毯,真个名色齐全,一件不少。
  黛玉提了个小小白攒铜着衣的手炉儿,慢慢地看去,还有王夫人逐时送来的素心腊梅、素心草兰、绿萼梅,水仙盆也幽幽雅雅的放着。黛玉点点头道:“难为了珠大嫂子了。再走进过去,隐隐的飘过檀降香来。再走进几间,看见李纨供的神像。黛玉又落了几滴泪,上前来拈了香,解下金鱼儿供在神前,轻轻地福了三福。紫鹃也下拜了四拜,慢慢扬扬站起来再福了四福。紫鹃随将金鱼儿与她挂上耳坠子。晴雯淌着泪也拜了?
  黛玉便道:“不要亵渎了。停会子将吴道子的白描吕祖师换上。”这里紫鹃、晴雯听了答应着,才晓得黛玉决定要修仙的了。心里头都想道:“这个仙女也配。”黛玉便走回来,见那软烟罗颜色未退,这雪日晶光射眼得紧,忽然地触起贾母来,连临过去时“白疼了”三个字也触起,不免又掉了几点泪。
  黛玉要看那雪景,叫打开窗子。这晴雯连忙走进去,将天鹅绒大红绣金绉纱搭护,并紫貂大红软呢雪兜与黛玉披上了,方叫紫鹃开窗。紫鹃轻轻地打开来,这雪真个好看,把这些竹子压得歪歪斜斜,也有重得很压折了的,也有颤危危将倒地的,你敲我击,摇摆不定。还有几树梅花,淡淡的一点两点,趁着太阳渐渐地吐出来,微微的飘有香气。得多少霁日散彤云之景,回风送玉蝶之飞。黛玉细细看了一看,真个再世重来,感伤不已。
  这紫鹃、晴雯怕她着了冷,再则乏了、伤了,便曳上窗催她进房来。黛玉也便揉揉眼进去,却叫小丫头子将素心腊梅、水仙两盆搬进来放在炕上,呆呆的对着它,也点点头并不言语,倒像有什么领悟的意思。
  这紫鹃、晴雯也猜摹不出。晴雯在旁边看了一看,见黛玉被雪影子耀得粉妆玉琢,说不尽的百媚千娇,心里忖道:“这么个人儿,从古来哪里还有两个,要说我才像她,好不惭愧,怪不得宝二爷性命似的舍不得,也只有她略略的配得上。”便动了个替宝玉作合的念头,走上前将雪兜、搭护解了。
  紫鹃又去摸一摸金鱼儿。黛玉总不管,只看着两盆花,却像有所遇似的。她们两个便也由她,且去叠衣服添香。柳嫂子也来瞧瞧她两个,也便扬扬的在玻璃内望那雪钩的层层楼阁。这里黛玉心中思想的,黛玉也不告诉她们,她们如何能知道。
  原来黛玉自从回过来,一心一意只想修仙。她看了雪景回来,便想到天上琼楼玉宇,到得那里如何逍遥自在。再想起五真七祖内中就有孙真人女身在内,而且兰香真人本是孝女,十五岁上便想超凡,只因亲生牵挂,直到后来方才遂意,毕意一心坚确到底做了仙家。我从前早背父母,早该学她,枉枉地耽误了岁月,而且一子升天五宗超拔,我若得了道,连亡过的爹妈也一处了,看看满屋中陈设,只有这两样合我意思。
  这素心腊梅直到岁寒方吐,也历过多少风霜,况那水仙的翠带银盘,也真有凌波的态度。可惜它草本之类被人搬弄,若生在空山远水,由它受日月精化,一样的也会成形脱体。我如今强过它,又且历了多少境界,若不绝早回头,就比着草木一样了。正呆呆地想着,王夫人、薛姨妈、喜鸾踏冻来了。黛玉终究不好意思,略略应酬也就说倦。
  王夫人见她开了口,也欢喜,也会她倦的意思。老姊妹就同喜鸾出来,想些话去哄宝玉,还想黛玉就回转意来。哪知黛玉的心上已决定了一个主见,哪里还有想到宝玉的分儿。又过几日,黛玉早膳后又在那里出神,只听得小丫头们同柳嫂子齐声说道:“四姑娘来了,仔细着还都冻着呢!”
  惜春道:“这院子里竹儿也太多,阴阴的,你们怎么不将靠路的叫人砍掉些?”小丫头道:“咱们姑娘正爱它斜斜的呢。”这里紫鹃便揭起暖帘来,晴雯便迎出去,同小丫头子搀着惜春进来。
  黛玉就满面地笑,迎出来说道:“好姊姊,怪惦记我,你就是未卜先知的。你再不来,我要叫紫鹃来拉呢。”
  惜春也笑道:“你哄谁呢,你还放紫鹃来呢?”说着笑着,就在炕上对面的坐下了。惜春笑道:“林姐姐,你爱着这两样花,什么意思?”黛玉笑吟吟地道:“你猜猜。”惜春也笑着点头,道:“我也懂得。”
  黛玉笑道:“你怎么不说?”惜春道:“你怎么不说,要我说?”黛玉道:“我专等你说。”惜春弹了一个榧子,笑道:“你要我说偏不说。”两下里笑了一笑,这里丫头们如何知道她们两个的机锋。
  黛玉说到合意,便将《参同契》、《性命圭旨》等书互相讲究,一个功夫深透,一个会悟精灵,说得头头是道。正在讲得投机,外面王夫人、李纨、宝钗、平儿也来了。这两个好不阻兴,黛玉略略地说句话,也就呆呆地坐着。又是王夫人会意,就同平儿、紫鹃、晴雯假说看看残雪,到那边房里与晴雯说开了。
  这晴雯本来心地爽直,而且见到做主子的这样,又当着众人前细细地表白她疼她;又且袭人改节落在她眼睛里了,她又和宝玉好,一时间不由地说道:“太太既然明白了,就是了。”王夫人便央及她到宝玉处走走。
  晴雯道:“我是直性人,就去也不能哄他。”王夫人听见“就去”两字,心里便喜欢,又晓得她性傲,不好逼着她,便将就的道:“随你看光景便了。”王夫人反又托了紫鹃,遇空时催她走走,只当散散似的。紫鹃也应允。王夫人、平儿便告诉宝玉去了。那柳嫂子在窗外悄悄地听见,直惊喜得了不得。若是五儿,那里有这个分儿?便伺候着晴雯反像自己倒做了孝顺的女孩儿一样,遇空儿也就催她。
  且说黛玉,见王夫人、平儿去了,稍觉适意,终究李纨、宝钗平日的情分虽好,这会子却另一路人。惜春也觉得打断了讲道,四个人却三条路径,一时说话总觉得不大投机。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到底是宝钗的心灵,高似李纨的悟性,看见她两个情景便猜着了几分。
  从前宝玉着魔时寻着惜姑娘讲道,今黛玉或者也着了魔,也同她讲道。虽则两个人各自着了魔,然后合了她,毕竟也是她性情合得他两个的意思。却也好笑,前前后后印板儿似的拿她做搭纽儿。
  宝钗也像规劝宝玉似的说道:“你两位妹妹像谈甚道似的,怎么瞒着我同大嫂子?”李纨也笑了。这里惜春未及开言,林黛玉嘴快,就笑道:“讲了你们也不懂。”
  宝钗便笑拉李纨道:“你看她欺我们到这个分儿,我倒有句话讲,这仙佛也不是容易做的。说做就做,满天下都成了仙佛了。大凡成仙成佛,各人有个根基。我看林妹妹自然世界天下第一个女孩儿了,也还拿不住就做神仙呢,若说说就做得,为什么孔圣人这样圣人,《论语》上明明的载一行‘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就连孔圣人也不服了?”
  黛玉笑道:“宝姐姐要便拿道学话儿压住人,你也拿不定人。你说孔圣人,从前孔圣人到了柱下见了老子,叹他犹龙,这时候老子还是个凡人,直到后来方才骑了青牛出得函谷关去。孔圣人怎么不先已知他是个神仙?”
  宝钗笑道:“林妹妹你不要怪,我却先知你断断做不成神仙。”
  黛玉明知她话里有因,便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宝钗道:“你便说。”黛玉就呵呵笑道:“你们这班人多是情虫。”惹得宝钗、李纨、惜春都笑了。
  宝钗便指着黛玉道:“大嫂子、惜姑娘,你看这林丫头狂得这样儿,一家子通骂了,连世界天下通骂了。她从前编派刘姥姥做母蝗虫,而今把咱们也打入虫字号去了。她便有做神仙的分儿,她这嘴头子尖利便到了神仙队里也要咬群儿,叫众神仙撵她下界呢。”
  三个人不觉大笑起来,宝钗又道:“更好笑,我们那个动不动说人家禄蠹,这里又说个情虫,这倒不是个绝对呢。”三个人笑得了不得,黛玉脸上红一红,也笑笑,连忙正色起来。惜春道:“这不比二哥哥还上去一层。”李纨道:“亏你也将上天梯再送一步。”
  这里说笑顽耍倒也乐得很,也是黛玉回过来第一次姊妹相聚的乐境。说话间,素云便送了几样精致菜点来,原是王夫人加意造的,却总说是李纨处做的。丫头们便在炕桌上摆起来,姑嫂三人推黛玉靠里坐,惜春在地平上坐一把小小竹节香檀雕花椅儿,李纨、宝钗都上炕。
  丫头们送菜上来,随则天寒,怕黛玉着了火气,用银坐盆暖着小磁器的宫碗。一碗新笋天花汤,一碗鸡腐燕窝、一碗驼峰清炖火肉、一碗松瓤黄芽菜、全乌鸡肉拧汁清煨好、一碗野鸡生片汤、一碟燕窝莲米粉松糕、一碟核桃酥蘑菇素馅,其余小菜也都精雅。再一两碟腌鹅、糟鹌鹑,也有参药酒,也有清淳松子仁酒。四个人都随意,爱吃的吃了些。吃完了,丫头们送上手巾,接了漱盂,四个人都立起来。宝钗又带了上等龙井茶来,要试雪水。
  李纨说寒些,黛玉便强着要雪水,丫头们便多多地滚了几滚,开出来果然配口。又戏谑了些言语、李纨、宝钗只觉得背后有人曳她似的,假意同了惜春散去。这里黛玉还留住惜春。
  李纨、宝钗出得潇湘馆,素云方告诉道:“太太说快请两位奶奶去。”这李纨、宝钗不知里头又闹出什么故事来,急忙赶去。要知此去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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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3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回 岁尽头千金收屋券 月圆夜万里接乡书

 

