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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红楼梦》汉语拼音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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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0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8)

 

  与葬花辞这一命运的喟叹相应,林黛玉的三首题帕诗乃是这位少女勇敢无畏的爱情独白。这段独白在叙事上将宝黛之情推向一个激荡人心的高潮,这种情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连作者都难以自持,小说此刻这么描写道: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后,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而起。
  从叙述上说,这三道题帕诗连同题诗情景,是对三十三回“诉肺腑心违活宝玉”的承接和呼应。在宝玉的一片肺腑倾诉面前,林黛玉当时只是“头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宝玉挨打,然后黛玉送帕之时,这位才情独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炽热赤诚的情诗回答了贾宝玉的倾心表白,不仅告诉对方,她那些暗洒闲抛的眼泪乃是为君悲伤,而且“任他点点与斑斑”,最后又以湘竹作结,以娥皇、女英自比。诗作情感奔放,格调高昂,其风度之潇洒又远在崔莺莺杜丽娘等风情女子之上。
  与这种幽怨情怀相对应的,是这位少女在《秋窗风雨夕》中所呈现的那种惊人的敏感的细腻。该诗虽然在体例上借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并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诗辽阔高远,但那种为少女所特有的细致入微的多愁善感却被抒写得栩栩如生。爱情的企盼在此全然变成对前景的担忧。“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浓烈情怀,在此败落为“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的萧杀景象。少女的眼泪和秋天的细雨混成一片,在诗歌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构成一幅凄美之极的秋窗风雨图。这一图景是对三十七回中菊花诗会的一个情调上的呼应,即在风流潇洒的诗魂面前,补上一笔细雨迷蒙的命运背景。人物韵文由此入冬,转入四十九回的芦雪庭即景和红梅诗。
  同样的冬景描绘,芦雪庭即景联句充满春天的欢快,而红梅诗却在这片快乐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许哀伤,诸如李劼的“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岫烟的“魂飞瘐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宝琴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等等。惟有宝玉依然沉溺于大观园世界的其乐融融,流连忘返,即便“寻春问腊到蓬莱”,也“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整个人物韵文至此烟云笼罩,悄然入梦。五十一回中薛宝琴的《怀古诗》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这场诗梦的具体内容。这二组人物诗以悼亡的方式凭吊了历史,致使整部历史之恍惚犹如南柯一梦。
  林黛玉的《五美吟》须与薛宝琴的《怀古诗》联系起来读,而关于薛宝琴的《怀古诗》本身又应该将前五首和后五首对照着领会。对历史的评判,在此不是由《史记》或《资治通鉴》那样的权威史著说了算,而是由这二位有见识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宝琴的见识,小说由此具体阐发男人如泥女儿似水的史鉴原则;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说得以昂然道出中国历代女子的优秀精华所在。这二组人物诗在史识上的隐喻意味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
  薛宝琴的前五首怀古诗,是对男性史迹的评判。《赤壁怀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的轻蔑,对应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红尘,然后感叹“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抒发出一种在战争面前悲无悯人的人文情怀。《交趾怀古》表明一种重纪纲轻计谋的政治操作立场,面对种种争端,法纪典章的意义和效用远胜于谋略厮杀。《钟山怀古》狠狠讽刺了周颙之类虚伪的以隐士为名的官迷心窍。《淮阴怀古》大力赞扬韩信的人格以针砭世态和感慨人生。《广陵怀古》认为隋炀帝“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也即是说那些没有“占尽风流”名声的帝王,又何尝干净过?这五首诗从五个侧面将一部二十四史颠翻在地,揭露出这部由男人主宰的历史的种种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赞美的精灵所在。在薛宝琴的后五首怀古诗中,几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颂赞。