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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红楼梦》汉语拼音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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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0 发表于: 2011-03-20
三十一 身后(一)

 

  曹雪芹哀乐中年,情深舐犊,感伤成疾,遽尔早世,是惨酷无情的事实。但这绝不是唯一的原因,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脂砚斋说雪芹"泪尽而逝"。他哭的不只是爱子一人。他的一生,是为"新愁旧恨"所充满的一生。并非是什么"司痘者"夺去了他们家人父子的生命,而是那个黑暗的时代社会不容他再活下去。
  雪芹一死,身后只遗下一位后续的夫人(注:《四松堂集》本敦诚挽诗异文有"新妇飘零目岂瞑"句,故知新妇为续娶。)几束残稿,笔砚零落;备极萧条凄惨。二三朋好,赙赠相资,草草殡葬。西山某处,荒坟一角,衰草寒烟,便是这位文学巨人的归宿之地(注:雪芹坟在健锐营一带颇有传说,所指不一,恐亦无法考信。)!
  敦诚当时为他的亡友,写下两首挽诗(注:见《鹪鹩庵杂诗》。此两首后经改并为一首,即《四松堂集》所存者是。)。其一说: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写出了那一片的伤心惨目的境象。
  脂砚斋曾提雪芹"泪尽而逝"的话,那原文本是这样的: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注: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眉批。)
  则可见雪芹临终抱恨的,最首要的还是全部书中若干地方尚未最后补齐写定。也可见雪芹把写作这部小说看作是他的毕生的事业,他是为完成这一事业而支撑苦斗地活下去的;及今力尽,只有把它托付给亲者脂砚斋一人了。
  曹雪芹把他的一生付于写作《红楼梦》上;他虽过早地死去,却总算给我们留下了这部千古不朽的伟大作品,也就可以无憾于地下。但是最极不幸的是从八十回以后,雪芹原作扫数亡佚了。
  原稿为某人借阅,有五六回迷失,其事曾为脂砚斋叹恨(注:脂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疑"借阅"也是婉晦之词。),这种残损,也可能是八十回传抄问世以后、下半部迟迟不出的一个原因。但这绝不是最要紧的问题(注:如庚辰本即缺两回,而不碍传抄流行。)。其真正原因,实另有所在。
  这原因,就是《红楼梦》解剖、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就是曹雪芹的叛逆思想深深地击痛、惹恼了封建势力,因而当时统治集团中的重要人物对它加以注视。--这使得脂砚斋往外传写八十回以后小说下半部时,发生了很大的顾虑,遭遇了意外的困难。
  封建势力痛恨曹雪芹和《红楼梦》,加以百般辱骂,斥为"邪说诐行之尤"(注:梁恭辰《劝戒四录》卷四,引那彦成语。),污蔑曹雪芹死后还在"地狱"中受苦(注: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他们"欲得而甘心"的那种凶恶狠毒的面貌,已然十分清楚。他们甚至连雪芹丧子无后都引为足以释恨的大快事(注:梁恭辰《劝戒四录》卷四,引那彦成语。)!--但是在我们看来,这正好说明了雪芹小说的反封建思想的伟大;他们的辱骂污蔑,正是一种最有力的赞扬歌颂。
  《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感动了二百年来的无数的读者,给后世反封建的新生力量提供了无限的精神启发。雪芹死后才和敦诚等结识过从的宗室永忠(雍正死敌胤禵的孙子),因敦诚之幼叔墨香而得读《红楼梦》,对曹雪芹无限同情,深深推服,特为写诗三章相吊(注:见《延芬室集》。),其一云: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有可能和雪芹认识的明义,题《红楼梦》时最后咏道: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前首"石言",是用《左传》昭公八年的典故,暗隐"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的深刻意义;后篇"石季伦",是用晋代石崇的典故,石崇豪富极奢,置金谷别墅,因党奸免官,被害,一门尽死,侍姬绿珠堕楼自尽,这故事也深具政治含义。前首尚专指小说,后篇则似兼切曹家情事而言,是很有价值的早期题咏(注:满洲人中最早题《红楼梦》的,当以明义《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十二首为最早(可考为乾隆三十年顷至四十六年期间之作,理由另见。此集早年蒙友人见告,当时因有远行,亦仅记线索于《红楼梦新证》447页,1954年返京后始蒙某先生见示,并为录副)。"不及当年石季伦",乃杨升庵句。汉人中当以周春、钟大源师生为最早;周作《题红楼梦》《再题红楼梦》七律共八首,事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见其所著《阅红楼梦随笔》;钟作《红楼曲》,事在同时,见其所著《东海半人诗抄》及周著引录(《东海半人诗抄》抄本,蒙张次溪先生见示,敬志嘉惠)。周乃当时学者之一,诗殊庸劣;钟作七古颇好,当推为早期题咏中之上选。又彼时"红楼梦"三字已有为名家径引入诗之例,可看孙星衍《芳茂山人诗录·冶城遗集》中《口占赠庄公子逵吉》诗首句:"青山丝竹红楼梦"云云。至女诗人之题咏,尤有可述者,然此皆须作专题研究,此处不能备及。),对曹雪芹和他的著作表示了特别深刻的欣赏和理解。
  也是雪芹死后才和敦诚会面的恽敬(1757-1817,字子居,阳湖派大散文家),至手写《红楼梦论文(注:当时所说的"论文"是对文学作品赏析品评的意思,故评点者也常署"某某论文"之语,和现在一般作"学术研究文章"解的"论文"一词不同。)》一书,用黄、朱、墨、绿四色笔,精工至极。诚如李葆恂所说:"子居为文,自云司马子长〔迁〕以下,无北面者;而于曹君小说,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注:见《旧学庵笔记》。(此则资料1955年蒙友人黄裳同志录示。))
  从《红楼梦》问世以后,评、题、图、咏,真是汗牛充栋,自有小说以来(其实也可以包括非小说的文学而计),尚未见有在读者中引起这样深刻强烈的群众反响来的。
  这些,是对那些肆行辱骂污蔑《红楼梦》者的最好的回答。
  曹雪芹一生,受尽了穷愁坎坷。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不能及身享有应得的声望和荣誉,而后世才日益发现他的光焰万丈,历久愈新的,何止一人,不过像曹雪芹这样生前侘傺、身后萧凉的,实不多见;我们对曹雪芹这个名字开始熟悉和逐渐了解,仅仅是从"五四"以来的数十年间的事情。我们对他的了解,只是一个长途的起步,探索的尝试,正所谓管窥蠡测。对于曹雪芹,如果有人把毕生的事业放在研究他的一切上,我看是值得的。
  这是因为,任何人都相信或将会相信,全世界想了解中华民族的伟大文化的,都必须读懂曹雪芹所"编述一记"的《红楼梦》。研究曹雪芹而有所收获,有所发明,是对全世界的贡献,这确是需要中外人士共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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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1 发表于: 2011-03-20