  话说李纨、宝钗在黛玉处听说王夫人请她,不知里头闹了什么,连忙进来。谁知王夫人将晴雯肯去的话告诉宝玉,宝玉便立时要见晴雯。王夫人生怕晴雯古怪,过分地逼着弄得改变了,一时没了主意,忙叫玉钏儿请她两个。
  那宝玉在碧纱橱里似病非病地闷了好几天,也到王夫人处走走,也替兰哥儿讲讲,只是,心坎里总横着一个黛玉,其次晴雯。几回子要至大观园去,又见贾政不时出进,生怕他查问出来,又复不敢到园里去。却想:“这两个回生的人恰好都在咫尺,比古人中转生到别处、回生到别家的侥幸了许多,只是我对面不能相见。据太太说来,晴雯已说开了,况且从前过去时怎样分诀的,如今红绫袄还在我身上,料想见面后情分越好。只不知林妹妹心里到底恨得我怎样?就使我去见了林妹妹,我愿意一言不发,听凭她搜根到底尽尽绝绝地数说我。她终有说完的时候,也容我照依着一样的剖一剖,就把我这个心当真地剜出来叫她看看也好。她再不明白就死在她那里,化了灰飞了烟叫她看着,她心儿里也可回不回?”
  宝玉左思右想,颠颠倒倒总不过是这些念头,哪里还有心到宝钗身上。幸亏宝钗大方,明知他这个古怪性情,总要慢慢儿平复转来的。他心儿里自然那么想,谁去理他。倒是李纨看不过意,想起从前贾珠的性情,嫡亲兄弟一东一西,合着两句俗
  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李纨倒在暗里掉泪。每每的回味儿,念念兰哥儿罢了。这正是各人心里的想头。
  宝玉千头万绪,忽想起傻大姐这孩子倒实心,也会跑,便悄悄地抓些果子给她,叫她到潇湘馆去“打听林姑娘、晴雯姐姐做什么事情、讲什么话,和谁人玩笑、顽不顽,悄悄地告诉我,我还有好东西、多少玩意儿赏给你。”这傻大姐点点头跑去了。不多时跑回来,悄悄地道:“太太吩咐不许人进去,亦且林姑娘吩咐,是谁通不许进去。又是老爷才进去呢,晴雯姐姐通不见。”这傻大姐说完了,又抓些果子儿跑去了。
  宝玉一无主意,竟将这潇湘馆看得似属官上衙门还更难些,只得来向太太要晴雯。太太也没法,只得去请她两个。宝玉听见她两个来,也害臊,就先去了。这两个媳妇走进房来,先把黛玉、惜春戏笑的话告知。
  太太笑道:“这也真正笑话。前日一个做和尚,今日一个做道姑,通有惜春这孩子在里头。如今和尚是做不成了,道姑又要新新地做起来,他们两个真配对呢。闹得人脑子也疼了。但是林姑娘呢?实在也委曲些,我也不是说一面话的。从前行事原觉得没主意些,咱们这样人家,儿女大事可不该明公正气的。宝玉这孩子虽则淘气,有他老子在家,怕他扳了天?偏是凤丫头在里头鬼张鬼智的,老太太依了她谁再拗她。从前不是这样求你姨妈,姨妈怎样肯将宝丫头许过来。这宝丫头过来也怪可怜儿的,到底费了贾家什么事来。就是凤丫头呢,难道不是我的侄女儿。如今老爷提起来还怪我回护呢。从前凤丫头过来怎么样过来的,宝丫头比她什么,那时候倒无缘无故叫林姑娘顶这名儿。你前日说她过去的时候神明似的,样样知道。如今紫鹃又在那里,凤丫头这些施为谁还瞒得她。前日宝玉说得好:‘从前老太太、老爷、太太原告诉我说娶的是林妹妹,而且拜堂进房的时候还说是林妹妹。’宝丫头,听这话我也知道你不存心,从前不是老太太夸过的,说你比林丫头强就在这不存心上头。我这话不过各人凭一个理就是了。索性林丫头不回转来也罢了,世界上有几个回转来的人?她如今偏偏又回转来了。宝玉果真不回来我还活甚的?若就林丫头回转来讲,他倒不回来也罢了,他如今偏又回来了。我若珠儿在呢,也看破些,如今实在疼他。他死死活活地粘住林丫头,林丫头偏又这样!这不是害宝玉,是害我了。而今还把晴雯也掉在那边,这晴雯又是他的心上人儿。这孩子原也好,我前日当面说开了,她就知规着矩的,怎么不疼她。你们怎么哄她来走走,哄哄这个,就叫她慢慢地同着紫鹃劝着林丫头也明白过来。林丫头肯叫我当面说开,也就大家说开了。
  你们还不知宝玉的靠背呢,他老子一席话通听见了。老爷原说同你们商议商议,千稳万妥,你老爷哪一天不到潇湘馆去走遭?你看他今日烦得怎样似的,又去了。”
  正说间,贾政已回来,一面进老太太屋里,着人来请王夫人过去。只见贾政坐在交椅上叹气,王夫人生怕他受着黛玉的言语又要干连到自己身上,便道:“你不放心林姑娘么?”
  贾政摇头道:“你们大家都疼她,她面上也好了,也不生分我。她的事你们慢慢地商议,有什么不妥的,我倒不为此。”
  王夫人道:“外头的事情饥荒么?”贾政点头道:“很饥荒。”王夫人道:“本来不是时候了。”
  贾政叹气道:“说起来实在惹气,从前的帐头帐脑,不要说你不管,我也不问。不知琏儿媳妇搅得怎么样的里头。若说帐目上原有,但出出进进,两边归起来就没清头。本来呢,势分也大了,零碎也多了,各样什物也贵了,还有人情赶热市的,单靠着祖上产业,出气多,进气少。就是家人工食、牲口麸料,一个月要开销几个钱?这些没良心的吃着、拿着、埋怨着,谁还吃素呢?如今琏儿的空把式也穿了,他闹得这样,叫他还有什么贴在里头?无不过拿我旗号址吧。他这会子招架不来,我就自己出去,这把式更不好打呢。恍恍的听见南城外西帐也不少了,这还了得!我们这样人家如何使这项钱?便使使转不过更怎么样?如今少我们的也有,但只是贴些去才好开发人家。倒也是个时候了,多少空头帐,琏儿只拿西间壁这所空房子抵当。这房子原是一万五千银子抵上的,讲回赎也久了。那房主到这时候才在那里寻主顾,还说同这府里一样大小规模,要找给我们,好笑不好笑?琏儿还逢人抵当,等这项出豁呢。现今呢,公分也缺了。怎么样有三五千银子且拉过二十边去。”
  王夫人听着惊呆了,原有些体己怕充了公,便慢慢地道:“怎么好?可好叫两个媳妇寻寻去。”
  贾政叹气道:“孩子们东西没奈何且典当着,过了年再跳还她却也便当。”两个都在婆婆房里,王夫人便过来告诉了。她两个知道时候近年,贾政发急,连忙回房去收拾。
  不料王夫人请她两个去支使晴雯来哄宝玉,倒反干了这件正经。宝玉亲自听见,如何敢再去催逼太太,只是一毫不管,独在黛玉身上出神便了。谁知间壁这所空宅到了十二月十三,终究写了找绝契,来向贾政找了一千两银子去。这事也巧,恰恰林良玉来京买了间壁走通一宅两院,也是天缘巧合,后文不表。
  且说李纨回房收拾,下午便不到潇湘馆来。本意叫小丫头子到王夫人那边取些另物事送去,却恐黛玉多心,疑她怠慢,叫素云一同送来。黛玉和她好,并不疑忌,只怕她着了寒谅,便问问她好。那素云也防黛玉疑心,就将收拾的缘故告知了。黛玉细细地听了,吃了些。
  下午无事,心里也替贾政想起这府里艰难,也替贾政的言语差不多,便想起自己五六十个箱子里原有一千多叶金在内,分开放下。听紫鹃说从前老太太吩咐,不要放在眼边,交琥珀、平儿放在库内。如今这些箱子分毫不动,只怕还在里头。
  黛玉本来心细,极有经纬,王熙凤只在外面张罗,林黛玉全用心思运用,金箱记号哪有遗忘。便叫紫鹃、晴雯悄悄同老婆子、小丫头拣扬字双号的箱子搬一个来。那里一面去搬,这里黛玉一面的想:“这还是扬州带来的,我已决计修行,怎么带到天上去。既有此项,一则帮了舅舅过年,二则还了老太太白疼了我的帐,一辈子也爽快。但是要在母舅前交与舅母方好。”
  又想一想:“我是要修仙的人,这回子为世情上倒望起叶子金来,这一念好俗呢。”便双手摸着那个小小攒铜的着衣手炉,笑吟吟起来。不时间搬了来,果是有的。黛玉只不过要留些与晴雯、紫鹃,“我仙去了,给她两个做念。”便将六百两叶金另外装好,余者仍旧各自安放了。
  便叫她两个说道:“将来我的这些东西一毫也用不着,这几个箱子你们爱的就留着念念我,不爱的就赏些院子里人。”晴雯也懂了,笑道:“姑娘上天去么?”林黛玉顿着凤鞋尖笑道:“差不多。”紫鹃也笑道:“姑娘好上去,难道掉下我?我也要。”黛玉笑道:“你也要上去?好好。”
  这林黛玉原是天下聪明不过的第一个人,这一句话却好笑,似她这个人要上天就上天定了,连丫头也跟着去,岂不好笑。可见黛玉心已定到这样,哪里还有想到宝玉分儿。真个听凭宝玉化灰化烟,也一毫不相干的了。
  不过黛玉听见晴雯不一同跟着上天,也就觉得她终是那一路的,不如由她各人奔各人的,黛玉心里触到,却也未曾露相。到了明日,王夫人、贾政先后进来,恰好遇着。黛玉便当着贾政,将叶金六百两交与王夫人,说将就凑着年用。
  王夫人道:“怎么倒动起你的体己来?”贾政便道:“她这孩子实心,就使她的。”黛玉也喜。贾政去了,王夫人等候宝钗来了,李纨、惜春也来了,王夫人也去了。
  王夫人倒不为这金子欢喜,却疑心黛玉回心过来,悄悄问晴雯。那晴雯还不直说么,她要上天,不要这些俗物了。王夫人又惊又笑,只把头来摇,心里便忖道:“宝玉这实心孩子便怎么样?”这日天晚,李纨等也都去了。
  这里紫鹃、晴雯都说昨日搬箱子的时候,箱子原放在阁儿上。这阁前倒罢了,那一带阁道上隔着玻璃倒望得远。小丫头们还说,前日下雪的时候更好看呢。怪不得这班小东西整日间在楼梯上咕咚咕咚的,叫着她也不理,只往上头钻,一似掉了什么似的。
  黛玉道:“今日几时了?”紫鹃道:“昨日大月半”黛玉道:“这么着,今日月亮很好,不知天上云彩怎样?”
  柳嫂子在院子里说道:“云彩儿吹尽了,西风到晚也止了,你看这个天青得好看呢。”晴雯道:“姑娘也大好了,咱们等月亮上来大家上去玩玩。”黛玉也依了。
  这些小丫头听不得一声,就咕咚咕咚上去望,乱说八道地道:“东边亮得很了”,又说道:“这里也射过来了,”又说道:“咱们这竹子里也花花绿绿的,”又拍手道:“慈鸭都家去完了,”只惹得柳嫂子在院子里仰着头、摆着手、悄悄地说她们,又赶到那一边去摇摇手。这晴雯听见也赶出来喝着。
  谁知道黛玉的心静,只听见“慈鸭家去完了”,陡然间触起双亲亡过无家可归,忽然间泪落不止。那些老婆子们次第将阁上火炉温着,依了黛玉,只在中间点一盏小小玻璃灯,也用小镜屏遮着不许它分着月色。这里黛玉、紫鹃、晴雯便慢慢地转过曲屏风来。
  紫鹃便叫仔细些,只为屏风后花砖下年深月久,多有竹鞭行过来,就在砖缝里迸出一笋,皆因曾经封锁之故。靠着扶梯边也还长起一根竹竿撑到楼板上,砍了一大半,还枯了小半竿。小丫头们时常去摇着它玩。黛玉等到了阁上,索性将玻璃窗开了。
  这冷气却也不小,虽则护着貂鼠、暖着火炉也刚敌个住。远远的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里天也大,阁也高,月亮也起得快,倒像有人赶着走似的,直把这一簇人全浸在大月光里。黛玉便说:“你们不必拘着,各人随意走走。”黛玉便捡一月亮正面处扶了栏杆立住了。
  仔细看,恍恍的山河影子也辨出来,只见这大观园也不小,立在这里十分冷清,比从前凹晶馆同史湘云联句时看月亮还皎洁亲近些。便想:“这月亮果然可爱,我最舍不得。谁人还能做一两句赞它?就算鲍照的‘纤纤如玉钩,娟娟似娥眉’像些,也不能说出它精神来。这样圆月怎么赞好,那杜甫、李白的‘金盆’、‘玉盘’更俗些儿了。白香山‘照他几许人断肠’,王安石《梅花诗》‘好借月魂来映独’,算好了,也不过旁面说说,有些意思罢了,其实这样空明精彩,谁人说得亲切。”
  又想:“这月亮到底是个圆,照下来这样可爱。照上去便怎样?要得知道,总要上面去才好,不要天上还另有个月亮。我若立定志修成了,怎么不许我上面看去,也便四下里望望。这大观园中楼台上的瓦,明靓靓着了油似的,这些树木远远的同这碧峦翠障分别不出。近的也便水洗过似的,那一曲一曲的池子如镜子新磨。再望去远远的即是荣国府,这灯火之影也还如火龙一条。”暗暗点头道:“这府里事情也难,舅舅年纪也渐渐大了,怎么得个经纬人出来把持把持。”
  忽然远远的深树飘出一声钟声来,真个地迥天空,倍觉悠扬入耳。也似有倾经之声,月里望去约是栊翠庵,便想到:“惜春姐姐立志也坚,但只管念这些经做什么,我若是心里一明,立刻就去了。”紫鹃等怕她着了寒,半中间也将五回皮酒化了养荣丸催她服了,慢慢地一同下来。
  进房坐定,半晌这黛玉心头还亮汪汪有个月亮,眼睛也还晃晃的。便慢慢地从头至尾想起来:“从小儿父母双亡送到这里,老太太原也十分疼我,否则小孩儿家怎么就与宝玉一房。这宝玉也可恨,前世孽障似的,一直粘着我,我也呆得紧,怎么也看不破。我原自己糊涂,为什么像蜘蛛网儿似的就粘住了。到底算个什么?心里头七七八八的,还防着宝钗、湘云,谁知她们倒也各不相干。虽则宝玉缠得紧,难道不是我自己寻进苦海去的。这个凤嫂子同袭人一明一暗背后面前的竟弄到我这样。那宝玉疯颠的时候,我也迷了本性,一个女孩儿家想起来也害臊。到了凤嫂子闹鬼的时候我就比什么不如,到过去的时候烧这绢子,回过来还叫出他名字来,这是何苦呢!我如今是另一世的人了,各色各样看破了,天大亮了,他们还要来哄我,当我什么人呢?我的父母统亡过了,只有这个良玉哥哥,虽则叔伯兄弟,他也从小父母双亡,我妈怀里长大的。他这个孝顺,世上还有么?他爱我则敢比老太太实心些。我只等他来同他去。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他敢不顺着我?我若不做一个兰香真人,也不是林黛玉了。”从来人的主见,最怕是从头至尾的想来,末后定个结局。如今黛玉这么想,主意真个定了。
  正想着,远远似有喜鹊叫,黛玉还舍不得这个月色,重新走到外间,叫晴雯移了椅子扶上去站着,扯开窗子又看起月亮来。远远地听那喜鹊叫声,似乎有好几个一群,惊着月亮,像天亮了,飞出窠来。黛玉便忆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触起乡思。只见院子里竹影斑斑驳驳,如画谱一般,又触着《琵琶记》上“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也就懒懒地下来。
  这里紫鹃、晴雯恐怕夜深了,催她进房,催她上床,那黛玉还遮着灯,恋着窗上的竹树之影,不肯就睡。晴雯只得做起消夜活计来。叫小丫头子,搬了火炉子进房来,只在火炉上炖起一勺水来,将白荷花兰花卤冲开,将宝钗送来的百合冷香丸化了,劝黛玉吃些。两个也陪着吃了,说些闲话。听得喧喧嚷嚷地好些人叩门进来,十分诧异。
  开了门时,听见说南边有家信到了,又说是良大爷有信来了,是老爷叫周瑞引进来的。黛玉大喜,便问:“来的是谁?”周瑞便在外间答应道:“是王大爷。”黛玉喜欢得很,便说:“叫他进来。”
  这王大爷叫王元,小名叫孝顺哥儿,愿是林运台的旧门上,亦是两代老家人,年纪六十六七岁,好不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分儿也就是赖大身分。也有好些的子孙事业,只因一心向了小主,还在林府内总管一切事情。这番专差他上京,有许多的重大事情交给他办。这良玉的本生母虽与南安郡王亲戚,却因承祧过来,这边亲些,故此一直来到荣国公府中。
  当下黛玉敬他是两代的忠心老仆,就先立起来。这王元走进来就翻身下去,一个一个的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打了一个千,请姑娘安。黛玉道:“你老人家罢了。你老人家还硬朗,路上很辛苦,你还好?”
  这王元又打一个千,立起来挺挺地站着,垂了手立在房门边,替大爷请了姑娘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向怀里取出书信,双手递与紫鹃,紫鹃接过送与黛玉。这黛玉接在手且不看,先问:“大爷好?”王元道:“很好。”又问:“家里事情好?”王元道:“很好。”又道:“大爷几时动身?几时到?”
  王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赶年内起身,那到的时候还拿不准。”又问:“这里舅太爷处的信呢?”王元道:“已投了,当面请过安了,小的才到。因为牲口车辆多,城门上累坠了,进城来天就黑了。小的还有同来的家人们十几个,先招了店去,小的先带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
  紫鹃接过来送在桌上。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王元道:“小的明日还要上来回话。”黛玉道:“晓得了,歇着罢。”王元应了一个是,便慢慢地退出,同这些人去了。这里黛玉方才拆开家书来看。不知写些什么在里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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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4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五回 贾存老穷愁支两府 林颦卿孤零忆双亲

 