《桃叶渡怀古》指出:“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青冢怀古》认为,在王昭君面前,“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栋应惭万古羞”;《马嵬怀古》强调“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薄东寺怀古》称道红娘”小红骨贱一身轻”,“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梅花观怀古》更是充满深情地唱道:“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个怀古诗犹如小说独具的天平,一边是战争,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功名利禄,一边是风流情怀;一边是男人写下的历史,一边是女儿贡献的故事,在此取舍分明,褒贬自现。小说借助一颗少女的心灵,表达出对中国历史的非凡洞察。有了这样的史识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显得更为恢宏和高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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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1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9)

 

  几乎是全然呼应和展开薛宝琴《怀古诗》对男性主宰下的中国历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为男人世界政治斗争牺牲品的无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绿珠,最后一个红拂愤然怒叱“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此刻与其说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说是借此点明中国的男性政治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而已。潇湘妃子的这组吟唱真可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须眉浊物。几千年来一直被视为“祸水”或者被当作物品的中国优秀女性于此扬眉吐气,且各具风姿,各领风骚;或者“一代倾城逐浪花”,或者“肠断乌啼夜啸风”,或者“绝艳惊人出汉宫”,还有“瓦砾明珠一例抛”,更有“美人巨眼识穷途”。小说之于历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达到空前的尖锐和激昂,而且饶有意味的是,这样的批判不是由作为小说灵魂的贾宝玉道出,而是由这位心气高远的少女执行。可见,假如说这种批判具有对历史的审判意味的话,那么这样的审判不仅在审判结果上而且在审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为正史所不无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评判为“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说推举林黛玉成为一个评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说之于历史的颠覆性审视。正如小说在开卷处推出女娲神话一样,小说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宝琴的《怀古诗》中将大观园中有心胸有见识的少女请上历史的裁判席;而历史本身也就这样面临了一种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谓“色空”云云,在这二组出自闺阁少女之手的悼亡怀古诗中获得了实质性的诠释:不是遁入空门,而是将历史画卷上的种种狰狞污垢统统擦去从而重新着色,颇具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之意。这也许就叫做因空见色,空掉的是过去的杜撰,见到的是由女神导引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所注重的乃是人类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将这样的人文内容注入历史从而赋予历史全新的意义,叫做传情入色;最后由读者从中领略这种颠覆的内涵,自色悟空。因此,将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读作传情入色的历史凭吊,方才真正领略了这二组咏叹的真实含义和小说在设计这二位少女对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当然,作为一个传情入色的历史审判者,林黛玉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几乎就在《五美吟》之后不久,林黛玉再度面对了死亡的命运,写出了在小说叙事上极具预兆性的《桃花行》。与《葬花辞》的伤春情怀不同,《桃花行》直接告诉人们那种大祸临头的景象。死亡在此不再是“一朝春尽红颜老”似的将来时态,而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当下情景。似乎是生怕读者不领会这种情景,诗歌特意为此作了具体的描绘: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凋零的鲜花,流尽了泪水的少女,夜幕降临,杜鹃悲啼,皎洁的月光照见空空荡荡的闺阁,因为女主人已经仙逝高飞,“人向广寒奔”,“冷月葬诗魂”,“月窟仙人缝缟袂”。我想,这就是小说为林黛玉设计的告别尘世的凄凉景象。这种景象以《桃花行》为题,可令人联想起《琵琶行》《长恨歌》那样悲伤的歌行。