三十二 身后(二)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春,皇帝在永璇家才见《石头记》,未窥全豹,不尽了然,犹是事之初起。二十七年壬午九月,脂砚记下了"索书甚迫" 的话,并且借少陵遗祠之事而对雪芹受恶吏之逼、致无安身之地,深表愤慨。那事情的发展是看得清楚的。脂砚加紧"四阅"整订,雪芹匆忙由 南返北,看来是为保全书稿在奋力苦斗。
  但是,乾隆皇帝"最后"是从什么人手里而看到"全书"的呢?是从和珅手里。这事情就极为耐人寻味了。
  "唯我"在胡子晋《万松山房丛书》本第一集《饮水诗词集》后有一段跋语说:
  ……某笔记载其《红楼梦》删削源委,谓某时高庙〔乾隆〕临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籍,得《石头记》,挟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 。急就原本删改进呈。…… 而郭则沄《清词玉屑》卷二也说:
  ……乃作是书;曰太虚幻境者,诡其辞也。初不甚隐。适车驾幸邸,微睹之。--亟窜易进呈,……
  这种记载,如能博览,一定还有大同小异之辞,可知事出有因,传闻有自。一个证据就是《戚序本》八十回《石头记》的真底本据目见者 说就是黄绫装面的大册,这正是"进呈"本的样式,而且已将"脂砚斋"字样扫数删净了,一些秽语也净化了,也都是准备进呈的痕迹。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宋翔凤所传述的一段经过,他说:
  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
  事情的奥妙就在这里了。
  我们还能考知,和珅出身微贱,也是内务府当差之人,他是英廉的外甥,而英廉是二臣冯铨死后子孙没入内务府为奴的〔此满洲遗制,仅 清初残存〕。据说一次乾隆乘轿而行,和珅以近侍人员扶轿在侧,适乾隆欲问一事,而随从人等并无一个能答,这时和珅却引了一句《四书》,应对敏捷巧妙,大得乾隆的欢心,从此就步步青云直上。由此可见,和珅对文墨之事并不外行,全靠一派小慧聪明,揣摩迎合,博得了宠任 ,所以皇帝凡私下欲询坊间书物之事时,必找和珅。等到永璇事发后若干时候,乾隆仍然不忘《石头记》这桩公案,就委派和珅再去查访处置。
  凭着鬼伶俐,和珅很快就弄明白了这部书的来龙去脉以及"圣上"所以注意它的缘故和意义。他便通过该管的旗上司,寻求雪芹的全稿。当 他判明这书只曾传出过前八十回时,便心生毒计,要用抽梁换柱的手段,使《石头记》不但不失其"全",而且还要赢得主子的称赏--让它换步移形、夺胎换骨于不知不觉之间。办法就是:物色适当人选,编造四十回假书,凑成"全本",而且也遵照《四库全书》的"精神",将前八十回 也偷偷加以"润色"。(注:乾嘉人吴云为花韵庵主人《红楼梦传奇》作序,说:"红楼梦……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鹗〕偕陈〔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此极重要,盖《四库全书》的修辑,大量偷改原文,正是此 时风气,本来就是一种文化阴谋。) 这一大事的证据留在哪里?试看:--
  清光绪三十三年开始出版的《小说林》,载有署名"蛮"的一篇《小说小话》,其中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石头记》原书钞行者终于林黛玉之死,后编因触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者,织造某之子,本一失学纨袴,从都门购得前编,以重金 延文士续成之,即今通行之《石头记》是也。--无论书中前后优劣判然,即续成之意恉,亦表显于书中,世俗不察,漫指此书为曹氏作,而作《后红楼梦》者且横加蛇足,尤可笑焉。
  清末的人士,对红学上的许多事情(如我们已经考知的),并不清楚,他说的不够准确的地方(如谓雪芹原本到黛玉之死为止,等等)是 可以理解的,他对雪芹、高鹗二人原作、续作的关系也还在混乱不清,但这都不是我们此刻注意的所在,最关紧要的就是他明确记录了他们清代人世代流传的一个事实:《石头记》的"后编"(即伪续四十回)是有人以重金延聘文士续成的--这续成的书,也已表白了续作意旨的这部"全 书",就是一般在坊间流行那个百廿回本!
  凡是读了本书的读者,谁也不会相信是曹雪芹"购"得了别人的"前编"而出一笔重金(他出得起呀!?)请人代作的。须知,"蛮"先生所说 的这个经过,正是和珅出钱、请程、高等人伪造"全本"的这个毒计阴谋的内幕。
  天下的事,诚所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像伪造《红楼梦》全本的这种异事,毕竟在当时后世,都是无法全部隐讳,瞒过明眼人的 。
  至此,乾隆指使和珅,找人作假弄鬼的真相,已然基本清楚了。
  所以,等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连作带印,全功告成,而次年,程伟元、高鹗为再刊本《红楼梦》作"引言"已经表出:--
  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钜卿赏鉴。……
  所谓"名公巨卿",在乾隆五十年上讲话,非和珅而谁可当乎?两相对照,宋翔凤的话何其精确!
  尤其对榫的,就是"唯我"还说过:
  ……高庙乃付武英殿刊印。书仅四百部,故世不多见,今本即武英殿删削本也。
  事情更是如此的清楚明白!所谓"武英殿刊本"者,就是世人俗常说的"宫里头的"印本之意,这正是指皇家授意,和珅指使。活字摆印,本 来就像武英殿刊书处大木活字的派头,况且程本从"辛亥冬至后五日"到"壬子花朝后一日",相隔只有三个来月的时间,普通书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内重新刊出一部细加修改的重刊百甘回(程乙本)大书来?不是皇家和名公钜卿如和珅在做后台,那是无从想象的事!
  最后,乾隆对百廿回"全本"《红楼梦》表示了什么态度呢?"阅而然之。"他表示了赞赏!这一层重要意义,从来没有人抉出,点破。
  乾隆皇帝不但对这部被痛加"厘订"过的"新全本"的存形变质的成果十分满意,而且他还做了红学史上的第一名红学家:他说《红楼梦》写 的原来是"圣祖仁皇帝"康熙朝相国纳兰明珠家的事情!
  宋翔凤的话极为明晰:在此以前,是没有人这样认为的;自从乾隆这样说了之后,别人才只得跟着也这样说。
  这也是乾隆与和珅的合谋。当时世人明明都知道《红楼梦》本来是一部"时事小说",取材近在目前,不过笔端狡狯,善为隐约而已;这一 点,很难不承认,于是便出一妙着,将它的时代轻轻往上一推,推到康熙朝,找一个大家习知的"明珠家"作为"替身",那么一切"现实意义"便都不消而自化了。
  这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件特大的阴谋毒计。"索隐派"的红学家,不知不觉地都堕入了乾隆的彀中,而且这种流毒的延续期间极为久长,开 始破除它只不过是十分晚近的事。 曹雪芹一生穷愁著书,坎坷而终。身后还遭到了这等令人骇绝的厄运。回顾一下,围绕着真伪《红楼梦》的种种斗争,真是惊心动魄!
  这种惊心动魄的斗争,显示着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的力量之伟大,以致在文学史上表现为一个如此奇特罕见、难以想象悬拟的、甚至到今 天还不能说全部解决了的极其异常的现象。 曹雪芹的思想和艺术的伟大,还要使人们不断地继续深入探讨下去,每天都能发现我们自己原来没有读懂弄清的新意义。
  一九七九·十二·十四·己未冬十月廿五夜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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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2 发表于: 2011-03-20
《〈石头记〉探佚》序