  话说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家书,喜之不胜。王元出去之后,黛玉坐下来,叫晴雯剪了烛,移近灯前。正在拆起看,忽然心头里不知怎样的就疼起来。心里一疼,指头一冷,就拈不起这封家书,泪珠儿就滚将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本系金陵望族,嫡亲兄弟如岳,卒于两广总督任所。虽则弟兄皆为显宦,素日赁居京都,原籍祖居已为家庙。如岳的妻房系南安郡王堂妹龙氏夫人。如岳卒于粤中,龙夫人遗腹未产。如海接到扬州同住,数月后产了良玉。龙夫人痛夫不见,一恸而亡。
  彼时适逢贾夫人生子不育,就将良玉乳抱过来,不肯叫奶娘周领。直到六岁后生了黛玉,始令嬷嬷们抚养分床。本来一子两祧先尽长房承嗣,况如海夫妇血抱过来,恩若亲生,故此良玉倍加孝顺。
  到了如海夫妇亡后,黛玉贾母接去,这良玉便立志不凡,不肯定婚成室,卜宅营家,定要继了祖父伯叔,重到京师成就功名,大开阀阅。因此就在扬州公馆内整整地闭户苦读十来年,将一切家计分派与主管王元、蔡良、赵之忠、吴祥林、单升、柏年、杨周儿管理。又因王元忠直,派他做都管。
  这王元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买贩,又在盐务里营运,这事业就泼天地兴旺起来。一则圣人之世薄敛轻徭,二则林氏积德不小,三则时候地面俱好,四则王元始终实心。各样计算起来竟有了一千八九百万的家事。
  这良玉一心一意,想起“父亲亡过,两袖清风,母亲产后去世毫无所靠,全亏了伯父母血抱成人,受恩罔极,这些财产、家人都是伯父母遗下来,逐年滋生,方有这个家业。我总要成名后立起室家报答两边父母,将这些财产家人一总交还黛玉妹妹,以报在天之灵。”他这心迹自王元以下俱各知道,亦曾屡次寄信提起这事。
  这里黛玉身故,写了信去,良玉一见,几番恸绝。因信中说老太太一番遗念,要使贾琏送去,将次上船,是以不差人来接。直至黛玉回转后,贾政赶了信去,良玉这一喜,就同伯父母重生一般。适逢自己又于是科中了乡闱第四名,故先遣王元到京买宅,欲于公车北上,迎黛玉同居。
  这里黛玉为何见信伤心,只因触起父母亡故,没有父母家书,只有哥哥来信。又想起哥哥志向“真可对我父母,我现在光景,待要离尘而去,也就要别了哥哥。”故心上头一触,不觉地落下泪来。停了半晌,叹了几声方才拆开,看了又看,更觉伤心。
  晴雯道:“为这封家书,天天望着。到寄了来,又这样苦恼。不知道大爷到了,还怎么样呢。”紫鹃道:“是呢,大爷这封书,连大爷写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他那里想来也是这么着,你要疼他,疼疼自己也就够了,还这么伤心做什么。”晴雯却心头一心地忆着宝玉换棉袄的情分,一面劝她,一面也掉下泪来。
  紫鹃摸不着,倒在旁边劝道:“姑娘这么着,你也那么着,你倒招惹她伤起来。”黛玉终究是灵透的人,就猜着晴雯的眼泪远远地落在宝玉身上。宝玉从前送她过去的时候,怎么样换棉袄,咬指甲,扶着她送茶汤,她只担个虚名儿。也罢了,这样眼泪也不怪她。我从前过去的时候,明明地叫着宝玉,谁来答应一声?我烧这诗、绢子,比咬下指甲、脱下贴身衣服,各自各的路儿。我虽没有什么虚名儿,倒替宝姐姐顶个实名儿。宝玉果真实心始终,该和宝姐姐不好,怎么也好了?宝姐姐动便说起圣人、贤人什么道学话来,怎么而今也就有了喜了?好一个实心的宝玉,我到这个时候才醒呢。”一面想,一面掉泪。紫鹃只是摸不着,只有劝他的分儿。过了好些时,三个人方歇下。
  到次日清晨,王元在骡马市店房内吩咐众朋友:“开发车夫骡夫,收拾衣箱什物,照着良大爷谕单,分头送书信礼物办事去。等我上贾府回了姑娘,请了回信,再回店来细细写了禀帖,交蔡老三迎下去。”这王大爷说完了,即便套上玻璃后挡车,铺了狼皮车褥坐上车去。
  三爷、四喜儿也将水烟管、槟榔荷包、擦手绢子带了跨上车沿。赶车的张小,便吆喝着那牲口就低着头、使着劲往荣府来。王元很知规矩,离着府一丈多路便喝住了牲口,走下来,步上台阶,转过弯进门房里去。这里吴新登即赶出来拉了手,府里众友也哈了腰。吴新登道:“王老爹很有个伺候呢。”指着天井里说道:“你老人家只瞧太阳到那里,咱们才好上园子里回话。”王元谢了,坐下。
  四喜儿便敲着火点着纸卷子,将水烟管送将上来。王元吸了几管,便嘻着口喷掉了。大家就说起南方的话来。只见门外一起一起的送进各店铺的年帐进来,上千、千外的也有,十几两的也有。吴新登接了来,分开几项,戳上铁钎子。
  不时间又有一辆轿车到来,先送进条子,写王公茂三字,这个人便一直走进房来,站着拍着吴新登说道:“好吴二爷,替我回一回。”吴新登道:“还早呢,去一会再来。”这人走出去站了一站又进来,将吴新登拉一拉手道:“好二太爷,做兄弟的路远,就替我回一回吧。”这吴新登厌烦起来,便道:“回也是这么,不回也是这么,等候着就是了,瞎跑做什么?”这个忍耐不住,便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才好?咱们西边人直性儿,你们家琏老二要来拉扯咱们,认什么兄什么弟,拉了帐不肯还线,只想躲。你躲得过是汉子。摆什么架儿,还要闹长随呢!”
  吴新登便喝道:“这府里有你老西闹的分儿?滚吧!”这人就跳将起来,把头儿摇一摇,腰儿扭一扭,直着脖子竖起大姆指来,喝道:“咱们便是老西儿,算我泥腿,谁也不怕。好,滚吧,谁滚?谁看?咱们拼着性命把你这班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到提督府闹一闹去!什么东西,府里,咱们只知道欠帐还钱。谁知道什么府里,你会滚就滚!”这吴新登就迎上去要打,亏得周瑞赶了进来拦住。
  正喧闹间,又有三个人到,送进名条来,一孙茂源,一王大有,一叶隆昌。三个人一见便说道:“咱们这王老五好个直性人儿,玩话也玩不得一句,你看他气得那么着。这吴二太爷也不要认真了,王老五你不要低了咱们同乡的名儿,难道堂堂荣国府欠你我几个钱不成?这府里还不放心,那府里便怎么样?你有话只好好的讲,虽则将本求利的苦营生,不是将钱买苦吃的,却也该两个里顾些前后的交情。”这里众人拦着劝着,周瑞忙同林之孝上面去回。谁知贾政告假在家,备细地都听见了。
  当下周瑞往帐房里招着贾琏一同到书房来见贾政,贾政只是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将四百两叶金交贾琏开发去。贾琏不敢嫌少,只得领了出来,请这四个人到外书房内胡乱地道了好,告了耽误,就将金匣子搬出来。
  这班东西儿,原是极势利的,见了叶金大家就奉承起来,都说道:“二老爷原不肯差的,什么样人肯失信朋友,无不过开发的多,逐件匀着就是了。王老五性急做什么。”叶隆昌便将逐匣金子打开,验了成色,通是上等枯赤。便道:“色是足的,但原票足纹,我们会帐也要足纹交待过去。这个换数不一,就算府上肯吃亏些,我们接了手也不能交待出去。一则坐利,一则换数落了下来,我们做伙计的东家前赔不上来。二爷怎么样变了原银,交待倒也直截。”
  贾琏明知他刁难,要讨便宜,便笑道:“有了金怕变不出银来?咱们家原银也还拿得出来,不过转了几标的。大家都是弟兄们,也要看破些,十分接不得手,咱们过了年再讲也好。”这王公茂听了,连忙陪笑道:“好二爷,说哪里话,论起来就过了年何妨,不过咱们过不去。如今咱们弟兄都在这里,好好的大家商量起来。”
  当下贾琏与众人算明,金数不足,便央及孙茂源转了一票,余者尽数开发,才把这起人打发去了。只见茗烟又走了来说:“老爷叫快请二爷。”贾琏连忙进去。
  贾政道:“我们顶大的庄子是黑山村乌庄头。不知哪年里起手把这些好地亩零碎弄掉了,如今乌庄头送进年下物事来,他这个单子看得过么?”便将单子掷下地来。
  贾琏忍了气,弯腰下去拾起单子来,见上面写着:“门下乌庄头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长寿,荣贵平安。”
  后面写道:“大鹿七只、獐子十六只、狍子十六只、暹猪六个、汤猪六个、龙猪八个、腊猪八个、野猪八个、野羊八口、青羊八口、家羊八口、家风羊八口、鲟鳇鱼四十八个、各色杂鱼六十斤、活鸡难鸭鹅各八十只、风鸡鸭鹅各八十只、野鸭野猫各六十对、熊掌四对、鹿筋八斤、海参二十四斤、鹿舌十二条、牛舌十二条、蛏干十斤、榛松榄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十六对、干虾一百六十斤、银霜炭上等选用八百斤、中等八百斤、常炭一万六千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二十斛、白糯二十斛、粉二十斛、杂色梁谷各二十四斛、下用常米六百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银一千六百两”。其余教顺哥儿们玩意活鹿、白兔、锦鸡、洋鸭等倒还照旧。贾琏看了,回不出话来。
  贾政道:“第一先尽家庙及府里,那年常勋戚们的套子,且捱着些着个棋儿。只是各房的分例便怎样呢?要说是通没有呢,这祖宗传下来的好处,怎么到咱们手里笼箍笼统裁了。若是减派些呢,也减派不上来,这怎么样处?”
  贾琏想了想道:“除非各房分给他些银子,倒也省减,也实惠。”贾政道:“这也是句话,但是银子在哪里?”正说间,赖升上来回道:“乌进孝要进来磕个头儿。”贾政道:“罢了,且伺候着,改日再见吧,他这个老庄头还老成,难道还藏着什么?”便问赖升:“才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捱不过去的,你同二爷算一算,到底还要多少才打得过饥荒。”
  贾琏道:“外面的帐目约有三千上下拖不过去,合上里头的一切总要七八千才可敷衍。”贾政道:“这就难了。”赖升便打千道:“奴才受主子恩典,儿子在任所寄到了过年盘缠。奴才还够浇裹,求老爷赏脸容奴才招架了外面的帐目。”贾政便叹口气道:“怎样你们的钱也使起来。”
  正在为难,吴新登上来问道:“林府来的王元要上园去回话,小的上园子里回了,林姑娘传见王元,才引他进去,上潇湘馆回话呢。”贾政点点头,吴新登又上来道:“小的还有句话。王元说起林大爷叫他置买房子。小的想起咱们家间壁这所房子昨日已经找断了,不如原价转过去,拂个尘儿就住得,他们也省好些修理,咱们也够过年盘缠,敢则老爷应了,那府里也帮贴得过来。”
  贾政道:“王元怎么说?”吴新登道:“他说这么着很好,林大爷先也曾吩咐过,要近着咱们府里,寻也寻不出来。”贾政也喜欢道:“他自然要回过南安郡王讨示下。”
  吴新登道:“他说林大爷吩咐过,一切事情回明林姑娘拿主意。林姑娘有什么不愿意的。”
  贾政道:“只是自己至亲,只可送他住,哪里好受他银子。”
  这贾琏巴不得成了这件事自己身轻,就极力地赞成,说道:“林表弟来京原也不是暂住,是个长久住家的光景,倒是这么着他心里倒安,难得至亲,间壁开了,往来也好。”正说着,周瑞也进来说:“王元回过林姑娘,说很好,就这么着。不知老爷意思,叫小的上来打听。”
  贾政道:“好是好,只是林大爷没有到,怕银子不凑手。”赖升笑道:“有名的林千万,而今加倍了。就内外城的银楼银号有多少!这两万银子说有就有,算什么。”
  贾政道:“也不必拘定原价,既然林姑娘拿主,随分便了。”贾政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则良玉是嫡亲外甥,二则现使了黛玉的金子。贾琏道:“原价原也不必拘,但只是这所房子原像个半价似的。通共正杂房子二百几十间,后面那片空地还小么?再盖一个大观园还有余,只因紧靠着咱们没人买。如今要平地里造这么个高大、坚固、富丽,怕不用了四五万银。咱们而今就叫王元进去瞧瞧何如?”
  贾政立起来道:“很好,也是两边都便,凭你商议去。”这里贾琏等便同了王元逐层去看过,回了黛玉,写了家书禀贴寄知良玉;一面立契交割,将店中众人家伙箱笼、什物、车辆一齐搬进,将原任两广总督部堂、原任两淮盐运使司的大红朱笺宋字封条贴起来,门墙阀阅好不威武。
  这王元倒像一个老主,那些同来的家人个个受他的号令约束,好不整齐。王元便分了头遮厅、茶厅、大厅、内外客厅、内外书房、议事处、内外帐房、内外门房以及大小厨房、仓库、下房、马槽色色派定。又从上房内办起家伙铺垫、陈设灯彩,也买了本京人双身男妇几十房,分派上册,牲口车辆也置了许多,好不壮丽齐整。心里要请黛玉去看看,黛玉总为哥哥未到,不肯过。只心里喜欢,慰劳着他,又吩咐了些约束众人的话。
  这王元益发当心,真正一个冷落门墙,一时间地运转将起来,把荣宁两府都压下了。这里周瑞等见上头有这宗房价,一时从容起来,同事们也就心宽。不过说过了年又饥荒。赖升道:“你们放心罢,到了明年咱们家也要旺起来。”众人都不明白,赖升道:“你们看林府上这等热闹,林大爷的妹子情分那么好,将来林姑娘不配咱们宝二爷还配谁?分了他一半就千万了,只怕连那府里也照应起来。”
  吴新登笑道:“周兄弟也在这里,不是咱们牵扳你们的主子,从前你们琏二奶奶在日,连公中的也要弄些到房基里去,连我们月钱也被她老人家压住了盘放起来。你也曾跟我们埋怨过。如今咱们又想林姑娘嫁过去,倒反抠出体己的往公中使用,真个那样,也只宝二爷一个人受用便了。再则听说这位林姑娘比琏二奶奶还厉害呢。小则小,你看而今把她家王大爷使得像小孩子一样的,虽则这老人家忠心,咱们敢说林姑娘没劲么?”
  赖升便点头道:“有劲儿原也好,咱们老爷这样宽仁厚道,天理上也该起根擎天柱撑撑门户。不过林姑娘果真当了家,咱们难伺候些,少赚几个钱就完了,难道这府里还挣不起来?”吴新登笑道:“你老人家老封翁,还等这府里的钱使么?只苦了咱们弟兄呢。”
  不表黛玉心宽,众家人议论,且说贾政时刻去看黛玉,王夫人常常怕宝玉冷落宝钗,近年下几日时常催宝玉进房。宝玉总呆呆地想着黛玉,粘住了王夫人要进大观园去。王夫人屡托李纨、宝钗往潇湘馆打探。谁料黛玉心坚如铁,这件事竟如石沉大海。
  宝玉又粘住了王夫人道:“太太怎么样?几遍的说着晴雯肯过来走走,而今也跟紧了林妹妹不肯过来,只怕她两个人回转来的说话全然没有影了。”王夫人只得重新告诉他,又将黛玉、晴雯近日言语行事细细告诉。又叫他进房里央及宝钗。
  宝钗也照王夫人的言语告诉他,又将林良玉寄信、王元进屋诸事一一告诉,总是黛玉拿主的话也告诉了。宝钗之意总要宝玉知道黛玉、晴雯实在是回转过来了的意思,谁知两个人意见不同。谁知宝玉听见了倒反惊呆了。
  宝玉想道:“从前紫鹃原正正经经地告诉我说,林妹妹的家里实在有人,并且就要来接她家去。恍恍的也像有什么姓林的人来过,亏了老太太吩咐把姓林的都打去了,以此没有接去。而今又有这些林家的人来,老太太又没有了,谁还能打他出去,这林妹妹谁还能留住他?又且林妹妹的家更近了,说去就去了。又且紫鹃这个人也是要同林妹妹家去的,只不知晴雯在旁边可能替我说一句半句的话?你若能在林妹妹跟前说出‘宝玉’两个字,我就化了灰飞了烟也感你。”
  宝玉只顾胡乱地想着,就哽哽咽咽糊糊涂涂地在宝钗床上躺下了。宝钗使叫莺儿将小狐狸的被儿替他偎着。
  不多时王夫人寻了来,见宝玉在宝钗床上躺着,只道他要在这里,也不去问他。从此宝玉便在房内过夜,贾政夫妻心里也安。谁知宝玉、宝钗同床各梦,宝玉心里只惦记着黛玉,一见了王夫人即问黛玉,又粘住了要晴雯过来。王夫人只得变话儿哄他。
  且说黛玉在潇湘馆内,自从病起之后,倍觉体快身轻。又见王元到后重立家门,哥哥友爱异常,指日见面,心里不胜喜欢,一心只想着良玉来到立刻搬过去,兄妹相抱痛哭一场。再将双亲的真容供起来,兄妹二人哭奠一番,从此问他要一个人迹不到的所在,立志修真。“他干他的功名,我完我的志愿;他将世上的荣华封荫,我将天上的因果超升。子女二人也还可以尽孝。”想到这里不觉地快乐起来,十分逍遥自在。
  那紫鹃心里头起先原恼宝玉,后来因王夫人送她到宝钗那边。被宝玉千回万转地粘住了剖辩,倒也替宝玉可怜,替黛玉怨命。后来见黛玉回转来暗想姻缘复合,又见宝玉始终一意,真个死心塌地的,反怪黛玉过于娇激。又是晴雯一心地粘住宝玉,遇便同紫鹃诉说。紫鹃本是一个热肠的人,岂不同了一路。以此同了晴雯不时间在黛玉面前提起宝玉来,逐时逐节替他剖辩:怎样的也迷了本性、怎样的发了痴呆、怎样被凤姐儿设计送进房中、怎样揭开方巾见了宝钗便就糊涂闷倒、怎样的过了许多时候才圆房、怎样的宝钗生日瞒着老太太赶到这里回去便哭泣害病、怎样的粘住了紫鹃哀哭、怎样逃走出去、怎样的回来在碧纱橱呆着、怎样的要来不敢来、怎样的而今在宝钗房里疯着……。黛玉起先听了怪恼地拦她,到后来厌烦起来就冷笑,再不然立起身走了,只像西风过耳的一般。这紫鹃、晴雯暗地里只替宝玉苦恼。
  却说贾政见宝玉回房,心里也放下去了,总等年夜拜过了家庙,新年上再叫他出去应酬各勋戚,拜见座师、房师,会会同年。幸喜年夜事敷衍过去,到了除夕这日,依旧两府内兄弟子侄及近房子孙俱到宗祠中来。那宗祠中供起祖宗神影,也照旧铺设得十分整齐,便按着贾母在日的规矩,序着大小拈香点烛分献彻俎,一回一回的整齐行礼。内眷亦照前执事。
  当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贾琮、贾菖、贾菱、贾荇、贾芷、贾芸、贾芹、贾蓉、贾兰,凡属男子孙俱在东,女眷们自邢、王二夫人以下俱在西。也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连丹墀内挤满。只听得环佩铿锵,靴履杂沓之声。礼毕,两府中各自往来行礼,众家人往来叩了喜,王元也来叩了喜。
  贾政、贾琏、贾宝玉、贾环等方同了王夫人等进内堂来。贾政便说:你们都替我坐下了,我同太太到潇湘馆去,瞧瞧林姑娘就来。”这里众人都等着,宝玉更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扯住了太太,立刻跑过去拉林妹妹来一排儿坐着才好。
  贾政道:“我本意要她过来,一则怕她受了寒,二则怕她见老太太的房她要伤。”说着贾政就揉眼,“三则宝玉在这里也避着些。连明日大初一我还叫她不要出来呢,你们统依着我。要瞧她,新年上天天去和她散散也好。”说完了,贾政、王夫人就叫:“宝玉、宝钗到薛姨妈处替我道贺。”
  这贾政、王夫人就往潇湘馆去了。那宝玉又喜又恨。喜的是叫他避着些,俨然有个圆全的光景;恨的是不许跟过去,没奈何只得同宝钗到薛姨妈处。不防着香菱又向宝钗问起黛玉,招得宝玉咽咽地哭将起来。薛姨妈连忙劝住了,慌得莺儿、麝月送手帕不迭。也就懒懒地回来。
  这贾政夫妻两个去看黛玉,黛玉原是知书识礼的,心里十分过不去,便迎上来请安。贾政、王夫人走进堂中,黛玉连忙拜下去,王夫人就拉住了。贾政也拉住了黛玉的手,说道:“我的儿,你倒这么着,不是我来看你,是来闹你了。”
  王夫人也顺着贾政的意思说道:“手心儿倒也不凉,只是这屋子里火太旺了些,你刚才急忙掀出帘子去,可不着了些冷。”
  黛玉这时候见母舅、舅母特特的大年夜来看她,又是这么偎贴她,心里很过不去,到底明白出去好不出去好?因说道:“甥女原想过来替舅舅、舅太太贺节,只为不知在家庙多早晚才回来,舅太太倒来看甥女,这可也当不起。”
  贾政道:“我的儿,你只要能够疼你自己就孝顺了我。依着我便明日也不许出去,我明日没有空来瞧你,你若违了我出去了,我倒要恼。”
  王夫人也道:“好姑娘,你知道你舅舅的性情,你倒依了他好,总不要违了他。你只在这里存存神,他好不放心呢。”黛玉虽只过不去,却合了意,便也依了。
  贾政放了黛玉的手,走进她房里看看灯彩陈设,又在玻璃内望了阁上下各色挂灯倒也齐整。王夫人搀了黛玉的手,笑吟吟地打量一番,见她满头珠翠,围着紫貂,耳带宝串,挂了个金鱼儿,身穿一领杨妃色绉绸,三蓝绣牡丹狐披风,下系一条鹦哥绿百蝶狐裙,腰系一条青连环垂须绦,穿上两块同心莲羊脂白玉佩,越显得神仙一样。正是:若非群玉山头见,定是瑶台月下逢。
  这王夫人看得呆了,心里怪疼受不得,便想道:“叫宝玉怎么舍得这个人儿,怪不得她舅舅说两下里比将起来配不过些。”这黛玉被王夫人看得臊起来,就脸上红艳艳的,笑道:“舅太太尽瞧着我怎样?”
  王夫人没奈何,只得放了手,笑道:“我心里也不知怎样的怪疼你。”连紫鹃、晴雯、玉钏儿、彩云都笑了。
  那边贾政踱来踱去,看这些古董字画。原来这些老前辈在仕途上的,近年夜边有多少事物到得开发一清,守到除夕这夜,真个身体一轻,倒不喜在内堂筵宴,转喜到清净幽雅的所在散步散步。恰恰遇着这里收拾精致,况黛玉又是他心爱的,所以只管徘徊。
  倒是黛玉先说道:“那边哥哥、嫂子们也候久了,甥女益发当不起了。”贾政方才慢慢地同王夫人出去,还再三叮咛:“明日依了我,不许出去。”又叫紫鹃、晴雯:“你们守岁,也陪着林姑娘弄些玩意儿玩玩。” 贾政、王夫人方才去了。
  这李纨等也依了贾政言语,差了碧月、莺月、小红、墨琴、彩屏等过来,黛玉只得也差了紫鹃过去道贺。紫鹃到了上房,直把宝玉惊喜极了。那紫鹃顺着说下去,只得也说一句:“林姑娘道贺宝二爷。”这宝玉直如听了旨意一般,惊喜得了不得。
  可恨这紫鹃站也不站,头也不回,立刻去了。宝玉要起来拉她,又怕贾政,真个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就疯了。王夫人看见光景,就猜着九分,当着贾政面前只得说道:“你看宝玉,喝不上几钟就醉了,莺儿、麝月且伏侍他去歇吧。明日一早好跟着老爷起身。”贾政也不留他,当下席间非不珠围翠绕,灯火辉煌,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贾政一心想着老太太过背了,便怎么样子孙兴旺也不在意,况且家道日逐艰难。王夫人只替宝玉担忧。李纨却因兰哥儿中了着实开怀,时刻把眼睛溜着自己的儿子。
  贾琏已奉了贾赦之命将平儿扶了正,打算到自己房里两口儿带着巧姐儿替另喝酒。宝钗独自大方,将这些事一毫不放在心上,只劝公婆多进些酒。喜鸾、喜凤却忆着自己的亡过的父母。惜春也不得已出来应酬,吃些素点。独有环儿不正经,遇了空与彩云扮鬼脸儿嘻笑。
  且说紫鹃,一路回来想着宝玉情影,越越地埋怨黛玉矫情。而今要这样撇清,从前何必那样,你还忘记了自己的眼睛哭得葡萄似的去看人。人家被老子打了,干你什么事,你害得那么样。又看是那边这样闹热,我们潇湘馆里只你爱清净,我偏要同着晴雯热闹起来。走回来回了黛玉,就同晴雯叫了柳嫂子、老婆子、小丫头们烧了一架小焰炉柴点着,就将玉兰、珍珠帘、柏子屏、遍地梅、泥筒、满天星、遍地洋菊、绣球、金蝴蝶、双九龙、洒落金钱,无般百样地放将起来。
  这里黛玉只在里间想着亡过的父母、在路的哥哥,滴着眼泪拈了铜筷儿在台炉里拨火,由他们闹着总不管。这里正闹着,只听得紧间壁震天的爆竹放将起来,骇得众人齐齐地到阁上望去。却原来是林府的新宅子紧靠着潇湘馆,一齐奔进来告诉黛玉,都说道:“咱们家这新宅子里的火光比这府里还厉害多着呢。”
  黛玉料想是王元的一番布置,不枉了祖父在日留下他来,将来眼见得帮着我哥哥兴起一番事业。想到这里也就喜欢,便也出了房门,看他们的玩意儿,直到得三更时分方歇了。到得五更,只听得千处爆竹响声不绝,渐渐天色大明了,只听纷纷地传进来说宝二爷身上大不好。紫鹃、晴雯听了也慌了起来,告知黛玉。黛玉过去不过去,回心不回心,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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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5 发表于: 2011-03-20
第三十回 林黛玉初演碧落缘 曹雪芹再结红楼梦