也正是这样的寓意,致使贾宝玉看了之后,“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即便薛宝琴再三骗他,此诗出自她之手,贾宝玉也认定是“潇湘子的稿子”。因为他知道:“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结果,林黛玉成了“桃花社”的社主,而该社最后并不曾开张,大家只是填了一次“柳絮词”。如果读者不留心,会把这段文字当作大观园的又一轶事读过,殊不知,小说恰恰在此埋下了林黛玉归天的伏笔,“嫁去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自此以后的小说叙事,一步比一步寒冷,大观园世界逐渐衰落,少女们纷纷飘零如残红落叶,委弃污泥。小姐们的歌声渐渐地沉寂下去,而怡红公子则如同王尔德小说中的快乐王子那样感受到了冬天的严寒,开始发出震颤人心的悲号,早先《四时即事诗》中的那份欢愉,于此全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芙蓉女儿诔》虽激愤和《紫菱洲歌》中的凄梦。
  在贾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之前,小说很幽默地让他先应贾政之命,敷衍了一篇《姽婳词》作反衬,而该词本身又趁机发挥一通,与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遥相呼应。起首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就左右开弓,给了恒王两记耳光。整个铺叙虽然不无悲壮之气,但跃然纸上的依然是男人的泥臭味和女儿的水灵气的对照。一面是“纷纷将士只保身”,一面是“不期忠义明闺阁”。结果,“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而朝迁中的景象则是“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怡红公子最后长叹一声:“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尽管这番嘲讽写得痛快淋漓,但贾宝玉心中并未释然,直到推出他那祭悼晴雯的诔文,方才倾泻出他一腔激愤,满腹悲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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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2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10)

 

  这篇与林黛玉《葬花辞》相得益彰的诔文,作者明言:“远师楚人之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而且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起首之句“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日,无可奈何之日”乃出自阮籍《达庄论》中的“伊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权与之时,季秋遥夜之月”数句变化而成。可谓熔屈原、庄子、阮籍等精神风骨于一炉。太平不易、蓉桂竞芳、无可奈何,仅此三句,便含多少寓意,更何况以下滔滔长文。昔日林黛玉葬花的种种悲哀,此刻变成贾宝玉祭花的一场痛哭,敬献于那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薄命少女,纯洁刚烈的芙蓉仙子。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妨其臭,??兰竟被芟??!
  岂招尤则替,实攘垢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轨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
  岂道是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域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 ?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念犹未释!
  整个诗词将骈文与骚体并举,将晴雯并贾谊、鲧??等一干刚直之士共提;情意缠绵,词句悲切,格调高昂,气势磅礴;就小说叙述而言,总收愤激之情;而就诔文本身而言,堪为千古绝唱。不仅历史经由这样的悲悼被全然重新构写,而且文学本身也因此获得观念上的巨大颠覆。过去为二十四史所忽略不计的冤屈悲剧,于此得以昭雪申张;同样,当年屈原在《离骚》中那样的满腹牢骚,在此不过是悼念一个不见经传的屈死的丫环。文学的内涵连同定义随着历史的颠覆和重新命名从忠君报国之类的圭臬断然转向怜香惜玉式的人文主题。在此,不仅人比国家更为重要,而且花柳般最易被摧折的无辜少女比一听到文死谏武死战就混闹起来的须眉浊物更具人格力量和审美价值。屈原为楚国怀王的覆灭奔走呼号,乃至投水自沉;而宝玉则为被谗言谋杀的丫环愤愤不平,从而长歌当哭。前者经由岳飞演化至今日,便是所谓“血染的风采”之标榜;后者经由王国维的殉身推至当代,人们可读到的乃是著名学者陈寅属在晚年的呕心沥血之作《柳如是别传》。正如历史的谎言总被一遍遍地重复一样,文化的气脉却在这种对丫环(如晴雯)小妇(如柳如是)的歌赞记传中悄然延伸。联系到小说着意推出的《五美吟》和《怀古诗》,被谎言覆盖的历史和被人性照亮的文化之分野,岂不是一目了然了么?承《离骚》这一脉文学而成的《芙蓉女儿诔》所颠覆的恰好正是《离骚》传统,如此气度,又正是小说开卷所述作者自云的深意所在:“今风尘碌碌,一事无居,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或许是得了小说的这种启示,后来的鲁迅在指斥吃人历史的《狂人日记》中以同样的笔法更为激越地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满本写着的是二个字:吃人!”