 

  此刻正是六月中伏,今年北京酷热异常,据说吴牛喘月。我非吴牛,可真觉得月亮也不给人以清虚广寒之意了。这时候让我做什么,当然叫苦连天。然而不知怎么的,要给《〈石头记〉探佚》写篇序文,却捉笔欣然,乐于从事。
  研究《红楼梦》而不去“打开书”研究作品的“本身”,却搞什么并不“存在”的“探佚”!这有何道理可言?价值安在?有人,我猜想,就会这样质难的。舍本逐末,节外生枝,还有什么词句名堂,也会加上来。
  《探佚》的作者,曾否遭到不以为然的批评讽刺,我不得而知。假如有之,我倒愿意替他说几句话。——以下是我假想的答辩辞。
  要问探佚的道理何在,请循其本,当先问“红学”的意义何在。
  “红学”是什么?它并不是用一般小说学去研究一般小说的一般学问,一点也不是。它是以《红楼梦》这部特殊小说为具体对象而具体分析它的具体情况、解答具体问题的特殊学问。如果以为可以把“红学”与一般小说学等同混淆起来,那只说明自己没有把事情弄清楚。
  “红学”因何产生?只因《红楼梦》这部空前未有的小说,其作者、背景、文字、思想、一切,无不遭到了罕闻的奇冤,其真相原貌蒙受了莫大的篡乱,读者们受到了彻底的欺蔽。“红学”的产生和任务,就是来破除假象,显示真形。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扫荡烟埃”“斥伪返本”。不了解此一层要义,自然不会懂得“红学”的重要性,不能体会这种工作的艰巨性。
  在“红学”上,研究曹雪芹的身世,是为了表出真正的作者、时代、背景;研究《石头记》版本,是为了恢复作品的文字,或者说“文本”;而研究八十回以后的情节,则是为了显示原著整体精神面貌的基本轮廓和脉络。而研究脂砚斋,对三方面都有极大的必要性。
  在关键意义上讲,只此四大支,够得上真正的“红学”。连一般性的考释注解《红楼》书中的语言、器用、风习、制度等等的这支学问,都未必敢说能与以上四大支并驾齐驱。
  如果允许在序文中讲到序者己身的话,那我不妨一提:我个人的“红学”工作历程,已有四十年的光景,四大支工作都做,自己的估量,四者中最难最重要的还是探佚这一大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例:当拙著《新证》出增订版时,第一部奉与杨霁云先生请正,他是鲁迅先生当年研究小说时为之提供《红楼》资料的老专家,他读了增订本后说:“你对‘史事稽年’一章自然贡献很大,但我最感兴趣的部分却是你推考八十回后的那些文章。”这是可以给人作深长思的——不是说我做得如何,而是说这种工作在有识者看来才是最有创造性、最有深刻意义的。
  没有探佚,我们将永远被程、高伪续所锢蔽而不自知,还以为他们干得好,做得对,有功,也不错……云云。没有探佚,我们将永远看不到曹雪芹这个伟大的头脑和心灵究竟是什么样的,是被歪曲到何等不堪的地步的!这种奇冤是多么令人义愤填膺,痛心疾首!
  “红学”,在世界上已经公认为是一门足以和甲骨学、敦煌学鼎立的“显学”;它还将发扬光大。但我敢说,“红学”(不是一般小说学)最大的精华部分将是探佚学。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平时与青年“红友”们说得最多的恐怕要算探佚。不识面的通讯友,遍于天下,他们有的专门写信谆谆告语:“您得把八十回后的工作完成,否则您数十年的工作就等于白做了!”他们的这种有力的语言心意,说明他们对此事的感受是多强烈,他们多么有见识,岂能不为之深深感动?通讯友中也有专门的探佚人材,他们各有极好的见解。最近时期又“认识”(还是通讯)了梁归智同志。当时他是山西大学中文系研究班上的卓异之材,他把探佚的成果给我看,使我十分高兴。他是数十年来我所得知的第一个专门集中而系统地做探佚工作的青年学人,而且成绩斐然。
  我认为,这是一件大事情,值得大书特书。在“红学”史上会发生深远影响。我从心里为此而喜悦。
  这篇序文的目的不是由“我”来“评议”《探佚》的具体成果的是非正误,得失利害,等等,等等。只有至狂至妄之人才拿自以为是的成见作“砝码”去秤量人家的见解,凡与己见合的就“对了”,不合的都是要骂的,而且天下的最正确的“红学”见解都是他一个提出来的。曹雪芹生前已经那样不幸,我们怎忍让他死后还看到“红学”被坏学风搅扰,以增加他那命运乖舛之奇致呢?《探佚》作者的学风文风,非常醇正,这本身也就是学者的一种素养和表现。他的推考方法是正派路子,探佚不是猜谜,不是专门在个别字句上穿凿附会,孤立地作些“解释”,以之作为“根据”。他做的不是这种形而上学的东西。他又能在继承已有的研究成果上,有所取舍,有所发明,有所前进。他的个别论述,有时似略感过于简短,还应加细,以取信取服于读者,但其佳处是要言不烦,简而得要,废文赘句、空套浮辞,不入笔端。
  为学贵有识。梁归智同志的许多优长之点的根本是有识。有识,他才能认定这个题目,而全面研讨。
  这是他着手“红学”的第一个成绩。在他来说,必不以此自满,今后定会有更多的更大的贡献。这也是我的私颂。
  这篇短序,挥汗走笔,一气呵成,略无停顿。虽不能佳,也只好以之塞责了,它只是替《探佚》说明:这不是什么“本”上之“末”,“节”外之“枝”,正是根干。
  一九八一·七·二四
  辛酉中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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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3 发表于: 2011-03-20
自序

 