 

  话说贾政出差去,约有两三月方可回来。王夫人也趁着家务清闲,到了薛姨妈那边去。黛玉便告诉宝玉,要趁此时候先与曹雪芹送行。宝玉也喜欢得很,宝玉只怕姊妹们不能会齐了。黛玉道:“你也太多虑了,连宝姐姐这么个道学人儿,也就为头为脑的高兴,谁还不愿意的,除了香菱嫂子要悄悄地约她,其余鸾嫂子、凤妹妹也肯来。咱们总不要告诉他,只等里面坐定了,你同哥哥、姜姐夫好好地哄他进来,越发有趣。那些南边办的事情通不要提起,且等酒席过了再告诉他,就拿他的家信给他瞧。”
  宝玉喜得了不得。两个人正商议着,宝钗也走进来,说道:“林丫头,前日说的话怎么样,天气也好得很,不要耽误了时候儿。”黛玉道:“可不是呢,我正在这里告诉他。”宝玉道:“好姐姐,你也来得正好,咱们就明日乐一天罢。”宝钗道:“今日也好不过,明日从容些。只是南边的事情曹先生通没有知道,也不用等老爷回来告诉他,长久出门的人儿盼得家信紧,况且有他老太太的平安字儿,咱们何不今日告诉了他。”
  黛玉道:“我也这么想,不如明日酒后告诉他,他更乐呢。一则怕他见了字儿思乡起来,二则也要告诉了他,一定要等老爷回来了再起身。等他应承了这一句,才给他这封字儿看。”宝玉、宝钗都说妥当得很。宝玉道:“这么着我今日正要到姨妈家去,请姨妈、太太的安,我就悄悄地告诉臻儿,约下香菱嫂子,顺便就那边去告诉林、姜两兄,鸾、凤二妹,明日早早地过来做一个雅集儿。”黛玉、宝钗都说好。宝玉即便去了。
  黛玉一面叫藕官来,叫她到梨香院去告诉一班姊妹,明日要拣簇新的从没有唱过的戏唱,今晚先将曲本儿送过来瞧。黛玉又同宝钗去约李纨、平儿去了。路上遇着探春、湘云,也同去了。原来黛玉、宝钗平日很敬重曹雪芹,一则是贾政、宝玉的至交,二则是前后《红楼梦》两书总为他夫妇三人写照,心里十分感激。因此上悄悄地探知雪芹有回南之意,知道负才高傲,不肯干谒诸侯,倦游远回,却又无以自乐。且曹老太太渐渐年高起来,这位雪芹先生又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不肯低首下心,再去求这五斗米的。黛玉有的是银子,什么事情办不出来?便悄悄地打发蔡良、单升往曹雪芹家乡置下三千金一所住宅,也有菜畦、花园、竹园、藕池,又将一万金替他置了八百亩水旱不竭的良田,又送他几所水碓栈房,每月有百金花利,可以日用无忧,趁意地遨游名山五岳。这蔡良、单升实在办得精细,连动用家伙什物,件件办得齐全,伺候得曹老太太、曹太太、曹少爷、曹姑娘搬进新宅。另外留下一万两的安家,还怕有新任的官儿查着漏税,连契纸儿通税过了。交代清楚,方才讨了家信,开了细折,赶进京交与黛玉。黛玉也很夸他妥当。
  这曹雪芹哪里得知。这时候正是九秋天气,到了次日早晨,曹雪芹正在林府里济美堂的左书厅东边房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恰好白鲁隔一日前被外城朋友拉出去写字,住在外城没有回来,正是寂静得紧。只闻得前前后后院子里的木樨香儿,就走到小栖霞去,想听个曲儿解解闷。哪知言、张、两杭也往外城戏园子去了,只得又走了回来,呆呆地坐着。顺手将书卷一翻,看见《杜工部诗集》,也就取过来看看。不知不觉地高了兴,就吟哦起来,刚念到“南菊再开人卧病,西风一系故园心”,只听得贾宝玉、林良玉、姜景星一同进来,笑嘻嘻的道:“曹老先生,好用功呀,咱们要荒你的功,拉到那边去玩玩。”曹雪芹站起来,打一欠伸道:“小弟今日懒得很。”宝玉就央及道:“好先生,包管你走一走,这懒筋儿就舒服了。”惹得大家笑起来。这曹雪芹本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这会子现在闷着,又是这三个人拉他,如何不去,就要换起衣冠来。姜景星笑道:“老先生,你这么个脱俗人儿,还拘着这个,况且左右都是自己家里,不过求着你老人家,一同的走走散散。”
  曹雪芹便笑着点点头儿,就同着他们三个一同走过荣国府来。慌得这两个府门口几十位体面管家二爷们,一齐站起来垂着手。他们四位走到外书房,贾琏慌忙陪着笑,接进去坐下,喝了茶。宝玉就请到大观园里去。这曹雪芹素知贾府的规矩森严,但凡五尺之童,不奉传唤不入中门。又这个大观园自从元妃、仲妃游幸之后,通是太太们姑娘们住的所在,官客非至亲不进去。又是贾政出差,宝玉孩气,如何便同他进去逛园。就算贾政不知,也过意不去。虽则内眷们也是贾政叫都见过了,设或在园中遇着,还是照应好不照应好,就说道:“宝世兄,你不要太玩儿了,你只要到上头去,替我请太太的安,这园子里我是不去的。我难道不晓得是内眷们住的园亭?”
  林良玉道:“老先生,你没知道,今日太太带着嫂子们姑娘们,一起往薛姨太太家去了,宝兄弟怪清静的,受不得,所以拉我们过来。其实秋色也富丽,桂花也盛开,只怕我们闹到月斜了,他们还不回来呢。”贾琏也说道:“老先生,真个的这样。”姜景星道:“咱们就过去吧。”曹雪芹也就信了,就携了宝玉的手大家走过来。原来这一日的戏酒设在缀绵阁,这个阁,阁儿外四面皆曲水红栏,板桥曲岸,傍阁临涯尽是重重叠叠的青山,山坳内棕亭竹楼,也多有小路儿直通到桥上。又是各色各样的雁来红、秋黄、鸡冠、秋海棠,也到处开满的菊花,菊花细种,皆一层层摆着描金五彩盆、玉石盆,真个是万种秋容,满地千层,古桂参天,一阵阵风儿吹过来,香得了不得。当下贾琏陪着雪芹等到园门口,就说:“老爷不在家,怕外面有些事情,宝兄弟陪着吧。”
  贾琏就转去了。曹雪芹就同他们三个走进来。这边缀锦阁下,已经铺设得天宫似的,戏毯儿就摊在院子里阁子底下,也尽开阔。中间一席,两旁各三席,席前也铺了大红漳绒满花的拜单。黛玉、宝钗、探春、李纨、史湘云、喜鸾、喜凤、香菱、紫娟、晴雯、莺儿、平儿共十二个人,大家靓装艳服,在阁后翻轩内坐着看菊花闲话,等曹雪芹进来,出去相见,也在哪里各人忆各人的菊花诗儿。这边曹雪芹同了宝玉、良玉、景星走进大观园园门,走过了虎皮石路,当面就是一带翠疃,再往前进便许多石笋儿。这石状奇怪,也如异鸟怪兽,映着些树木藤罗。那些藤罗上,毕竟是深秋了,也结着许多鲜红的子儿,如珊瑚珠一般。宝玉就领了他们三个穿过几条曲径,上了山顶,又盘下去。过了石洞,到了平坦之处,飞楼画槛,皆斗接衔抱于山坳,但觉得碧树干霄,青溪泻玉,走上去便是沁芳亭。宝玉却不引他们到缀锦阁去,先顺了路同到潇湘馆来。笑着让他们道:“舍下去坐一坐儿。”
  惹得众人大笑起来。曹雪芹道:“世兄,你这么个雅人,这看竹子还没有在行。你只要站在这里,看这一带粉壁花墙映着千竿的翠竹,也就好看呢。”宝玉道:“是便是了,到底要看看主人家,没有个过门不入的?”
  雪芹道:“看竹何须问主人。”说着笑着,也就进来,同到堂中坐下。看不尽的古董字画。小么儿就抱了两个银丝盒儿上来,一碟松瓤乳油酥,一碟梅花香屑风米糕,一碟杏仁飞面野鸡合子,一碟玫瑰合桃蛋卷儿,配上龙井茶。景星道:“原来是宝兄弟招进来打尖呢。”大家就用了些,景星只看壁上的诗,要寻着黛玉的笔迹,哪里招得出,就问宝玉讨着看。宝玉道:“落纸就烧掉了。”景星道:“批的前后《红楼梦》呢?”宝玉道:“可不是锁在箱子里,连老先生要看,也是我过批出去的,还只许过了圈点,连批语通不许抄出去呢。”林良玉笑道:“真个的。”
  姜景星笑道:“怪不得了。”就将从前问起宝玉,宝玉动了醋意的光景说出来,众人尽皆大笑。就走出来沿着粉墙去。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去,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遮着。众人知是李宫裁的院子,便不进去。只看了些蓑笠犁锄桔槔辘轴之具,也有些鸡鹅鸭儿。再走过去,恰好后面那个山势穿着墙,一派一派的过来,也夹着活水放闸,转过山坡,全在浓荫树影里过去。便走过了蓼花汀、紫菱洲、藕香榭。宝玉又拉他们进怡红院去,看这一棵枯木重生,越发茂盛的海棠。又拉进蘅芜院,告诉他们,这是宝钗的旧居。众人也摘了好些香果儿在手里。又走过浣葛山庄。倒是林良玉恐怕黛玉她们等候久了,就催他们转过大观楼,一直望缀锦阁来。就有藕官、芳官、文官、龄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一齐穿着刷花的真珠裘小衫,拖着洒花各色的裤腿,踏着满帮花各色的鞋儿,。一齐地赶上来,搀着曹雪芹的手,迎他进去。雪芹一进了院子,望见了锦绣珠玑摆设的百分鲜丽,阁底下还摆着七席正席。就站住了,惊异起来,说道:“宝世兄,到底有什么客人?”
  姜、林两个笑道:“曹先生,你进去就知道了。”宝玉就飞跑进去了。曹雪芹还要问问,当不起芳官、藕官、龄官这班女孩子,就像蜜蜂蚂蚁朝王似的,把一个曹雪芹扛了进来,一直推到正中间第一席第一座上。雪芹不知分晓,只一手据着席,一手据着椅子,如何肯坐进去。这芳官就拿头来顶他。正在同这班女孩子闹着,只见屏风后一群仙姬出来。曹雪芹挣脱了要走。这黛玉、宝钗一起十二位一齐望上拜将下去。慌得曹雪芹走到东首壁脚边,一样地还了礼。随后林、姜二人也见了礼。宝玉就从黛玉、宝钗起,直到平儿,逐一通名道姓。曹雪芹道:“当不起各位夫人的盛礼,在下实在惭惶,实在宝二世兄没有说知,青鞋布袜的过来,益发地不恭敬了。”
  宝玉笑道:“老先生,你还说这个话儿。可不是良大哥说得好,像姜大哥方配得穿个衣服儿,像曹先生方配得不穿衣服儿,谁不服这两句话。而今请先生入座了,大家方好坐。”
  曹雪芹再三推辞,要两边坐,姜景星、林良玉都道:“先生通算做门生媳妇便了,怎么让起来。”雪芹道:“这样说,小弟一定该称晚生了。”这里正让着,那芳官一班女孩子又一群地上来,直将曹雪芹按住在正中间第一座上。紫娟、晴雯、莺儿三个人服事了。黛玉、宝钗、喜鸾、喜凤上席来送了杯盘。曹雪芹不便回敬,只走到各席前打恭谢了,然后入座。景星、良玉、宝玉两横相陪。排下去左首是史湘云,右首是李宫裁坐起,直到平儿共宾主一十六人坐定。因请贾琏不过来,李纨就叫了兰哥儿来跟着林姑夫坐。兰哥儿又为的对面是宝玉,爷儿两个不便对坐,打了恭,告过坐,方才坐下,共是一十七个人。当下曹雪芹留心看去,只见黛玉,穿着粉红色三蓝凤穿牡丹花的缎披风,下衬着墨色洒线洋菊花满绣裙,鬓儿边围了半边桂花球,垂下无数的长珠串。宝钗穿着豆绿色顾绣梅花翠羽的缎披风,下衬着大红花绉切金蝙蝠镂云裙,头上贴几枝扁翠芙蓉。李纨、探春一样的燕尾青哆罗呢挂子,大红哆罗呢如意挂线裙。喜鸾、喜凤、香菱等也打扮得十分艳丽,只有史湘云穿着件氅衣,戴一顶巾,像个黄冠的模样。通是紫黑白三色的种骨羊裘儿。当下曹雪芹坐下,便道:“曹雪芹今日承诸兄诸位夫人这样盛礼,可也当不起。”
  李纨先说道:“老先生休得过谦,今日主人本是林薛二位的敬意,却是咱们母子也得个借花献佛,小儿全仗了教训,如何敢忘。”就叫兰哥儿:“替我敬师傅。”兰哥儿就起来斟酒。曹雪芹只得领谢了。黛玉晓得曹雪芹酒量不甚高,只送一个杯与宝玉递上去,却是一个小小的翡翠玉杯儿,比大拇指差不多大小。雪芹连忙笑领了。这陪坐的一齐点头笑起来。黛玉就叫紫鹃、晴雯、莺儿上来替自己斟酒。曹雪芹连忙站起来,托宝玉谢住,说:“断断不敢当。”宝玉哪里肯。林、姜二人也说:“先生,只好领了,却不得主人的盛情。”
  雪芹就站了脚,低了头,一口气喝过三杯,再低着头拱拱手说道:“三位姑娘,请不要折坏了曹雪芹。”惹得众人合座大笑。原来曹雪芹果真量小,喝了这三小杯的酒,面上就春色起来,只将头来摇,再将指头拈拈须,弄弄自己的钮子。黛玉就悄悄地笑,向宝钗道:“你看老先生斯文的,又像吟诗了。”