  指明了《芙蓉女儿诔》之于历史——文学的这种颠覆性之后,这篇诔文在叙事上的承上启下也就得以顺理成章地阐述了。虽然就小说人物韵文而言,这篇诔文乃是《葬花辞》的具体深化和全面发挥;但就故事的叙述而言,此处对晴雯的祭悼一方面归结了大观园中丫环层少女们的悲惨遭际,一方面又开启了大观园中小姐层少女们的风开云散,尤其是铺垫出了小说整个女儿世界中的核心形象林黛玉的摧折趋向。如果说大观园女儿世界以群芳题咏为序幕,那么其最后一幕则由《芙蓉女儿诔》的愤激赫然挑开。作为这种唇亡齿寒式的转折过渡的又一标记,则是贾宝玉在下一回中所吟唱的《紫菱洲歌》。
  《紫菱洲歌》当然不及《芙蓉女儿诔》那么回肠荡气,但其声调之凄切,亦已迥异于贾宝玉当日的《四时即事诗》。“抱衾婢至舒金风,倚槛人归落翠花”似的闲情逸志,此刻全然为“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的苍凉感叹所替代。而且,这种“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菱荷红玉影”的残红飘零刚刚开始,首当其冲的受难者迎春,也不是平日与贾宝玉比较亲密的姐妹如探春者,更何况日后大祸降临到他那日夜牵挂的林妹妹身上,真不知会有怎样一番情景。《紫菱洲歌》在人物韵文系列上的叙事作用颇类于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在小说叙事结构上的方位,只是那回使用的是一叶知秋式的笔法,此诗显示的是一首秋歌揭开一串悲的渐趋递进之手法;只不过从五十八回的起于青萍之末,读者可以看到七十七回的风吹花落:“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而从《紫菱洲歌》以后,读者却再也读不到原作者设计的人物韵文了。人们只能就此止步,即便流连绯徊,也只好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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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3 发表于: 2011-03-20
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11)

 

  在结束对这部分人物韵文的巡礼之际,有必要指出的是,相对于诗社吟咏,宝黛诗赋不仅在叙事上补足了某种难以描述的空缺,并且与整个叙述在结构上互相交织,而且在其隐喻性上使小说的意蕴获得了不可阙如的充分化契机。如果说作为灵魂自叙的《红楼梦》在叙述上是委婉含蓄的,那么在人物诗赋的设计上则是直抒胸臆的。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在《葬花辞》中唱出的是干将莫邪般的森然剑气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剑霜严相逼”;袅袅婷婷的薛宝琴在《怀古诗》中直斥帝王将相如“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而被薛宝钗称为富贵闲人的贾宝玉则在《芙蓉女儿诔》中不仅为晴雯抱屈,而且连他亲生母亲都难逃罪责,遭到他十分激烈的诅咒:“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此等等。痛快淋漓至此,使这些诗赋在其隐喻意义上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的叙事内涵,从而具有了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正如小说在情的层面上覆了二十四史撰写的中国历史一样,这些韵文在其独立的审美层面上向中国文学出示了划时代的历史文献。遗憾的只是,这样的审美指向在后人鲜为领略,因为在《红楼梦》以后的历史中,屈原的《离骚》传统经由梁启超对小说功用的强调使文学承担了救国救民的重任;而《芙蓉女儿诔》的惟一精神承继者却是一位历史学家,我指的是陈寅恪和他的《柳如是别传》。由此可见,整个小说中人物韵文的隐喻意味是双重的,既具有人物个性的写照和命运暗示的叙事性,又具有诗词典赋本身在整个文学传统上的颠覆性。