  “画梁春尽落香尘”,这是《红楼梦》第五回里,概括金陵十二钗中排名十二的秦可卿命运《好事终》曲的头一句。
  秦可卿到《红楼梦》第十三回就死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各种版本里,按情节描述,她似乎都死于疾病。但在第五回里,关于她的册页里,“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很明显,在作者原来的构思里,她其实是上吊而死的。《好事终》曲的头一句,是把“高楼大厦内美人自缢”这个画面诗化了。我很早就对这个《好事终》曲疑窦丛生。对于贾府也好,对于秦可卿也好,究竟有什么“好事”没能成功竟至于“终了”?“画梁”、“春尽”、“香尘”这些意象中究竟蕴含着些什么玄机?作者为什么后来要删改关于秦可卿的文字?
  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如今,我顺着以上线索作了一番探究,到目前已积累了十年成果。我诉诸的文字,不仅有学术论文,也有学术随笔,更有别开生面的探佚小说。这本书就是这些成果的一次展现。
  《红楼梦》研究早已形成一门特殊的学问,世称“红学”。“红学”早有许多分支:首先是研究其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的一大支,包括人物论,然后有关于其作者与家世的研究,构成了“曹学”;再有版本学,有研究传世抄本里多以脂砚斋署名批语的“脂学”,有研究其中大观园的“园学”,研究其中诗词歌赋当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分支,就连研究其中节庆风俗、器物服饰、烹调茶食也构成了耀眼的分支。我的研究,因为是从探究秦可卿之谜入手,十年前就有人戏称我搞的是“秦学”,原来我听了挺不好意思的,现在我要坦率地告诉读者,积十年研究,我的心得已自成体系,把这一体系概括为“红学”研究的一个新分支,命名为“秦学”,不但是未为不可,而且完全当得起了!谦虚固然是美德,但眼下中国更应提倡的是创新的勇气,而创新,首先是要开创新的思路!
  我的“秦学”研究,一步步地突破。有人说“红学”研究难在“话已说尽”,我却以为难在突破旧框框,突破旧框框就必须善察能悟。在这本书里,读者可以发现,至少以下这些察觉憬悟,是百多年来“红学”研究中前人未及道出的:
  秦可卿的出身,按作者原来设计,不但未必寒微,她实际是有着“义忠亲王老千岁”家族的血统;
  秦可秦遗言谶语“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中的“三春”不是指人,而是指三个春天;
  太虚幻境四仙姑的名称,不是随便那么一取,而是影射在宝玉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四位女性;
  芦雪庵联诗,其实是曹雪芹为家族和自己写下的传记;
  ……
  我的研究,得到“红学”前辈大师周汝昌先生的热情鼓励与细心指点。我们完全是君子之交。到目前为止,我只到他家拜访过一次,另在一些公众场合大约见过三四次。我们的主要交流方式是通信,以及在文章里呼应、切磋。周先生看到我一些文章,会主动给我写信。他一眼视力为0,另一眼视力仅0.1,写下的字每个有蚕豆甚至核桃那么大,往往互相重叠,常常落款为“盲友”,每当展读,我都感动莫名。他有时还口占一绝赠我。这本书里引录了周先生一些文章、书信,为了使读者能够知道他是为了我哪篇文章而写来的,所以被当作我的文章的附录印在后面。其实他的这些文章和信件都有极其珍贵的独立学术价值,相信将来周先生出全集时会悉数收入,这本书对这些文字的排入方式实为不恭,恳盼周先生和读者见谅!
  这虽然是一本“红学”著作,但因为我本来是个写小说和随笔的,所以,自信我的笔触让读者读来绝不会感觉枯燥。我把最新的一篇《帐殿夜警》排在最前面,笔法像小说,但所据资料都很严谨,内容很学术,通体可以说是文史大随笔;读完这篇,一般读者可以马上去读书中最后的三篇探佚小说,阅读它们应该是很过瘾的。其余文章,则可以慢慢地挑着读。我希望这本书也能成为一般读者消遣、消闲、怡情悦性的读物。
  当然希望而且殷殷地等候着批评指正。“红学”研究是公众共享的文化空间,无论是机构还是个人,谁能垄断这个话语空间呢?推动“红学”发展的方式之一,就是进一步加强这个话语空间的共享性。共享的方式,可以是嘤嘤求友,更可以是切磋争鸣。我的“秦学”研究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也是一些饱学之士对我驳诘与我争鸣给了我很大的推动力,比如陈诏先生。我希望这本书也能有所反响,引出读者的讨论。
  刘心武
  2003年2月18日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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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4 发表于: 2011-03-20
红楼探秘(1)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1.《红楼梦》中充满谜阵而秦可卿之谜最大
  《红楼梦》是一部谜书。小而言之,“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十首,各首的谜底究竟如何坐实,历来的读者包括“红学”专家们亦总未能作出令人一致信服的解释。大而言之,则曹雪芹身世究竟怎么样、“脂砚斋”究系何人、全书究竟是否曾经完稿……及书中的时、空描写与许多人物的命运等,至今仍是令读者探索不尽的无底谜。比如近读王蒙的《红楼启示录》(1991年北京三联书店版),宗璞在前面的“序”中就总结归纳出了许多的谜:“红楼中的时间,是个老问题。……各人年纪只有个大概。姐妹兄弟四个字不过乱叫罢了。事件的顺序也只有个大概,是‘一个散开的平面’,不是一条线或多条线……贾府的排行很怪,姑娘们是两府一起排,哥儿们则不仅各府归各府,还各房排各房的。宝二爷上面有贾珠,琏二爷呢?那大爷何在呢?……贾赦袭了爵,正房却由贾政住着……宁国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动脑筋。秦可卿是一个小官从育婴堂抱来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样。作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来历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给她一个无来历,也未可知……”
  《红楼梦》中最大的一个谜,是秦可卿。其他的谜,如按照曹雪芹的构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贾宝玉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狱,成为更夫,沦为乞丐,又终于出家的等等,因为是八十回后找不到曹公原著了,所以构成了谜。我们在心理上,还比较容易承受——苦猜“断线谜”无益无趣,也就干脆不硬猜罢,但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压轴的一钗秦可卿,却是在第五回方出场,到十三回便一命呜呼,是在曹雪芹笔下“有始有终”的一个重要人物,唯其作者已把她写全了,而仍放射着灼目的神秘异彩,这个谜才重压着我们好奇的心,使我们不得不探微发隐地兴味盎然地甘愿一路猜下去!
  早有“红学”家为我们考证出,秦可卿并非病死而是“淫丧天香楼”,她与贾珍的乱伦,未必全是屈于胁迫,佚稿中有“更衣”、“遗簪”等重要篇目,这一方面的谜,现在且不续猜。现在我们要郑重提出的,是宁国府在婚姻上是否真如宗璞大姐所说“很不动脑筋”,秦可卿的出身是否真地寒微到竟是一个养生堂(即弃婴收容所)中不知血缘的弃儿?
  2.《红楼梦》中第八回的交代可疑
  秦可卿的出身,曹雪芹并没有在有关她本人的情节中交代出来,是在第八回末尾,交代秦钟出身时,顺便提及了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该校注本以“庚辰本”为底本),文字是这样的:
  他(指秦钟——刘注)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这段交代看似明确,实颇含混。秦业“年近七十”,估计是六十八九岁吧,抱养秦可卿,大约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才四十八九岁;不到五十岁的壮年男子——或者我们把秦可卿的年龄算小些,那他当年也不过五十出头——怎么就一定要到养生堂去领养儿女呢?说他“夫人早亡”,丧妻后可以续娶嘛,正房不育,还可纳妾,难道是他本人无生育能力?又不然!因为他“至五旬之上”又有了亲生儿秦钟,这样看来,“夫人早亡”,似乎又说的是元配在生下秦钟不久后死去(死了十几年,从“现在”往回追溯可称“早亡”),也就是说他们夫妻二人都并无生殖力丧失的大毛病,只不过是婚后一段时间里总不奏效罢了——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中,自然会着急,会想辙,但按最普遍最可行最讲得通也最保险的办法,应是从秦业的兄弟(无亲兄弟尚可找叔伯兄弟)。那里过继一个侄儿,难道秦业竟是一位“三世单传”的人物么?书中有铁证;不是!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宝玉闻讯急匆匆跑到秦家去奔丧,“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婶母虽为远房但多至两个,弟兄也颇有“几个”,而且看来亲戚间关系不错,那么,秦业在五十岁上下时为什么不从那远房兄弟处过继子女,而偏要到养生堂中去抱养孩子呢?抱养孩子一般是为了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按说抱养一个男孩也罢了,怎么又偏抱养了一个女孩?既抱养来,怎么又对那儿子马马虎虎,竟由他轻易地死掉,而独活下了秦可卿,既然从养生堂抱养儿子并不困难,那儿子死掉后何不紧跟着再抱养一个?这些,都令人疑窦丛生。
  说秦业“与贾家有些瓜葛”,怎样的瓜葛?一个小小营缮郎,任凭与贾家有什么“瓜葛”,怎么就敢用一个从养生堂里抱来的女儿去跟人家攀亲?而威势赫赫的贾家竟然接受了!怪哉!
  3.没有可比性的“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按说秦可卿既是如第八回末尾所交代的那种出身,她进入贾府后,难免要受到起码是潜在的歧视;就在交代秦钟和她出身的那段文字中,便有“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点睛之句;可是按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描写,除了焦大一人对于她同贾珍的乱伦有石破天惊的揭发批判外,竟是上上下下对她都极宠爱极悦服,第五回她出场,便交代说:“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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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5 发表于: 2011-03-20
太虚幻境四仙姑(1)