  宝钗笑道:“不是吟诗,又要将席上的光景替咱们编入《红楼梦》呢。”这席上听见了的又笑起来。宝钗恐怕曹雪芹醉了,说叫:“快替曹太爷送醒酒汤上去。”林良玉道:“到底今日主人的盛意,也要请主人家自己宣一宣儿。”姜景星也说:“很是的,我们陪客也要知道的。”
  黛玉道:“咱们姊妹间家常事儿,烦先生锦心绣口编出前后两部《红楼梦》,叫天下后世的通知道咱们这几个人儿。咱们算得上什么,无不过托了先生这两部书也便不朽了。”
  曹雪芹连忙谢不敢。宝钗道:“你说得还小,想先生的抱负,三长七略,百城五车,尽可研京练都。休说雕龙吐凤,乃使剑气未腾,珠光莫识,谁为看者,应增相士之差。先生故欲晦名,借此抒写,挥毫染素,我等适供指挥。这两部书不好算咱们的描真,只好算先生的著述小影。为什么先生的各种的著述不许人传,单这两部书给人传抄呢。”众人一齐称服。曹雪芹连说:“这个益发不敢当。”
  这曹雪芹见这番议论,就自己斟一杯饮了,谢宝玉夫妇三位。就送上戏目,请雪芹点戏。雪芹道:“世兄同二位夫人这样盛礼,我也不知前生什么缘法,得此奇逢,还敢推辞点戏。但则府上的女乐从没见过,今日雅集,必须点些上好的戏儿,在下的意思要同林、姜两兄商议,请宝二世兄转求主人点戏,未知何如?”良玉、景星也说好得很。史湘云、探春也直截就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你二位就依了老先生吧。”
  黛玉就点了“卓文君临筇当炉”、“司马相如上殿奏赋”,宝钗就点了“李太白脱靴醉酒”。众人齐声说好。这班女孩子便扮上来。就这桂花香风里,奏出一派笙歌女乐之音。一面叫芳官、藕官、龄官、蕊官周回劝酒。这三回戏文过了,又换了席面,大家论起《红楼梦》来。
  姜景星说:“这两部书是见过了,到底二位嫂子的批本没有见,终是个缺典。”宝玉就道:“我们这两部书,实在配得上玉茗堂,玉茗堂都有吴吴山夫妇合评,惹人议论。不要这二妇合评的《红楼梦》出去,也要惹人家的议论来。”姜景星道:“这个哪里比得。”宝玉道:“就把这个圈点的本儿传出去也罢了。”史湘云也笑道:“这两部书不用说是好得很了。只是我是个世外的人,配不得在这里头,亦且我只是无挂无牵的静坐静坐,也不好说得那么样,倒像是有什么道理的。”史湘云说这两句,倒惹得宝玉走出席来,到湘云席上,打恭作揖,求她变个戏法儿玩玩。湘云笑笑道:“你不要叫老先生又编进《红楼梦》里去呢。”
  众人都同声地求。湘云道:“罢了。就取一盆菊花,采一枝桂花过来。”当下就取了两样花过来。湘云就叫翠缕送过翡翠小杯儿,摘下六朵菊花圆摆在桌子上,将小杯放在中间,斟满酒,那六朵菊花就捧着这杯酒飞到曹雪芹面前。众人喜极了。曹雪芹只得饮干。翠缕又将这枝桂花扑一下,只见平空落下无数桂花来,这些桂花就从湘云席上起,直到曹雪芹席上,倒合了一片桂花桥,这小杯儿就骨碌碌地从桂花桥上滚过去。湘云斟了酒,那杯酒又从花桥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众人益发奇绝了。曹雪芹也便喝干,站起来拱谢道:“一生一世,第一回吃这个仙赐酒。”那菊花桂花依旧的上了花枝了。合座无不称奇,重新坐下。原来湘云的丫头也有这等道术。黛玉就说道:“今日这个雅集,也算是古今第一了。昨日戏班里送上许多新戏的曲本来,好的也有,内有一部《碧落缘》,是南边一位名公新制的,填词儿直到元人高妙处。这些班儿里通没有唱出来,倒是咱们这些女孩儿学会了。今日且摘锦做几折好不好?”
  合座都说好。文官等就扮出来。这芳官羞羞涩涩扮这个兰芝,十分摹神。曹雪芹赏得了不得。又说果真是才人之笔,没有一点子俗笔儿。正演到关目之处,恰好一轮月亮,在东山侧首桂花丛里涌将上来,照耀得香雪有光,只觉得万团金粟迷离,一派仙音嘹亮。曹雪芹、宝玉、良玉、景星反又出席,走到山子上的亭子内远望远听了,重新踏月回来,穿过竹桥,入阁上座。林黛玉又亲自上来斟了酒。雪芹只得也托宝玉请过杯来斟了,托宝玉送过去。李纨、史湘云、探春等又叫丫头斟上酒来。姜景星、林良玉、宝玉、兰哥儿也陪着喝。这曹雪芹本来有限,到了开怀时候倒不甚醉。黛玉便道:“今日先生光临,咱们也邀幸得很,可好请先生留题一诗,以记雅集?”雪芹道:“珠玉在前,哪里献得丑。”宝钗笑道:“一总算来通是门下,先生谦得太过些。”姜景星道:“不如请先生起句,大家联吟一章,虽则勉步后尘,也算珠联璧合。”雪芹笑道:“这只好诸公谐夫人联吟记盛,弟只好做一个执笔抄胥。”
  宝玉笑道:“一则统是门人,二则统是通家世好,先生洒脱异常,还拘着这个。先生若果真不弃,就请起句,叫兰侄儿在旁誊清。”雪芹笑道:“弟也不敢辞让,只是咱们今日雅集,千古所无,就联起句来,也不要拘着旧套。只是各人适意爱吟的便吟,次序也不拘,长短多少也不拘,就誊清的也照着各人吟的句子注出名号。要住便住,也不拘定多少韵数,直做到天风琅琅,海山苍苍,才有个兴会。”林良玉笑道:“这就更妙了。”黛玉便叫女乐暂歇,将一个嵌玉的香楠木雕西番莲的茶几,放了文房四宝,移近兰哥儿。兰哥儿就蘸了墨等着。雪芹便吟道:金陵佳气绕钟山。凤舞鸾骞上玉关。五等冠僚联赐宅,三司掌典领朝班。世家乔木青云地,累将重侯书传记。景星吟道:绣阁金屏戚谊尊,龙楼月殿家人侍。宝玉道:天恩祖德日方中,彝训清严教孝忠。共爱薄昭持谨恕,更推郭况守谦恭。雪芹先说:“好!”众人皆点头。曹雪芹吟道:祖宗功德留青史,柱下官应载终始。为检香奁快绿红,特将烟素摹兰芷。黛玉道:“好个转关领袖。”宝钗道:“题得逼清了。”林良玉道:一丛祺燕有通灵,景星笑一笑道:宝黛双来扣玉声。众人都说好句。黛玉道:“姊妹很多,咱们大家叙进去。”就吟道:姊妹满堂欢画锦,环瑶接叶吐琪英。喜凤笑道:外家两两团团喜,喜是甥儿及姨子。香菱道:暖翠曾携思远亲,谈诗更得康成婢。大观园内聚金钗,宝钗道:风月看来分外佳。雪芹道:“便要浑融跳脱的过去才好。”
  便道:忽有盛衰吟草露,暂时闲冷落秋槐。盛衰转眼衰还盛,玉返珠还两相映。宝玉道:豆蔻棚前宵露零,牡丹亭上春风病。春病谁怜忆死生,湘云笑道:再来人想扫花行。天上真妃亲诏册,人间嘉偶始完盟。众人都笑了,黛玉倒害起臊来。雪芹道:内迁供奉神仙客,宣出金闺到前席。景星道:香象蟠霞灿笔花,金鳞跃浪舒云融。天情宠拔冠词臣,御赐青云满后尘。前辈愧惭输后进,小名呼唤侍双亲。宝玉笑道:“这个如何当得。”
  雪芹道:“真好,我又要转关叙事了。”就道:荣禧堂上光华满,两度云銮迓星罕。熏风殿里论丹青,凤藻宫中奏笙?。宝钗道:《葛覃》雅乐敬传宣,黛玉道:问省归来月正圆。宝钗道:彩嫔分缣颁姊妹,昭仪引扇导婵娟。湘云道:佛堂香火仙因果,黛玉道:独访真人久联坐。喜鸾道:触到螟蛉负子心,偷弹珠泪蛾眉锁。雪芹道:“往后弟效劳罢。”便道:钟鸣鼎食尽繁昌,系驷高门汇吉祥。火齐珊瑚堆槛下,绣鞍貂袖列墀旁。尚书亮弼司农政,益励冰渊矢公正。瓜瓞增辉诰券家,茑萝并缔金张姓。南国词人袱砚来,独教珠履许追陪。黛玉道:要将洛水陈思笔,歌舞觞前说善才。雪芹道:魏武子孙历坎懔,不貌寻常貌仙品。茧纸新蚕纪艳多,鱼笺春蚓言情甚。十年湖海卖文游,吏隐而还屋打头。陟屺再来依后乘,买湖竟许返而舟。西园文翰称千古,丝绣谁如赵家工。祖饯何当玳瑁筵,联吟请泐荣宁府。众人齐声说好得很了。又叫兰哥儿念了一遍,说明日请先生的法书写了,就这里勒石。黛玉重新叫女乐演上戏文。到了戏完席散,那一个月亮冰也似的,恰恰的贴在天心。这些顾绣穿珠,贴绒贴墨明角玻璃内重新剪烛,真个花天月地琼室瑶阶。宝玉、良玉先上前来说明,老爷吩咐定要出差回来方肯饯别。曹雪芹本来要面别贾政,又是宝王、黛玉等如此款留,就一口承应,便说道:“不瞒列位说,在下若不因老母,也就不愿南回,看得妻子真如敝屣。不要说锦绣丛中,日夜雅歌醇酒,只同诸兄在深山萧寺,也可以相对忘年。”
  众人皆谢了。黛玉、宝钗就捧了一只拜匣上来,贴一个红签,写着:前后《红楼梦》润笔。雪芹揭开一看,只见老母家书就批在《红楼梦》的首页上。又是一个折贴。便都开看了,约费有三四万金,雪芹只得连说了几个“当不起”,又笑首着打了恭,说替家母谢了厚赠。又说道:“我曹雪芹一辈子的牢骚郁结,一会子通已扫除。凭着我将母闭关也好,凭着我遨游天下名山也好,通是世兄两位夫人所赐。”
  姜景星又送了两册书目过来,说:“这是兄弟同良大哥存在南边的书八千种,名画古帖六百余种,一总奉赠怡神。”
  曹雪芹益发感谢。从古及今,做稗乘的获报,哪有雪芹这样便宜。真事真传,休疑他一字假借。那些郊寒岛瘦,枉自的苦吟觅句,苦过了一生。这里众人便一一散了。黛玉、宝钗犹恐雪芹醉了,就阁后先设了铺,请雪芹安歇一宵。只叫宝玉抵足相陪,再着芳官、藕官、蕊官、龄官伺候着,彼此替曹太爷、宝二爷捶着腰儿腿儿。又吩咐老婆子小丫头把各色灯点得通明,直到天亮。恐怕挑灯夜话,也叫柳嫂子过来伺候了半夜餐。这雪芹、宝玉真个余兴勃勃,又谈论起《红楼梦》来。彼时屏风后暖阁下,供着一大瓶桂花,摆着四大盆四季素心建兰,又环绕些异种名菊。两个人只由着女孩子捶腰腿,一面喝梅片茶儿。这曹雪芹只笑嘻嘻看着宝玉,待说不说的。宝玉尽着问他,雪芹笑道:“我而今各样心事也完了,就将今日这番雅集归结两部《红楼梦》,也便结得它住。承府上这番盛情,现有老母批在书上的家书,这就可以算做序文,我不必另为做序。只是总有一个缺陷在里头。为什么呢,今日席上一十二位,恰是册子上的十二钗,只借一位平姑娘在里头,也是前书内副册上的。不过薛、林二位的评定我没看见,不知道这前后两部书的瑕瑜,所以我心里只觉得缺了一件似的。”
  宝玉也尽着笑,不言语。雪芹尽着问他,宝玉笑道:“这两部书还有什么说,说不好的便也由他,说好的也说不出怎样的好,难道他们姊妹两个,当真的还赞得上来。不过林妹妹说,这两部书妙是妙极的了。若果真的要结住它,总要依她这个,宝姐姐也服她,我也很服。”
  曹雪芹又拉住了紧问,宝玉总笑着不肯说出来,推了一会,宝玉道:“她说老先生果真地依了她,这样结束,天下后世人还要批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呢。”曹雪芹急了就赶过来作一揖道:“好世兄,如果一定该应那样的结束,我就一字不改,依着便了。”
  宝玉笑道:“她也没有续上什么,只写两句现成话儿,就在那踏青扫墓一回上写了两句。”雪芹央及宝玉道:“好世兄,既这么着,你倒不要说,你快快地去拿来给我自己瞧一瞧。”宝玉笑了笑,就走进去,悄悄地瞒了黛玉偷将出来。曹雪芹大喜。宝玉笑道:“老先生,咱们不许瞧第二页讲明了再拿出来。”曹雪芹道:“一定的,断不相欺的。”宝玉方才拿出这一册,揭开这一页来。曹雪芹方才认得林黛玉的真迹。小行楷的,其千娇百媚,从王献之十三行中出来。曹雪芹揩了揩眼睛,携近烛光看得亲切。只见写一行道:“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另起一行写道:“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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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6 发表于: 2011-03-20