这种为小说所独具的韵文风貌虽然承庄子、阮籍、陶渊明而来,但由于这些韵文在审美精神上的全新气度,已经构成了有别于传统的文学经典;因此,有关这种经典的阅读,亦既可以是小说叙事的,又可以是诗赋本身的。而整个小说在诗词曲赋上的灵气和神韵,则不是见诸《金陵十二钗诸曲》那样的叙述韵文,而是体现于人物韵文的灵魂部分诸如《葬花辞》和《芙蓉女儿诔》那样的千古绝唱。这些绝唱如同镶嵌于小说中的璀璨明珠,使整个叙事结构于自然无为的变幻之中又显得光彩夺目。如果说,小说的叙述部分如同一座座绵延起伏的高山,那么其韵文部分则好比一道道清澈晶莹的流水,而像《葬花辞》和《芙蓉女儿诔》那样的诗赋更是犹如一片片明净浩淼的湖泊,将小说中的种种悲怀深情地荡漾开去,在天地尽头划分出一条崭新的历史地平线。可见,即便从中国勘舆学上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也是与小说叙述这一龙脉相得益彰从而不可或缺的风水组成部分。真可谓山无水不灵亦不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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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4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1)

 

  我曾经在一部论著中指出过,历史的虚构主要是语言的虚构,在此,我想补充的是,语言的虚构又通常体现于对世界的命名。正是这种命名使名词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一部小说正如一个世界,首先不是由动词、形容词等等构成的,而就是由名词构成的。在小说的叙事学上,名词在命名的意义上又可在二个层面上分解,一个是故事层面上的命名,诸如人名、地名之类;一个是叙事层面上的命名,比如标题、回目等等。这种命名通常只不过是故事内容和叙事需要,而不具备隐喻性的垂直联想,但在《红楼梦》这部既写实又颇具寓言意味的小说中,名词和回目却往往在承担故事和叙事之余,本身便有着独具的隐喻性,如同小说中的诗词曲赋一样,不仅在所指层面上同时又在能指层面上推动叙事进而丰富叙事。小说叙事由于名词和回目的这种垂直性或者说隐喻性,由平面的开展变为立体的构造。这对于读者来说,则意味着一方面通过名词和回目整合故事,一方面又经由对名词和回目的阅读理解叙事。如果说本著前面第三章解析了小说的叙事结构,第四章阐述了诗词曲赋的叙事功能,那么这一章的论述对象则是名词和回目在叙事上的隐喻意味。这是有关《红楼梦》的叙事阅读的最后部分。
  有关名词层面上的命名,几乎都集中在作为整部小说总纲的第一回中。这里不仅有主要人物的形象命名,还有故事所在地点乃至整个故事世界的总体命名。在小说的脂砚斋批语本中,有些命名曾被点出其所谐之音。脂批虽然没有多少高深的阐发,但批语对命名阅读显然作了比较确切的提示。
  对于将灵、梦、情三者融为一体的《红楼梦》世界,在其命名上,小说可谓煞费苦心。且慢说重大的人和地的命名,即便些许一掠而过之处和一掠而过之人,作者都不忘记其命名的双关含义。诸如故事开端处的姑苏城内的一连串地名,都被赋予了一定的寓意。十里街谐音势利街,仁清巷谐音人情巷,葫芦庙谐音糊涂庙;故事涉及的第一位少女英莲,谐音应怜;故事关键处所涉及的一个过场人物霍启谐音祸起,如此等等。这种双关的谐音,有的只是故事叙述上的和弦效应,诸如英莲——应怜、霍启——祸起之类;但有的却体现了作者在命名设计上的幽默以及蕴含其中的种种深意。比如十里街——势利街、仁清巷——人情巷、葫芦庙——糊涂庙这样一串谐音,在势利后面继之以人情,善恶美丑互相交织,然后归之于糊涂;人们置身的世界也罢,人类走过的历史也罢,就某种意义而言,就是这么一笔交织着势利和人情的糊涂账。透过命名背后的这种幽默,读者应该领略出作者的些许感慨。