 

  1999年11月5日,应北京大学红楼梦研究会邀请,去他们的系列讲座中讲了一次。该研究会是个学生社团,讲座都安排在周末晚上七点钟进行,我本以为那个时间段里,莘莘学子们苦读了一周,都该投身于轻松欢快的娱乐,能有几多来听关于一部古典名著的讲座?哪知到了现场,竟是爆棚的局面,五百个阶梯形座位坐得满满的已在我意料之外,更令我惊讶莫名的是,过道、台前乃至台上只要能容身的地方,也都满满当当地站着或席地坐着热心的听众。我一落座在话筒前便赶忙声明,我是个未曾经过学院正规学术训练的人,就“红学”而言,充其量是个票友,实在是不值得大家如此浪费时间来听我讲《红楼梦》的。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对递上的条子作讨论式发言,条子很多,限于时间,只回答了主持者当场递交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一大叠是带回家才看到的。就我个人而言,光是读这些条子,就觉得那晚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也曾去大学参加过文学讲座,也收到很多的条子,但总有相当不少的问题,是与讲座主旨无关的,如要我对某桩时事发表见解,或对社会上某一争讼做出是非判断,令我为难。这回把拿回的条子一一细读,则那样文不对题的内容几乎没有,而针对《红楼梦》提出的问题,不仅内行,而且思考得很深、很细,比如有的问:“‘红学’现在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曹学’,文本的研究似被家史的追踪所取代,对此您怎么看?”这说明,无论“红学”的“正规军”,还是“票友”,还是一般爱好者,确实都应该更加注意《红楼梦》文本本身的研究,即使研究曹雪芹家世,也应该扣紧与文本本身有关联的题目。有一个条子上提出了一个文本中的具体问题:“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四名仙姑,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渡恨菩提,指的是对宝玉影响很大的四名女子?抑或是他人生的四个阶段?”这问题就很值得认真探究。
  在神游太虚境一回里,曹雪芹把自己丰沛的想象力,以汉语汉字的特殊魅力,创造性地铺排出来,如: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等空间命名,千红一窟(哭)茶、万艳同杯(悲)酒等饮品命名,都是令人读来浮想联翩、口角噙香的独特语汇。在那“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警幻仙姑引他与四位仙姑相见,那四位仙姑的命名,我以为的确是暗喻着贾宝玉——也不仅是贾宝玉——实际上作者恐怕是以此概括几乎所有少男少女都难免要经历的人生情感四阶段:开头,总不免痴然入梦,沉溺于青春期的无邪欢乐;然后,会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难以自拔;谁知现实自有其艰辛诡谲一面,往往是,少年色嫩不坚牢,初恋虽甜融化快,于是乎引来愁闷,失落感愈渐浓酽,弄不好会在大苦闷中沉沦;最后,在生活的磨炼中,终于憬悟,渡过胡愁乱恨的心理危机,迎来成熟期的一派澄明坚定。
  那么,这痴梦、钟情、引愁、渡恨四位仙姑,是否也暗指着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个女性呢?细细一想,也有可能。读毕《红楼梦》前八十回,一般读者都会获得这样的印象:贾宝玉一生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三位女性对他是至关重要的,林令他如痴如梦地爱恋,他不信什么“金玉良缘”的宿命,只恪守“木石姻缘”的誓愿,太虚幻境中的痴梦仙姑,有可能是影射林黛玉。钟情大士影射谁呢?“大士”的称谓筛掉了性别感,令人有“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一类的联想;但“大士”前又冠以“钟情”,难道是暗示史湘云钟情于贾宝玉?岂不自相矛盾?不然,情有儿女私情,有烂漫的青春友情,史湘云与贾宝玉的青春浪漫情怀,在芦雪亭中共同烧烤鹿肉一场戏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如此考校,钟情大士是影射史湘云,差可成立。引愁金女自然是影射薛宝钗了,她是带金锁的女性,其与贾宝玉的感情纠葛,给后者带来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愁苦,虽然那苦中也有冷香氤氲,甚至后来还有“举案齐眉”之享受,但“到底意难平”。
  谁是贾宝玉一生中第四位重要的女性呢?这在前八十回里虽初露了端倪,但要到八十回后方能令读者洞若观火,那便是妙玉。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明确交代,妙玉从苏州玄墓蟠香寺来到都城,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到都城拜谒观音遗迹和学习贝叶遗文,贝多树,毕钵罗树,菩提树,即使不是一树多名,也是相近的树,这都座实着妙玉的“活菩萨”身份。据我的考证,并已通过《妙玉之死》的小说所揭示,在八十回后,妙玉不仅起着挽救贾宝玉性命的关键作用,还使宝玉与史湘云得以邂逅,相依始终,那是一位终于使贾宝玉了悟前缘,超越爱恨情愁,在悲欣交集中融入宇宙的命运使者——以渡恨菩提影射,实在贴切之极!
  [附]周汝昌先生1999年12月12日信
  心武学友:
  你的“四仙姑”引起我极大注意!这也许是“善察能悟”的又一佳例。但“今晚”(刘注:指天津《今晚报》)那种小字我已全不能“见”,你能否设法给我一份打印放大本?我细读后拟撰一丈以为呼应。
  “千禧”是个洋概念,本与中华文化无涉,但既值此际,我们讨论四仙姑,亦极有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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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6 发表于: 2011-03-20
“枉凝眉”曲究竟说的谁(1)