 

  由来词客,雅爱传奇;不是痴人,偏工说梦。卖不去一肚皮诗云子曰,何妨别显神通;听将来满耳朵俚谚村谣,只和合同鬼诨。何况悠悠碧落,蚁自聚于槐柯;浩浩黄舆,鹿且埋于蕉下。
  将廿一史掀翻,细数芝麻账目;直把十三经搁起,寻思橄榄甜头。颠倒着即色即空之公案,描摩就忽啼忽笑之情形。
  且也,证明因果,石自能言;打破横关,草堪蠲怨。去年人面,休烦崔护题诗;再世婚姻,仍遣韦皋作婿。飞枕边之蝴蝶,创开百代勋猷;携篮内之樱桃,幻作一场富贵。胡天胡帝,要须在无何有之乡;如云如荼,不过比将毋同之例。贾原是假,甄亦非真。曾参何处杀人,问去不声冤屈;郑綮今朝作相,算来好象应该。彻犀角之七层,弯弓妙手;贯明珠之九曲,穿缕精心。悲欢离合,通呼吸于鼻孔之间;将相王侯,看安排于手掌之上。纵使爱眠宰我,会心处不觉伸腰;便令不笑包公,得意时也劳捧腹。
  嗟乎,一枝斑管,谱成金玉良缘;百幅芸笺,写出绮罗艳事。三千界苍茫银海,原属寓言;十二重缥缈红楼,仙客重记。
  嘉庆乙丑年季夏重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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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警幻仙追述红楼梦 月下老重结金锁缘

 

  《红楼梦》一书不知谁氏所作,其事则琐屑家常,其文则俚俗小说,其义则空诸一切。大略规仿吾家凤洲先生所撰《金瓶梅》而较有含蓄,不甚着迹,足餍观者之目。
  丁巳夏,闲居无事,偶览是书,因戏续之,袭其文而不袭其义,事亦少异焉。盖原书由盛而衰,所欲多不遂,梦之妖者也;此则由衰而盛,所造无不适,梦之祥者也。循环倚伏,想当然耳。
  夫人生一大梦也,梦中有荣悴,有悲欢,有离合。及至钟鸣漏尽,蘧然以觉,则惘惘焉同归一梦而已。上之游华胥,锡九龄,帝王之梦也;燕钧天,搏楚子,侯伯之梦也。下而化蝴蝶,争蕉鹿,宦南柯,熟黄粱,纷纷扰扰,离离奇奇。当其境者,自忘其为梦,而亦不知其为梦也。
  兰皋居士,旷达人也。犹忆梦为孩提,梦作嬉戏,梦肄业,梦游庠,梦授室,梦色养,梦居忧,梦续娶,梦远游,梦入成均,梦登科第,梦作宰官,临民断狱,梦集义勇,杀贼守城。
  既而梦休官,梦复职,梦居林下。迢迢长梦,历一花甲于兹矣,犹复梦梦然。梦中说梦,则真自忘其为梦而并不知其为梦者也。
  世有爱听梦呓者,请以《红楼续梦》告之,其书曰:话说那贾宝玉一时被僧道勾引了去,游荡多日,觉得冷冷落落,不像在家同姐妹们玩耍快活。因瞒了僧道,一径到青埂峰下,探望那枝绛珠草。绛珠见了便说:“宝爷,你不要再来缠人了!活活教你治死了,难道还气不过么?”宝玉道:“不与我相干,这都是警幻仙弄的鬼,如今我们同去和他算账。”绛珠道:“使得,我正要问问他呢。”两人就寻到太虚幻境来。警幻一见,便知来意,向他两个陪着笑道:“你们不要抱怨我,连我也做不得主。”宝玉道:“你明明把册子给我瞧,册子既在你处,如何说做不得主?”警幻道:“我这里专司的是离恨天,你们原不该入在我的册子上。这叫自讨苦吃。”宝玉道:“依你说,这好姻缘又是谁管的呢?”警幻道:“自有月下老人掌管的。”
  绛珠道:“既是这么,就烦你同到月下老人处求求他,结个来世缘罢。”警幻点点头道:“也使得,看你们可怜得慌。”宝见仙子允了,连忙拉了绛珠,跟了仙子便走。
  不多一时,到了一所洞天。警幻道:“这就是他的住处。”
  却好凑巧,那福禄寿三星都在这里。宝玉看时,见二人对坐下棋,二人旁坐观局。月下老人见了警幻便问:“仙子何事降临?”
  警幻笑道:“被这两个厌物缠扰不清,特来求你成全成全他们罢。”老人道:“你
  且说来我听,可成全便成全。”警幻指着宝玉道:“他原是女娲氏炼来补天的石头,余剩下来放在青埂峰下,年深月久通了灵,投胎到贾家为子,取名宝玉,却被僧道诱他出了家。如今又生尘念,要想了完前世情缘。”又指绛珠道:“他是一株绛珠仙草,生在这石旁。石头怕他枯槁了,时时用水浇灌他,他感激此石,也投胎林家为女,取名黛玉。
  和那宝玉是表亲,同居一室,两心相爱,满望成婚。谁知无姻缘之分,别娶薛氏宝钗为妻,黛玉便悲恨而死。如今两个又想结来世婚姻,为此特来求你。”月下老人尚未答话,寿星在旁边笑道:“这也可厌得很,一石一草,却有这些唠叨,不用理他。”宝玉听了生起气来,便嚷道:“老弟台,不要你多管闲事。我虽是一石,比你年纪还大几岁呢。你不要倚老卖老,安静些罢。”寿星骂道:“到底是块顽石,枉投人身,全不懂事。
  你直到了女娲的手里才炼出来。我们三光,自从盘古开辟之初便有了,可知星宿是与天地日月同寿,如何反比你小呢?”宝玉道:“有地便有石,难道不是开辟时就有的?”两个正在争论,老人道:“闲话少说,我看仙子分上,成就了你两人罢。”
  就在胸前袋内取出一条鲜红的绳子来,说:“你两个各在脚下拴一头。”两个忙忙拜谢,紧紧拴在脚上,并肩立着。老人笑道:“笨块!拴一拴就是了,何必缚鸡似的,尽着捆个不了?”
  二人听了,才解下来,跪着送还老人。老人又向袋内取出一本簿子来,面上写着“天下姻缘簿”,提起笔来问:“你们投了生,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好注簿。”宝玉呆了一呆道:“这却不知道,要问阎罗王的。”警幻道:“阎罗王管查察善恶,用刑发放。那生死的事,仍听南北斗做主的。”宝玉忙问:“南北斗在那里?快去央求他去。”警幻道:“南斗掌生。北斗掌死。这不就是南极星君么?偏你刚才不该得罪了他,如今怎么好?”宝玉听了,连忙跪下,叫道:“少侄年幼无知,一时冒犯,还求老伯开恩恕罪!”绛珠也跪下道:“我年纪还轻,叫声太老伯罢。”寿星哈哈大笑道:“这会子不叫老弟了。
  真真两个孽障,便这样情急得很。我把你们投两只哈叭狗儿,打打雄也算是夫妇了。”说着,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揭开一看,道:“你原是贾家的儿子,那贾家祖父替朝廷出力,有些功德;儿孙又相沿长厚,不肯倚势欺人,将来家运大昌,要生个极贵的孙子。现在你的妻子宝钗遗腹将产,你就去做他的儿子,大有好处。”宝玉道:“好极!旧游熟地,又且往宝钗肚里去钻钻,也是旧游,越发有趣。”接连磕了几个头。寿星又向绛珠道:“贾家还要生两个大贵的女儿,你可愿去?”绛珠道:“这使不得!若同生贾家,那里还做得夫妻!”寿星笑道:“也是,我倒忘了。”绛珠道:“自古说‘夫荣妻贵’,既是宝玉贵了,我还愁什么?只要投个寻常良善人家就好。我记得前生与那史侯的侄女儿湘云十分亲爱,情愿投做他的女儿。”
  寿星将册一看,说:“可巧,他也有遗腹,该生一女,就把你去投生罢。”一面就提起笔来注明姓名、寿数、福分,收入袖内。二人又叩谢了,立起身来便走。寿星骂道:“冒失鬼,连人身都不曾讨完全,就想走了?凡世人贫富贵贱,是福禄二星掌管的,须得他两个注明册子才中用呢。”宝玉听了,便扯了绛珠去跪求二星。二星全局已完,为算一个劫,翻来翻去叨腾不清,那里来听他们的话!二人没法,只得跪着静候。停了一会,局毕。数一数子,福星输了半子。月下老人道:“该我来打赢家了,快些注注册,好叫他们投生去。”二星道:“刚才听得你们咭咭咯咯说了许多话,到底为着什么事?又叫我们注什么册?”警幻仙便接上口,将适才讲过的话重述一遍。二星道:“寿星注册了没有?”寿星道:“早注了!”又问月下老人“赤绳系过了没有?”老人笑道:“你两个真个着棋出了神了。才刚他们捆茹秸似的绑了这半天,难道就看不见了?”二星笑了一笑,各在袖中取出册子注个明白。
  寿星道:“如今好去了。”宝玉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向老人道:“还要相求老伯伯,我难道止有一妻没有妾的吗?须得多拴几个才好。”老人笑道:“这叫做‘得陇望蜀’,也罢,我竟做个整情。”便向袋中取了赤绳,又在靴中抽了几根红色的筹儿,将绳拴了,把那一头抛与宝玉。宝玉喜喜欢欢忙在脚上拴了一拴,且不送还。又跪下道:“还要相求老祖宗、老太爷、老伯伯赏个全脸。”老人道:“又要什么?”宝玉道:“有了家花,也要有些野草助兴,方是十全。”老人道:“放屁!到底是糊涂石头,贪求无厌,有了大的又要小的,有了家的又要野的,世上的女人都叫你占尽了,不好。”宝玉道:“也不必占尽,只捡几个好的给我拴一拴罢!”老人只是不许,宝玉只是哀求。缠了多久,禄星急等下棋,便道:“你老人家也太小家子气,就再赏他几个何妨?”老人听说就向靴中抽了几十根绿筹,照先拴缚。那宝玉早将那空头拴在脚上,待老人拴过就解下送还。磕了十多个响头,说道:“咱们这会子好去了。”绛珠道:“且慢着,我倒有些信不及。拴了若干的筹子,恐怕又是什么‘金玉姻缘’硬硬的占了去,可不白瞧热闹?”
  月下老人道:“孽障,你便要怎么样呢?”绛珠道:“我只要一把金锁就够了。”老人说:“这不是我管的事,你去求寿星罢。”
  寿星道:“他前世吃了亏,如今格外要老到些,这叫做‘惩沸羹者吹冷齑’。”说着,一面提笔在他胸前画了几笔;又叫过宝玉,在他背上也画了几笔。说道:“快去,让我们好静静的下棋。”宝玉绛珠心满意足,又磕了无数的头。才走出来,又叩谢了警幻仙,再三嘱咐:“如今切不可再将我们造上册去。”
  仙子道:“如今你们美满姻缘,荣华富贵,我这离恨册上自然是无名的,不必过虑。”说毕,殷勤作别而去。
  宝玉向绛珠道:“今日已是正月十四日了,我们快去投生,赶着十五元宵团圆的佳节才好。”绛珠道:“不错,不错。快去,快去!”两个正在高兴,只见一个老婆婆托了一个盘,放着两杯儿香馥馥的茶,请他们吃。二人说了半日的话,正是唇干舌燥,便也不问青红皂白,接过来,一口一杯吃完了,道声“多谢”,忙忙的投生去了。谁知这是孟婆汤,吃了下去便记不得前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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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连理同生 樗蒲淫赌