  当然,更值得玩味的是小说对整个故事世界的人地命名。与故事开端处一样,小说在故事前面的顽石神话中同样采同了以实带虚的命名方式。也即是说,正如姑苏城为一实,然后的街、巷、庙被虚化一样,女娲补天在顽石神话中为一实,以下地名人名乃至数量词都被虚化,从而被赋予特殊的隐喻意味。大荒山隐荒唐之意,无稽崖自然承荒唐而下,合成荒唐无稽之世界或历史的隐喻性命名。但后面又冒出顽石被弃之地,青埂峰,谐音情根峰;可见在这个荒唐无稽的时空里,惟有情的位置还被保留着。似乎生怕读者不明白这些命名的寓意,小说又特意推出女娲所炼之石的尺寸量词和数量词,12丈高20丈见方,点明后面太虚幻境中所存档的少女之数,所谓金陵十二钗连同副册又副册;然后又以36501块,点明人世周天和那块顽石在人世之外的特殊来历。可见,仅仅小说开篇中的这一段命名,人们就可读出整个人类的故事轮廓:一群少女和一块顽石,以情相系,以大荒山为背景。联系到小说后面的展开,人们又可以领略小说之于大观园的命名。所谓大观园,乃大荒山之对称也,其间由于隔着一个太虚幻境。致使读者之于这大荒和大观二者之间的关联看得不太真切。而人们一旦将大观园的命名和大荒山联系起来看,便可领悟其中的深意所在:小说借此对称性的命名告诉读者,所谓大观园的大观,实质上出自大荒山的大荒;因为在一个荒唐无稽的世界上或曰一部荒唐无稽的历史中,惟有青埂峰所剩的儿女之情,才有可观的价值;正是这惟一的可观之处,在这世上也在小说中蔚为大观。
  似乎是为了渲染这种大荒——大观的气氛,作者在穿针引线的一系列人物命名上,又特意推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和甄士隐、贾雨村这一串人名,茫茫、渺渺、空空者,为虚染;甄士隐、贾雨村者,为实点。茫茫、渺渺、空空、是对大荒的渲染和扩展。荒唐无稽被上升到大荒之境界,自然呈现为苍茫空旷,虚无飘渺,一派天地不分的混沌;相反,这种大荒境界具体到这个红楼梦故事,其荒诞性则由真事隐(甄士隐)和假语存(贾雨村)的交错来担当。小说为此又特意暗示读者,甄士隐的姓名为甄费,谐音真废;而贾雨村的姓名为贾化,谐音假话;世界或者历史的荒诞就恰好在于这种真事的废弃和假语的存活上。小说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即是对真事和假语在废隐和存活上的颠倒错乱的着力注解。可见,《红楼梦》之于历史的颠覆性不仅在情的叙事层面上呈现,而且也在人名的命名上隐喻出来。小说不告诉人们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这样的命名又启示人们自己去辨别什么是被隐去的真事,什么是被存活的假话。一旦人们意识到历史是虚构的时,那么对真事的追问和寻求便会使假话被置于被告席,所谓末日审判、历史审判云云,就是这样发生的。只不过《红楼梦》不扮演审判者,仅仅向读者暗示审判的权利和理由,从而有意无意地指出了那个空缺已久的审判者席位,或许还包括一个巨大的陪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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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5 发表于: 2011-03-20
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2)

 

  正如“假作真时真亦假”注出了真事废隐或假语存活的命名意味,“无为有时有还无”所标明的是有关小说主要形象顽石在有无之间的命名联系。此处的有无,似可作色空读解。有对应于色,无对应于空。有和色的世界,亦即具体的实在的人世;无和空的世界,则是抽象的虚幻的神灵之境,解得更彻底一些,甚或是苍茫混沌的天地自然。所谓顽石者,自然之子也。这一自然之子经由神灵变成通灵宝玉,使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天生一派童稚气。在此,贾宝玉之假,在于其真相乃自然之顽石;其宝字所含珍贵之意,意在自然本性的不可多得;而其玉字所含美玉之美,则美在此玉乃女娲补天所剩无用之石,连同游离于三百六十五周天之外的自由无为。似乎为了给这一命名做出相应的注解,小说在后面出示了一群作为主人公知心朋友的男性人物的命名,如同副本一样点出这一主体命名的各种寓意;诸如甄宝玉意指宝玉之真,秦钟暗示宝玉的情种角色,蒋玉涵谐音宝玉的将玉含,柳湘莲谐音绺相连意谓如同宝玉一样只因一绺头发情系人世而撒手悬崖乃早晚之事等等。小说不仅在男性知已上给出这些副本性的命名,在女性知已上也同样命名为黛玉、妙玉,与宝玉周围接近自然的知已少女以玉名之,与此相反者,则名之以钗,如宝钗者。其中,林黛玉的命名又与小说第一回中有关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神话互为印证。