 

  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让十二个舞女上来,为贾宝玉演唱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并让他边听边看原稿,但书上开列出的唱曲,并不是十二支而是十四支,也许,是把开头的“引子”和最后的“收尾”不予计算吧?这倒不是什么太大的令人疑惑处,最令人费猜疑的,是“引子”后的头两曲,特别是第二曲“枉凝眉”。
  去掉“引子”和“尾声”的十二支曲,按一般读者的推想,应该是恰好给金陵十二钗的每一钗分别安排一曲,但细读这十二支曲,就发现从第三曲起才是一曲概括一人的命运,依次是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第一曲“终身误”,一般都认为是将林黛玉和薛宝钗合起来说,而且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是否一定应如此理解,其实也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我以为这样理解大体上是过得去的。第二曲“枉凝眉”,也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的: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去掉这一曲,十二钗也都涉及到了,那么,非安排这一曲干什么呢?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二版)是这样注解的:
  曲名意谓徒然悲愁。曲子从宝黛爱情遇变故而破灭,写林黛玉泪尽而死的悲惨命运。阆苑仙葩:指林黛玉。阆苑:神仙的园林;仙葩:仙花。美玉无瑕:指贾宝玉。
  乍看似乎说得通,但细加推敲,问题就来了。流泪当然可以联想到林黛玉,但《红楼梦》全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能仅从“泪珠儿”就判定为说的只是林黛玉。第三回写黛玉进京到荣国府见到贾宝玉已是隆冬,凤姐出场穿着银鼠褂,贾母交代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林黛玉的“还泪”应从这个冬天开始,不是从秋天开始的。“阆苑仙葩”是指林黛玉吗?第一回中交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是林黛玉在天界的真形;“灵河岸”固然可说是“阆苑”,但仙草却绝对不能等同于仙花即仙葩。贾宝玉固然是衔玉而生,但第二回甫出场就有两阕《西江月》概括他的秉性,“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美玉无瑕”从来不是他的“符码”。因此,我以为上述的那条注解是错误的。
  如果按上述注解理解,那么在十二支曲中,第一支里林黛玉已经跟薛宝钗合咏了,这第二支又再单咏她一遍,她虽是重要角色,这样的安排在布局上似乎也欠均衡。
  我曾撰《太虚幻境四仙姑》一文,分析出第五回里警幻仙姑引见给贾宝玉的四位仙姑,所取的名号绝非闲笔偶设,而是有深意寓焉,实际上分别标志着在贾宝玉生命里给予他重大影响的四位女性,其对应关系为:痴梦仙姑——林黛玉;钟情大士——史湘云;引愁金女——薛宝钗;度恨菩提——妙玉。依此思路,可以悟出,《红楼梦》十二支曲里,有资格被合咏的,也应是这四位女性。“终生误”是林、薛二钗的合咏,“枉凝眉”则是史、妙二钗的合咏。
  “一个是阆苑仙葩”,这分明说的是史湘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谁信人间有此境”、“仙境别红尘”,把大观园比作“阆苑”,非常贴切;而在关于大观园后来命名为怡红院的那处庭院的描写中,曹雪芹郑重其事地写到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以花喻人时,总把史湘云喻为海棠花,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挚花签,湘云挚出的那根上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签的另一面上是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我们又都知道湘云的丫头名翠缕。“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阆苑仙葩”只能用来说史湘云而不可能用来形容林黛玉。
  “一个是美玉无瑕”,这分明说的是妙玉。《红楼梦》里的“玉”很不少,第二十七回凤姐问红玉名字,她回答后,凤姐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书中所有的“玉”里,明文其“美玉无瑕”的只有妙玉。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偷看的册页里,妙玉的那一页“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玉本无瑕,而惨遭荼毒;《红楼梦》十二支曲里又专门有一曲“世难容”说妙玉最后是“无瑕白玉遭泥陷”,跟点出了史湘云是“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一样,如此明白地点出了妙玉是“美玉无瑕”,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硬说那是指贾宝玉呢?
  那么,这支“枉凝眉”曲,究竟在暗示着怎样的人物关系与命运轨迹呢?将其分拆开来:
  贾宝玉针对“阆苑仙葩”史湘云的咏叹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上他(当代年轻读者须知,“她”字是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创造出来的汉字,那以前无论男性女性的第三人称均写作“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
  贾宝玉针对“美玉无瑕”的妙玉的咏叹是: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镜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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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7 发表于: 2011-03-20
妙玉之谜(1)

 

  妙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居第六位(第五页);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关于她命运暗示的“世难容”一曲,亦安排在涉及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的曲后,仍是第六位,这是很费解的。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她一人不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既非其血统,亦非李纨、秦可卿那种嫁到其中的女子,可是她却不仅名列于基本上由四大家族女性垄断的名册中,并且还排名居中,大有云断高岭之势,这实在值得探究。
  所谓《金陵十二钗正册》以及《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女性排名,并不以辈分长幼为序,更不是先贾氏成员再及其他,而完全是以该女性在《红楼梦》全书中的重要性来排座次的,所以黛玉、宝钗稳居一、二(她们在册中合为一画一诗,在曲中亦合二为一),元春因是关系四大家族,特别是贾氏荣辱沉浮的首要角色,故排第三,紧接着的是探春,她虽比迎春小,且是庶出,但作者极为看重她,该女子是在家族危难时,独能站出来支撑残局的顶梁柱,因此排第四,第五是史湘云,说实在的,把这位与黛、钗一样与宝玉有着不寻常的情感关系,并最后相厮守,且仅前八十回中便有大量篇幅精心刻画、令读者目眩心醉的角色排第五,已有委屈之感(由此也可反证出,探春这一“脂粉英雄”在作者构思中具有多么重的份量!)谁该排第六呢?难道不该是王熙凤?“原应叹息”已出其二,难道不该推出迎春和惜春?可是,偏偏连霸王似的凤姐儿,以及正门正户的迎、惜姐妹都“靠边站”,第六位竟是一位不知姓氏为何、真名失传,单知其法号的妙玉!
  曹雪芹著《红楼梦》,在整体构思中将妙玉置于如此重要的地位,一定有他充分的道理。但在现在所留下的前八十回真本中,除去第五回的册页、仙曲中提及不算,妙玉也就出现了六次而已,并且其中四次都是暗出,真站出来亮相,只有两回罢了。
  先说四次暗出。一次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大观园已造好,并且从姑苏采买的十二个女戏子,还有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忽有林之孝家的来跟王夫人回话,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士,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柩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说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林之孝家的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于是果然下帖子将妙玉请进了大观园拢翠庵。据此,不少研究者认为,妙玉父母是获罪被除,王夫人此举,是藏匿罪家之女,并是导致八十回后贾氏“家散人亡各奔腾”的原因之一。但是依我的思路,贾氏在此之前已因收养藏匿皇帝政敌的后裔秦可卿,导致了一场大惊恐(第十六回开首,皇帝降旨,唬煞贾氏满门,贾赦贾政等入朝后,“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在总算安渡此次危机,且进入元妃得宠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筵期,最没有杀伐胆识的王夫人,是不会冒大不韪,作主藏匿一个罪家之女的,更何况还下帖子,留下“铁证”。从王夫人“笑道”的行文来看,她下命令请妙玉时,心态是很轻松的。及至写到贾元春游幸大观园,“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这算是妙玉又一次暗出。她是与元妃见了面的。以元妃的警惕性,是肯定要询问她的来历的。贾府犯不上在元妃眼皮底下再次藏匿罪家之女。第三次暗出,真是暗之又暗,那是在第五十回,李纨罚宝玉去拢翠庵求红梅,宝玉乞得红梅后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第四次是在六十三回,宝玉寿诞,妙玉打发一个庵中妈妈送来一个“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贺帖,宝玉第二天才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礼,巧遇邢岫烟,这才知道妙玉在太湖边的蟠香寺修炼时,岫烟与其十年为邻,乃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妙玉是因为“不合时宜,权势不容”,才投到贾府,岫烟深知妙玉“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自称“畸零之人”、“槛外人”,喜人自谦槛内尘世扰扰之人。这后两次暗出,都使得一些论家推导出妙玉暗恋宝玉的结论,高鹗续后四十回,也顺此思路一路荼毒妙玉到底。
  妙玉的正式出场亮相,在前八十回中只有两次。一次是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按:本文所引回目及内文,均据庚辰本),可谓“妙玉正传”,虽涉及她的全文仅1500字,但已使她那孤傲怪诞、极端洁癖的性格凸现纸上,过目难忘。她藏有其价难估的文物磁,用梅花上收的雪烹茶,可见其家虽败而财富犹存,其人虽飘零而尊贵气度不减。她拿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茶给宝玉,是否可作为暗恋宝玉的佐证?我以为不可,这还是在写她的怪诞奇诡。在这1500字的描写中,因刘姥姥用她给贾母献茶的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喝了茶,她嫌脏不要了,后由贾宝玉讨出转送给了刘姥姥,确是一个“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细节。我很赞同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中的真故事》(1995年12月华艺出版社第一版)里所作的探佚推测,在八十回后,这只连宫里也罕见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将成为一个重要的道具,它很可能是由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卖给了古董商冷子兴,冷子兴又卖到了忠顺王爷府,后贾府事败,牵连到王熙凤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兴,追索此成窑盖钟来历,牵三挂四,累及妙玉,使其“终陷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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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8 发表于: 2011-03-20
再探妙玉之谜(1)