 

  荣府里自从多事之后,家道日渐艰难,只茶饭菜蔬是公中的,其余各房零用,是各人做些针黹卖钱添有。在王夫人身边有一个老妈一个丫头,李纨、宝钗止各一老妈伺候。
  这夜宝钗在灯下刺绣,想起丈夫,心中酸苦,就懒得做花,怔怔的自去安歇。才朦胧睡去,见宝玉走进房来,二人抱头大哭一场,又诉了许多别后相思,才解衣同睡。只见宝玉越缩越小,跳起身来竟往宝钗肚里一钻,爬了进去。
  宝钗惊骇,大叫一声,便跳醒了。觉得腹内阵阵疼痛,知是将产,连忙叫起老妈来,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人去唤收生婆,自己同了小丫头来看宝钗。李纨也赶来了。宝钗把梦见宝玉说了一遍,只不好说出钻进肚子里去的话。王夫人点点头道:“想是他来保佑你,自然易生快养的了。”话未说完,收生婆到了,先向太太和大奶奶打了个千,又向宝钗道:“二奶奶,不为德了。”伸手往被里便把宝钗扶起一摸,说:“快去热起水来,就要生了。”一句未了,只听哇的一声,早已落地。
  收生婆抱起来道:“恭喜是位哥儿。”就替他洗裕见背上有一块绿色的隐在肉内,又像有字的,便向王夫人道:“太太,瞧瞧这是什么?”王夫人正要看时,只听得外面乱嚷道:“不好了,上房火起了。”贾政、贾兰都跑进来喊道:“邻舍都瞧见了,怎么自己家里全不觉得?”王夫人同李纨也走出院子,仰头一看,却不是火,只见红光绕屋,连大明的月色都瞧不见了。贾政瞧罢,便问:“孩子生下了没有?”王夫人道:“刚刚落地,倒是个男。”贾政把洋表一看,却是寅初二刻,已交十五的日子。贾兰道:“大喜大喜,这是极贵的吉兆。”说毕,忙出厅来谢了众邻,说:“并不是火,却是些红光,如今也渐渐淡下去了。”众人听了,方各散去。
  王夫人同李纨复身进房,把孩子的背上细细一看:宛似一块碧玉嵌在肉里,还有“通灵宝玉”四个金字,像写的一般,各人啧啧称奇。宝钗看了道:“想必他舍不得老爷太太,又投回家来了。”那边周姨娘听见说宝钗生产,也走过来向太太并二位奶奶道喜。王夫人向周姨娘道:“我在这里陪他,你和大奶奶都回房去罢。明日好早些起来帮着办事。”原来贾兰对了甄应嘉的侄孙女,名唤掌珠,择了正月十五日迎娶过门。虽则家计淡薄,诸事从省,也得张灯结彩,鼓乐执事,备办酒席各种事情。此时贾府止有三个家人两个小厮,其余旧仆,也有另跟外官去的,也有带了妻子回原籍去的。只剩了周瑞是王夫人陪嫁的人,虽则也自去过活,不在府了,逢着府中有事,便来帮忙。这日因贾兰完姻,看见天色明了,便走到荣府。听得添了小哥儿,连忙向老爷太太磕头,道了喜,便出来相帮办理。
  停了一会,邢夫人过来了。又一会,李纹、李绮和宝琴一同来赴喜席,尚未坐定,只见邢岫烟也过来了,都向王夫人、李纨道了喜。李纨问:“巧姐为什么不来玩耍玩耍?”邢夫人说:“病了,躺着呢。”李纹便问:“为什么宝妹妹不出来?”王夫人道:“他昨儿晚上生产了,倒是个男孩子。”大家又向王夫人、李纨行礼,道:“双喜,双喜!”宝琴就要去看姐姐,李纨道:“坐一坐,吃了茶大家同去。”茶还不曾吃得,只见湘云的丫头忙忙的跑进来,向王夫人磕了头说道:“昨晚寅时,我家姑娘生了一个遗腹的小姑娘,却也奇怪,胸前一块肉是金黄色的,好像一把锁。上面还有四个蓝色的字,什么‘统领金酥’。”王夫人笑道:“想必是‘通灵金琐’四字。”丫头道:“不错,不错,太太说的不差,我讲不上来。”又说:“我太太本要来道喜的,因为要守着产妇走不开,叫我先来说声。”
  王夫人道:“你回去替我说声道喜。我家二奶奶昨晚也生产了,也算是今日寅时,是个哥儿。”丫头应了,随说:“我要去陪姑娘,就回去了,改日再来请安。”说罢就走了。
  李纹、李绮问李纨道:“姐姐,我们几时去瞧湘妹妹?”
  宝琴、岫烟齐道:“我们都要去的,竟是后儿三朝,都在这里会齐同去。”李纨道:“后儿亲家要上门,不得闲,倒是个明儿罢。”一面说,一面到了宝钗房里,见宝钗坐在炕上吃粥,大家道了喜坐下。宝钗问宝琴:“为什么不带了外甥女来?”
  宝琴道:“恐怕受了风,交给老妈子领着呢。”房中闲话不提,
  且说王夫人正在中堂吩咐婆子、丫头们安排椅桌,只见环哥的媳妇摇摇摆摆来了。原来贾环对了史侯远族的侄孙女儿,上年腊月完了姻,不想相貌既平常,情性又泼悍,王夫人很不喜欢他。这日见他来了,耐不过就发话道:“你如今做了媳妇,比不得做女孩儿。一味娇养,也要达些世情。昨儿二姆姆生产,家里人那一个不来探望,你就夜里懒得起来,今儿个也该早些过来望望。你瞧亲眷们尚且远远的赶了来,偏你一家子的人,这时候才出房!况且兰哥儿的好日,也该来帮帮忙才是道理。”
  那史氏听了,把脸一放,说:“我那懂得世情,何曾晓得道理!人家生孩子,人家讨老婆,与我的腿相干!太太要气不过,我依旧回家去做女孩儿也使得的,有什么难得倒人!”王夫人听了,待要发作几句,想着今儿是兰哥喜日,又是宝钗新产,况且又有人客,家反宅乱不像模样,只得瘪着气,也往宝钗这边来了。
  刚到窗下,听得里面宝琴说道:“姐姐,你可晓得,这新添的外甥已经对了亲了?”宝钗道:“那里来的瞎话,才落地得几个时辰,就对了亲?”王夫人走进房便接口道:“这倒不是瞎话,和你一个样儿的金玉姻缘呢!”宝钗才会过意来,笑道:“和湘云妹妹做亲家却也很好,只不知他肯不肯?”王夫人向李纨道:“我在这里伴他,你同众姐妹去喝酒去,喝完酒正好发轿了。”宝钗接着道:“太太,我不要伴得的,一点也没什么。就是起先疼了一阵,孩子下了地,就不疼了,同平常往日一个样的。刚才我还想吃饭,是那老妈劝我吃粥,才吃粥的。
  我是好好的,太太尽管去。”王夫人道:“既这么,我去让杯酒再来瞧你。”说罢一同出了房。
  王夫人叫小丫头道:“你再去请声姨太太,说我们大家等着呢。”岫烟道:“别去请了,今儿在上很不舒服,我不然原想伴着叔婆,也不过来的。倒是叔婆说:‘两个都不去,使不得。’催着我来,才来的。”王夫人道:“想来也不做客气的。
  既这么,我们坐罢!”中堂也只有两席酒,让岫烟、李纹坐了大首席面,邢夫人在上,王夫人在下相陪;李绮、宝琴坐了小首席面,李纨在上,史民在下相陪。李纹道:“我们竟把桌围解了,并拢来吃,热闹些。”王夫人因为厌恶史氏,不肯同席,就随口说:“今儿喜事,该要用个红桌围的,别解罢!”众人也不知道才刚绊嘴的事,认是真话,也就罢了。
  喝得几杯酒,才上了二道菜,只听得前厅大哭大叫大喊大骂,沸反起来,不知什么事。仔细一听,却是贾政打骂环哥。
  王夫人皱着眉道:“要教训儿子,闲的日子多着呢;偏趁着今儿个赶热闹,哭哭啼啼像什么?”李纨道:“必得太太自己出去劝一劝才开交呢。”王夫人真个忙忙赶出厅来,只见贾环帽子也脱掉了,打得满脸的血,乱哭乱跳。贾政还拿了门闩赶着乱打。王夫人只看着他们两个,不提防旁边还有几个生客,便赶将过去拦住贾政。那些讨债的见有堂眷出来,只得退到外厅去了。王夫人一面扯住贾政,一面骂环儿道:“你这逆畜,还不快进你的媳妇房里去!”环儿听了,竟不进内,一直往外跑了出去。
  史氏听说打他丈夫,便拍台敲凳嗥天大哭起来。贾兰坐在新房里,离大厅很远,起先听不见。待到内堂哭起来,才听见了。连忙赶出来,见是史氏在中堂撒泼,就叫声:“婶娘,为什么事?别气坏了身子。”史氏哭着骂道:“王八小崽子,不用你管。大家气不过咱们两个,治死了,让你们快活罢。”兰哥儿摸不着头脑,便问李纨道:“到底为什么?”李纨道:“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前厅去打听打听,太太也在那里。”贾兰就跑到厅上,见贾政坐在椅上,浑身发战,气也掇不过来。
  王夫人立着,替他揉胸膛,口里说着,道:“这畜生,向来不长进的,你就担贷些罢,何苦生这大气?”贾政喘着道:“我告诉你,连你也要气个半死呢。刚才夏太监领了许多无赖光棍问我讨欠债,我问是什么债?他说:‘你儿子赌输的借债。’我问输了多少?他说:‘原是三万八千两,有衣饰抵过了一千六百,还有三万六千四百两,现有他的亲笔借票为据。’我就问这畜生,那畜生倒也不赖,竟回我说:‘有的。’你想想,咱们如今的光景,还经得这样大花浪用?将来我和你连饭也没得吃了!”王夫人听了,止不住眼中流下泪来。又想:“现今老爷气得这个模样,如何又助他烦恼?”连忙把手在眼上擦了一擦,正要解劝,忽听得外面嚷道:“咱是个老公公,便是太太夫人都见得的,怎么把咱们债主撇在前厅,理也不理?你家老子等得不耐烦了。不要扯你妈的公府体罢,快收拾起,乖乖的拿出银子来兑,难道打一会儿子就算得数吗?那个瘟狗捣出来的小囚崽子,输了银子想要赖。若赢了怕不捧了就走,谁又赖得他的!”一路喊骂,一直竟往里面来了。
  王夫人急得竟往后乱退,又听见里面还是正哭得高兴呢。
  李纨看见太太包了两眶眼泪,哭着进来,死命的劝他道:“太太来了,快别哭罢。”史氏嚷道:“太太来把咱吃了去罢,咱也总不要命的了。”李纨只在没法,便招呼两个娃子,推的推,扯的扯,三个人把他硬硬的送到了房里,他还要奔出来。李纨就把房门反扣了,又慌忙出来解劝婆婆。王夫人就把环儿赌输三万八千的话告诉他,李纨也吃了一大惊,说:“怎么这样大赌?”王夫人说:“若小可的你公公也不这样生气了。况且这夏太监是总辖六宫的都太监,比不得元春在日,他还忌惮些。
  如今没靠山了,那里和他闹得清!”这是内堂的话,且慢提起。
  单说那前厅上众光棍一拥进来,叫道:“善讨不还,须得恶讨,别管他的娘,先打一阵再说。”贾琏久不管二房的事,立着不做声。兰哥儿只得陪着笑脸,深深作揖,央求再三。夏太监才许了十日内一并清交。就同众光棍回去了。
  贾兰送到大门,复身进来,贾政还坐在椅上发怔。只见薛蝌走将进来,向贾政请了安,瞧见光景,便道:“莫非也知道了吗?”贾政道:“你可知道些什么?”薛蝌红着眼眶说:“我哥哥输了八万九千银子,把典当铺、绸缎店尽数抵交还不够,又把现银并衣饰搜个净尽方才足数,不知以后怎么过日子。妈妈哭得晕了去,灌了一大碗姜汤才醒转来。听见说宁府蓉哥输了六万多两,已经把衣饰田产抵偿清楚。便是这里环兄弟也有三万多两,只怕也得归还才落个清净呢。”贾政道:“已经来吵过了,就为这个气得要死。怪道东府里今儿没一个人过来,连薛姨妈也不来。他们早早闹破了,我还睡在鼓里呢。”薛蝌道:“如今且撩开,明儿再讲。现今天色将晚,好发花轿了。”
  贾政道:“正是,我气昏了,竟忘记了。”连忙叫周瑞快快料理起轿。那外边赴席的亲友族房也陆续来了,不一时发了轿。
  那边甄家也晓得这府里六角七乱,更不排场,忙忙发付新娘上轿。到了贾府,参过天地,就烦薛蝌和贾蔷两个执掌花烛,送入洞房。
  还未到新房门口,只见薛家小厮一口气跑来,布了薛蝌耳朵说了几句,薛蝌道:“你先去,我就来。”一边进得新房,薛蝌更不说话,放了花烛,往外飞跑的去了。内厅也有个老妈和岫烟悄悄的说了两句话,岫烟便扯扯宝琴说:“咱们去去就来。”两个飞也似走了。李纨觉得有些蹊跷,忙叫老妈快去姨太太那边瞧瞧,有什么事?老妈答应去了,要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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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晴雯婢借尸还魂 鸳鸯姐投胎作女