  与故事开端处的地名即势利和人情的隐喻相对称,小说出示的核心情节乃是“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对立。一面是世俗的婚姻,一面是自然的情爱;一假一真,而真情隐废,假语存焉;世俗的婚姻获得世俗的胜利,自然的情爱归还给自然的还泪神话。在这个还泪神话里,贾宝玉被命名为神瑛侍者,林黛玉被命名为绛珠仙草。绛珠既谐音降珠亦即流泪又意为绛珠即血泪,而神瑛侍者的出处也顺理成章似的命名为赤瑕宫,以赤对绛,以瑕点玉。宝黛的爱情故事经由这样的命名,归结为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还泪神话。其中绛珠仙草的草字又对应于林黛玉的林字,以强调这一少女的自然草木气质,并且在形象上亦如草木般婀娜纤细,与薛宝钗那一体态丰腴的金银富贵相正好两相对照。小说主要人物的命名就这样以其符号的隐喻意味与有关人物的形象造型、性格特征、人生命运等等的展示互相应照,相得益彰。小说在人物命名上的匠心,于此可见一斑。
  当然,这样的匠心还不止于此。小说对故事所在地点荣宁二府的命令,同样具有一种隐喻性的反讽意味。第五回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将荣国府的“荣”字和宁国府的“宁”字解得相当明了;因为荣华富贵所以有了不肖子孙,又因为过于安逸(宁),所以惹事生非伤风败俗,如此等等。至于这荣宁二府中的男性家长,亦有相应的不无调侃的命名,曰之贾敬、贾赦、贾政。
  贾敬事奉鬼神,不问人事,整日价炼丹补身,以求长生不老,结果功成圆满,死得荒唐,“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得紫绛皱裂”。故名曰贾敬,谐音假经,或假敬。贾赦妻妾成群,一味荒淫,在小说中有“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回重笔痛砭,故名曰贾赦,谐音假色,此处假字,取假借、凭借、倚借之意,意谓凭借好色而苟活。贾政算是三兄弟中最为方正的一个,然而保守僵硬,迂腐顽固,有他自制灯谜诗为证:身自端方,体自竖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是谓贾政,谐音假正。如此等等。
  除了贾府家长的命名用心良苦之外,小说在贾府有四位姑娘的命名上也并非漫不经心。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分别谐音原、应、叹、息四字,连起来正好一句感慨:原应叹息。而春者,情也。虽然在汉语文字中,春字总与色情相连,所谓春色、春心、春花、春药之类;但小说以命名排列成的对春的原应叹息,却是对情的感叹。为了强调这种春情的纯洁和诗意,小说又特意在这四姐妹身边以琴棋书画命名了各自的贴身丫环,元春身边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侍书,惜春的入画。如此等等。
  此外,在贾琏和王熙凤的命名上,贾琏谐音价廉,因为他所扮演的是西门庆式的肉欲顽主角色;王熙凤谐音稀凤,意谓一个鲜见的具有男性阳刚之气的强硬女子。还有李纨意谓“桃李春风结子完”,贾环谐音贾坏,赵姨娘谐音糟姨娘等等。总之,人物命名的随意性在小说中全然被诉诸其隐喻性,读者稍加玩味,便可获得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垂直联想。
  《红楼梦》在人地命名上的这种垂直联想意味,使整个叙事显得细腻严密,意趣横生。尤其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大观园少女们的命运档案的揭示中,人物姓名更是具有了特殊的所指内涵,令人品味不已。比如有关林黛玉的薛宝钗,可以诉诸这样绝妙的句子:“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作为这二者各自副本的晴雯袭人,又被按其姓名特征描述为,一个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一个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一个被画成水墨  ?