 

  在《妙玉之谜》(载1998年6月1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一文中,我已指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唯有妙玉不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且与他们亦无姻亲关系,却排名第六;薛宝琴在前八十回中戏份多过妙玉,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其十首诗里隐喻着诸钗的命运走向与大结局,可见这个角色非同寻常,可是,她却上不了“十二钗”正册,这又反证出在前八十回仅正式出场两回的妙玉,在曹雪芹的整体构思中,八十回后一定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为,只是因为八十回后的真本迄今未能发掘于世,故我们现在只能根据已有的线索探佚求廓。
  按周汝昌先生考证,妙玉原是犯官罪家之女,迫不得已,改变身份隐于贾家庇下,栖身自保;后贾家事败,所犯罪款中即有窝藏罪家眷口一条;八十回后,妙玉可能对宝玉与史湘云的遇合起了关键性作用,而她自身奇惨,很可能是落于仇家之手。(可参看周先生所著《红楼梦的真故事》一书)这样的思路,有一定道理。但我的思路有所不同。依我想来,贾家在匿藏了皇帝政敌的女儿秦可卿后,一直心怀鬼胎,甚至在已表面光鲜地办完秦可卿的丧事后,一旦皇帝宣召入朝,尚且吓得“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哪知这次宣召竟非祸乃福——“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然后是兴高采烈地建造“省亲别墅”,准备饱享皇帝恩宠;试想,贾家在安渡秦可卿带来的危机后,怎么会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好形势下,再公然藏匿一个犯官罪家之女,且将其安排在“省亲别墅”唯一的尼庵中,让她在元春和宫中太监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呢?(可参看拙著《秦可卿之死》)
  《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的家史自传,但其素材皆来自其家族与他自己的经历,这已是人们的共识。在康熙一朝,曹寅家(这是书中贾家的原型)及李煦家(这是书中史家的原型)因为其母都曾是康熙幼时的保姆,备受宠幸,把持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以及两淮盐政这样的肥缺,并兼文化特务半个世纪,所以只要康熙在,他们的富贵就在;但康熙生子奇多,所立太子又废而立、复而又废,诸皇子大都盯着老皇帝屁股下的那架金銮宝座,明争暗斗,风波迭起,究竟康熙薨逝后“鹿死谁手”,再高明的预言家也难以窥破,甚至于康熙自己,似乎也死到临头仍拿不定主意,这就使得曹、李这样的臣子,必须小心地周旋于各皇子之间,因为从逻辑上推导,哪位都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哪位也得罪不起;而且,即便他们不去招惹那些皇子,皇子却会主动找上门来,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们必然会与有的皇子密切些,因此心中也便期盼他们当中将来有能登基的;可是,最后夺到皇位的,偏偏是以往跟他们两家关系最淡的(即雍正皇帝),这倒还罢了,更令他们觳觫不安的是,他们以往交往最密的,如废太子,还有雍正防范最厉的康熙十四子(据传本来康熙是传位给他,被雍正耍阴谋篡了其位),恰是雍正最大的政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这可怎么才好呢?雍正一上台,李煦很快被治罪籍家,曹家这时袭官的是曹寅的过继子(书中贾政的原型),他们这个家族,只能在努力讨好新皇帝的前提下,继续敷衍几位一时尚未被收拾的康熙的皇子,并在迷离扑朔的政治风云中,也不排除为那些仍可能取雍正而代之的皇子皇孙,秘密地做些事情(书中以此写了秦可卿的故事,后怕惹祸,把“淫丧天香楼”大删大改为了“死封龙禁尉”);这样地两面进行“政治投资”,实出无奈。我以为,书中秦可卿的原型,即是被雍正率先治罪的康熙某皇子的女儿,而且,现在书中的贾府管家林之孝夫妇,在有的手抄本里头一回出现时,“林”系由“秦”点改而成,我以为,这很可能是,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里,想把这对家人直接写成来自江南“秦王”家(即秦可卿父亲家),后来随着大删大改关于秦可卿的故事,便将秦之孝也改掉成了林之孝了,不过,那人物关系的原来设计并未彻底改妥,在后面我们发现,林之孝家的女儿林红玉已经很大了,可她自己却又是王熙凤的干女儿,这在书中那样的贵族家庭里,显然是很离谱的事——如果写成秦之孝家的是随秦可卿来到贾家并分匿于荣国府的一个丫头,年龄尚小,为应付可能遇到的盘查,由王熙凤认作干女儿,那就合理得多;原来的合理设计,为避文祸不得不改易为费解的文字。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曹雪芹是在怎样苛酷险恶的人文环境下,呕心沥血地“著书黄叶村”的。在他的构思中,妙玉的祖辈,应是贾、史两家的同僚,并与“秦可卿家族”过从甚密;但到妙玉父辈,家道已然中落,后她父母双亡,成为权势不容之遗孤,所以在到了京城牟尼院,师傅圆寂后,她一方面不得不投奔世交府第以求庇护,一方面自尊心使然,必得贾府下帖子恭请。王夫人对她的底细本是清楚的,只是不知她近十来年的境况,所以听“秦之孝家的”说得差不多了,便不拟再听,立即允诺。
  到书中第四十一回,妙玉才正式登台亮相,这时读者大吃一惊,这位带发修行的破落家族的孑存者,却收藏着连贾府也未必拥有的珍奇古瓷文物。而且,贾母与妙玉的对话极耐人寻味: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一见便道:“我不吃六安茶。”这显然是贾母早年与妙玉祖上甚熟,知道她家嗜饮六安茶,否则此话脱口而出,殊不可解;而妙玉显然也早知贾母的“臭讲究”,所以马上笑应:“知道,这是老君眉。”后来贾家败落,起因应是元妃死于非命,贾赦为古扇害死石呆子等罪行遭到告发,以及王熙凤的几桩恶行;贾府遭抄家籍没,初时妙玉可能尚滞留荒芜的大观园中,暂无大碍;但很可能是,在清查贾府罪行的过程中,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女婿,古董商冷子兴的流水账目里,查出了那成窑小盖钟的来历——妙玉家从“秦可卿家族”那里得来,传给了妙玉,而因妙玉用其给贾母献茶,贾母顺手递给刘姥姥喝干了,妙玉嫌脏,经贾宝玉手,白给了刘姥姥,刘姥姥女婿王狗儿,后来托冷子兴转卖,可能卖到了忠顺王府……而这稀世瑰宝成窑小盖钟原是宫中之物,事情闹大,宝玉竟因此被逮入狱,妙玉闻此,从“槛外”急奔“槛内”,“云空未必空”,挺身而出,自认“祸首”,最后为救宝玉,不惜“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很可能是,屈从了忠顺王爷那个“枯骨”般的老色鬼,但在宝玉确实脱离险境后,便惨烈地与“枯骨”同归于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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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9 发表于: 2011-03-20
薛宝琴为何落榜(1)