 

  老妈去不多时,回来说:“姨太太归天去了!”李纨向王夫人道:“薛蝌在那里,我不便去,只好打发个老妈送送纸锭儿去罢。”王夫人道:“我过去拜拜他。”说着就走,也不带个人跟,独自一个赶到园里,黑魆魆的倒有些害怕,只得硬着胆子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哭声号咷,好不凄惨,也就一路哭进门去。薛蝌、岫烟、宝琴都来磕头,王夫人就在炕前拜了几拜。
  薛蝌又跪着道:“我这里一两银子也搜净的了,要求姨妈暂借几百两银,将来回去设法弄来归还罢。”王夫人道:“什么归还,你约要用得多少?”薛蝌道:“如今那里还讲得体面,好看,有得二百两就将就着用过去了。”王夫人道:“现银实在没有,倒有一两人参,原用五百两纹银买的,预备宝钗产里用,因为产得很快,竟不曾用。我去取来,你拿去变了价,赶着好办事。”就拉着香菱说:“你跟我去拿。”又向岫烟道:“我心口痛闷,心又晕,要去躺躺,不再过来了。你们好好守着,待等落材的时候,我挣扎得起,一定过来送的。”说着就走。
  不一会,香菱拿了人参回来,说:“姨太太走进房门,一个头晕,跌了一交,把额角也磕破了。”众人听了十分过意不去。
  那边薛家料理丧事,不必细讲。

  且说贾府的喜筵只上过了三四道菜,各人心照,便托故散了席。贾政送出大门,回到房中见王夫人躺在炕上,额角也跌破了,浑身发热,像火烧的一般,只叫心痛得很。贾政就坐在炕沿上把话安慰他。只见贾兰也走了进来,问:“太太怎么样?”贾政说:“他心痛呢!”兰哥儿就扒在炕上,双手替着揉。
  王夫人道:“你回房去罢,不必在这里了。”兰哥儿道:“今夜总不睡的,坐在房里也闷得慌,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好。”王夫人问贾政道:“这宗赌债到底怎么开发?不要再受这些小人的气,不犯着”贾政道:“说不得,只有废产了,还有什么别法。咱们祖遗田地本不很多,东西两府各置得一万亩田。
  我在元春面上花得大了,又造这座花园,又且别人做官有钱赚的,我做官是赔钱的,陆续卖去了六千亩,只剩着四千亩。每年租息算来已是不够动用,如今只得再去掉两千亩了。”贾兰道:“这田值得多少一亩?”贾政道:“原价二十两一亩。”
  贾兰道:“卖也费气,不如抵给他罢。”贾政道:“使得,你明儿叫了夏太监来,我捡出一千八百亩的田契抵给他。我也不犯见这太监了。还有零数四百两,他肯让让了,不肯让,向太太这里捡些衣饰抵清了罢。”兰哥儿应道:“是。我明儿就办。”
  王夫人叹口气道:“四千亩租息还不够使,如今剩了二千二百亩的租息,怎么度日子?”贾兰道:“太太现今身子不好,不要再想着这些懊恼的事。难道这些一亩田也没有的人家不吃饭了?且宽心混过去再处罢。”三人说了一会,听见远远鸡叫,贾政便往周姨娘那边去了。
  贾兰直坐到天亮,见王夫人病势越重,忙去请了王太医诊脉开方,准准病了二十多天,才得起来。
  那边甄家自从应嘉死了,早要扶柩回南,只为掌珠姻事延了半年。这日三朝上门,就算辞行。说只留宝玉、李绮在京,余人都定于本月二十外就要长行,不再来辞了。宝琴听了这话,就和薛蝌、岫烟商量,待过了头七,薛蝌便扶了妈妈的灵柩,搭帮儿同行去了。
  王夫人病得昏天黑地,一些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李纨一一告知,才得知道,不免又伤感了一回。又向李纨说:“你的媳妇十分孝顺。我病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妇,不曾满月的,却顷刻不离的陪着我。只可笑那环儿媳妇,连影儿也没有来现一现,可是个人!”李纨道:“这糊涂人,太太只不理他就是了。”那晓得这二十多天不知闹了多少饥荒,李纨只是瞒着,免得王夫人生气。
  过了几日,宝钗满了月,便出房来。才知道婆婆病了多时,妈妈已经死了,灵柩也回去了。就像脑瓜上浇了一盆冷水,哭了一场,连忙来请婆婆的安。王夫人道:“你如今可大好了?
  这小孩子可好?”宝钗道:“我早可以出得房的,一向不见太太,问了几回,想要出来请请安。大姆姆怕我产后忧愁、辛苦,又怕知道了妈妈的事,悲伤成玻只说太太为了兰哥儿完姻的事忙得很,连姨太太都在那里帮忙,不得来瞧你。吩咐你不曾满月不许出房。我竟信真了,谁知有这许多颠颠倒倒的事!”
  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也含着泪道:“我病得七死八活,人事不懂,连送也没去送送他。如今你过去灵前拜拜去。”宝钗应了,出来先到李纨房里,谢了他一向的照管,便往花园走,到家里一见灵座,一交跌倒在地下,号天的哭起来。岫烟、香菱忙拢来扶起了,宝钗又跪下去磕了许多头,哀哀的哭个不祝岫烟再三劝解,又说:“你住了哭,我有要事和你商量。”宝钗听说,才住了哭,问:“什么要事?”岫烟说:“你蝌兄弟扶柩回南去了,蟠伯伯在家也不管我是个小婶子,胡言乱语,不成腔派。我想要搬到我家婶娘那边暂住几个月,他又推说大老爷不时要进来不方便。我向纨大姐姐商量,他倒肯的。只是不曾禀过太太,不敢就做主。如今太太好了,原想要去求求他,不知可使得么?”宝钗道:“我的哥哥是一只禽兽,你在这里自然不便的。那邢太太只晓得算小省事,那有什么亲情面目的!我家太太最好,一说必定肯的。就同我一房住更好。”二人别了香菱,一径同来。见了李纨,说起这事,李纨道:“很好,我们同去见了太太商量。”三人就往王夫人房里来,闲话了一会,宝钗就禀明这事。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粗茶淡饭,别嫌待慢就是了。”岫烟起身道了个谢,王夫人便翻翻宪书,说道:“今日大好日子,就搬了来罢。”宝钗答应了,三个人就同到那边收拾一番,抱着小女儿搬了过来。不提。

  且说薛蟠和贾环,在赌场上会见,就各告诉说些穷苦光景。
  贾环道:“我倒替你想了一个方法儿,只不知你愿不愿?你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不如卖了一个,倒有几百两银子做赌本呢。”
  薛蟠道:“夏家那个赠嫁丫头,自从他姑娘死后就回夏家去了。
  只剩了一个香菱。如今也说不得了,卖了他罢。”说毕回家,也不提起,各自睡了。
  第二日正是端阳佳节,王夫人知道薛家十分穷苦,一早就送了一大瓶烧酒、一盘粽子、一块肉、一个鱼,给他们过节。
  香菱忙忙收拾起来。薛蟠等不得,先拿了几个粽子,配着冷烧酒吃得已经半醉,待到鱼肉煮好,又吃完了这半瓶酒。醺醺大醉,便跑到赌场上,正值他们吃酒过午,就逊薛蟠又吃了一大壶,越发醉到十分。又见众人吃完了就拢起场来掷色子,心里怪痒痒的。但恨没有本钱,没人肯和他赌。想起贾环昨日的话,就回到家里,天已傍晚了,坐下便对香菱道:“我想你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况且我也养活你不起,不如卖到个富贵人家做小去。你也受用,我也得几两身价使使,这叫做两便。”香菱回道:“大爷,你真正人贫志短了!别说扶过正的小老婆不忍得卖;就忍得卖,你脸上可过得去吗?”薛蟠睁着眼道:“什么小老婆,臭丫头罢了。”香菱接口说道:“便是丫头好卖得的!你瞧瞧这点女孩子,难道丢了他去,还是带了他去呢?”薛蟠听了,也不开口,走近身,在香菱手里把孩子接过来,使力往阶外一甩,哇的一声就不响了。香菱惊得魂也飞掉,连忙赶去抱起来,已经呜呼的了。抱到房里,停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
  薛蟠赶来接连几个嘴巴,打得香菱吞着声,不敢哭了。薛蟠就灯也不拿,黑古影里摸出门去了。
  香菱晚饭也不吃,哀哀的哭了一夜。到得天明,肚子饿了,煮了些小米子稀饭吃了两碗。此时他家里向日那些家人婆子都散尽的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小厮伺候香菱。就叫他看守女尸,自己走过贾府这边来。进得园内,只见邢岫烟坐在池边石上洗衣服。香菱挂着眼泪,叫声:“二奶奶,救救我罢。”岫烟抬头一看,倒吃了一大惊,问:“为什么事妆这模样?”香菱便细细的告诉了一遍。岫烟听了,跺着脚道:“真是奇闻少见的事,偏是他做得出来。”忙便领了他来见王夫人,又从头告说了一遍。那时李纨、宝钗、甄氏都在太太房里,听了这话,个个叫说“怪事!怪事!”王夫人道:“这畜生问了军倒干净,姨妈不该花了钱弄他回来,闹这许多故事。”香菱又说:“要求太太的恩典,赏借一吊大钱,好去收拾孩子。”王夫人就叫李纨给了他四吊小钱,说道:“天已晌午,热得很,快去收拾罢。”香菱磕头谢了。正要走,只见老妈跑来说:“你家小厮吓得鬼也似的,说小姑娘坐起来了,叫你快过去呢。”王夫人道:“想是猫儿跳过了,走了尸了。快去把苕帚打倒他!”香菱听说,便跑过去,只看见女儿果然坐在炕上。一见香菱,便叫:“香菱姐姐,一向不见你,如今我来做你的女儿了。”香菱说:“你是什么鬼?不要来吓唬人罢。”女孩子答道:“我是晴雯,因为气死了,去见阎王,阎王说我阳寿未尽,不肯收留。
  我出来碰见了尤二姐,他说宝玉又投到贾家去了。我想到琴姑娘那边去投胎,做他的女儿,将来好对亲。谁知到了梅家,他屋上红光闪闪,不敢进去,又到贾家,那红光越发利害,只得顺路到你这里来,恰好你的女儿尸首躺着,我就附在他的身上活了,你别害怕。”香菱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抱他起来喂喂乳,一面打发小厮过去通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家人寻了薛蟠来,很很的骂了一顿,说:“你若卖了香菱,我叫你活不成,你提防着罢。”薛蟠只得答应说:“不敢了。”说着,跑了出去。
  从此略得安静。只有史氏哭闹了几回,没人去理他,也就罢了。
  倏忽又是次年二月十四日了,这夜贾兰在灯下做文章,甄氏坐在旁边绣花。贾兰说:“你已是足十个月了,不要太辛苦了,先去睡罢。”甄氏听说,就和衣去躺在炕上。梦见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朵花儿,说道:“这是菩萨赐你的。”甄氏接来看时,一朵像是莲花,青颜色又略带些淡红色,香得可爱;一朵像是牡丹,又像芙蓉,五色花瓣,另是一种幽香。甄氏喜欢问道:“姑娘,你是谁?”那女子道:“我就是这府里的鸳鸯丫头。”甄氏道:“你回去替我谢谢菩萨。”鸳鸯说:“菩萨叫我就在府里住着,不用回去了。”甄氏便跪下道:“多谢菩萨赏赐。”贾兰听见就问道:“你怎么说起梦话来了?那有什么菩萨?”一声叫,把甄氏叫醒了。甄氏就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贾兰道:“菩萨赐的自然是好的了,只是这丫头是吊死的,在府里做什么?恐怕有些不祥。”话未说完,只听得乌鸦在庭外呱呱的叫,贾兰道:“奇怪,才得四更,怎么老鸦就出窠了?”甄氏坐起来一看,说:“那里是四更,天明了,你瞧太阳照得窗子红红的。”贾兰便开出门去,看时,只见红光缭绕,满屋乌鸦对了乱飞乱叫。甄氏也走出来看了一看,两人复身进房。
  甄氏道:“这会子果然肚疼起来,想必这两朵花儿要出世了!”贾兰听说,忙到外间叫起老妈来陪伴着。自己走到母亲房前,隔窗叫道:“奶奶,媳妇要生产了!”李纨听见,应说:“我就来,你打发人叫稳婆去。”贾兰出到前厅来,只见众家人指着屋上说说笑笑,便吩咐道:“你们快去唤了收生婆来。”众人道:“何如?咱们正说红光发了,只怕又要生哥儿了。”贾兰道:“别说闲话,快快去叫。”说罢,回身进内,不敢去惊动王夫人,仍回自己房来。那知王夫人已经听见开门响,便起来了,那边玉钗、岫烟也过来了,就叫老妈端正汤水。收生婆已经唤到,进房来一一打千,请了安。看了甄氏一看,说道:“还有一会子呢,肚子高得很,好像是双生模样。”究竟不知生的是男是女,且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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