 

  这个问题的更准确的提法是:薛宝琴为何被排除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外?
  我们都知道,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偷看了暗示书中诸女子命运的簿册,首先翻开的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只看了关于晴雯和袭人的两页便掷下了,从中读者可以领悟,“又副册”里大概收的都是与晴、袭相类似的大丫头,估计紫鹃、莺儿等都在其中;后来又写到揭看“金陵十二钗副册”,却只看了一页,是关于香菱的,因“仍不解”,竟又掷下,不过读者可以猜出,“副册”里收的,可能还有平儿,也就是虽然开头是丫头,可是后能“扶正”,那样的身份以上的女子。宝玉完全翻阅一遍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按顺序,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然后是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李纨、巧姐、秦可卿。后来警幻仙姑让他聆听“新制《红楼梦》十二支”词曲(实际上是十四支),对金陵十二钗命运暗示的顺序也是这样。
  在《红楼梦》第四回里,出现了至关重要的“护官符”,开列出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稍微研究一下“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名单就不难发现,里面除了妙玉一位,其余十一位都是四大家族的成员,元、迎、探、惜是贾家小姐;史湘云是贾母娘家史家的小姐;林黛玉是贾母女儿的女儿,虽然姓了林,其实是贾、史两大家族的骨血;王熙凤既是王家的小姐,又嫁到了贾家为媳,她的女儿巧姐不消说也兼有贾、王两族的血脉;李纨和秦可卿本身不是四大家族的血统,但她们嫁到贾家为媳,也就取得了贾家的身份。按说这“正册”里应该全收四大家族的成员,不必掺进妙玉。
  当然,倘若在我们所看见的,大体是曹雪芹原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文本里,属于四大家族的“主子”身份的女性,再没有什么太醒目的,“钗”数不够,那么,以妙玉补充,也就不奇怪了。可是,却明明有一个施以了重彩的薛宝琴赫然存在。
  在前八十回里,写到妙玉的笔墨其实非常有限,“正传”性质的,也就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一场戏罢了,只占半回书,仅一千多个字。后来第七十六回凹晶馆黛玉、湘云联诗,人家二位是主角,她最后出来了一下,只能算是陪衬。其余几次提到她都不过是暗场处理。
  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对薛宝琴的描写,远比妙玉为多。第四十九回,薛宝琴与李纹、李绮、邢岫烟同时出场,“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虽说四个女子都美,但宝琴独得贾母青睐,立时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还不让住进大观园,留在自己身边一块儿住,看天上下雪珠儿了,又把连宝玉也没舍得给的一件用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凫靥裘拿给她,还让丫头琥珀传话,“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竟惹得薛宝钗吃起醋来。书中还特别为薛宝琴设计了从远推近的“定格镜头”:“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她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后来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母让最钟爱的四个孙辈与自己同席,这四个人是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宝钗只落得去“西边一路”与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为伍。贾母的极端宠爱,产生出连锁反应,后来贾府大总管赖大家的专门送了两盆上好的腊梅和水仙给薛宝琴,宝琴也很会作人,她把一盆腊梅转送给了探春,一盆水仙转送给了黛玉。
  人见人爱的薛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书中竭力表现她的才华横溢,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她与宝钗、黛玉共战湘云,妙句迭出,从容自如;后来吟红梅花诗,技压李纹、岫烟;第七十回众人填柳絮词,唯独她那首《西江月》声调壮美;尤其是第五十一回,她一人独作怀古诗十首,以素习跟着父亲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每首还各隐一件物品;虽然历代“红学”家对这十件物品的谜底始终未能达成共识,但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这十首“新编怀古诗”又暗示着书中十位女子的命运,只是它们分别是在暗示谁的命运?倘是暗示“金陵十二钗正册”诸钗的命运,那怎么又仅有十首?……不管怎么说,这十首诗的出现使这一人物在全书中的分量大增,是显而易见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借薛姨妈的话介绍她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所以她的见多识广,其实远在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任何一钗之上!她八岁时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还接触过真真国的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的洋女子,甚至还藏得有那女子的墨宝,书中并写到她向宝玉及黛、钗、湘等凭记忆念出了一首那真真国美人所写的五律诗。(“西海沿子”可能指里海边上,“真真国”可能指现译为车臣的地区,将另撰文探讨。)
  第五十三回写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按说薛宝琴是外姓女子,又没有嫁到贾家为媳,她是不该在场的;倘若她可以在场,那么为什么薛宝钗、邢岫烟等不去参观?但书中却写到偏只有她一个外姓女子随着贾氏诸人进入了祠堂,从容旁观。早在清代就有评家指出这样的描写不合当时的风俗礼仪。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是不是至少在他早期的构思里,薛宝琴是一个贯穿到底的贾府由盛到衰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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