然,满纸乌云浊雾,以象征浊世不容这难逢又易散的晴雯,一个被画成一簇鲜花,一床被席,以暗示如花似兰的乖巧袭人在命运面前的遭受嘲弄。还有香菱的遭际命运也在命名之中被暗示为:“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正如英莲谐音应怜一样,这位少女后来的姓名香菱又谐音香灵。“两地生孤木”系拆字法,合成后来薛蟠之妻河东狮吼夏金桂的桂字,这个女人的出现直接导致了香菱的夭折,谓之“香魂返故乡”,香魂的魂字承香菱的谐音灵字而来,故乡的乡字则源自谐音香菱的香字。可见,人物命名在小说中绝不可等闲视之。没有命名上的如此匠心,又如何会有叙述少女命运的红楼词典的种种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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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3)

 

  小说在人地命名上的这种穿插交织和承接照应,使名词在叙事过程中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这样的命名将名词之于世界的命名性从其符号表征上升到虚构标记。尽管符号本身也意味着虚构,但这也是一种无意味的虚构,诸如汉语将太阳称之为太阳,月亮称之为月亮,英语将太阳命名为“sun”,月亮命为“moon”;但虚构一旦变成有意味的符号形式,诸如由于名词的双关谐音所蕴含的种种隐喻性,那么名词的能指结构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它们不仅依靠横向的互相连接构成意义,而且凭借纵向的垂直联想互相对照。如果说语言是世界的最后界限的主,那么具有隐喻意味的名词所构成的世界则不仅是在能指平面上被描述,而且还可以在其所指空间中被意会。在一个由大荒山——太虚幻境——大观园这三个层面构成的故事世界中,情(大观园)经由梦(太虚幻境)与灵(大荒山)相连接;地点上的这种互相照应式的命名,把仙界、梦境、人间互相交织成一个扑朔迷离而又极具深意进而让人感慨系之的混沌世界,真事隐之,假语存之,似颠似狂,如笑如哭;即便没有动词形容词等等的辅助,仅仅这些名词构成的命名系统,也足以见得意味深长和栩栩如生了。在赞许《红楼梦》叙事上的高超时,千万别忘了这部小说在命名上的绝妙。
  当然,这种命名的绝妙还不包括小说在回目设计上的精致。如同上述故事人物地点命名主要运用了谐音一样,小说中回目设计这一叙事命名往往被诉诸对比或反衬。有许多在小说叙事过程中不便直接点明的人事关系或褒扬贬斥,在回目中被通过对比性的设计道出其中的微言大义。就此而言,说《红楼梦》使用春秋笔法,是一点不过分的。有些微妙之处在叙事中看不出,在韵文中找不到,但可以在回目设计上体味一二。限于篇幅,此处例举如许,以示读者。
  一、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尽管甄、贾二个人物在小说故事中并非要角,但他们在小说叙事上却是十分重要的关键人物,并且在命名的隐喻意味上几乎暗示了小说的全部阅读。他们在故事开篇中同时出现,但一个很快便循入空门而去,一个却在官场中几经沉浮,扶摇直上;因此,回目中特意用“梦幻识通灵”概括甄士隐,以“风尘怀闺秀”描述贾雨村。一方面是真事经由梦幻而隐入灵界,一方面是假语随着风尘卷向闺阁。虽然贾雨村是男性世界的世俗之物,但在闺闱中也并非没有相似的同类。只是有些小说批语把这闺阁同类误读为王熙凤者,窃以为,当读作薛宝钗君。因为就在该回中,贾雨村曾作诗“钗于奁内待时飞”云云。可见“怀闺秀”的“怀”字,在表层所指上是意指贾雨村娶妾于甄家丫环,但在其深层所指上却是暗示假语(而不是贾雨村此人)之于闺阁的影响以及与闺阁假语形象薛宝钗的对称。与此相反,甄士隐的识通灵识的却是小说的男主人公贾宝玉连同另一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只是在他的梦幻中,这一对男女主人公是以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形象出现的。这个回目由此以真事连接灵界的宝黛原形,以假语暗寓俗世的大家闺秀蘅芜君,真假对举,将小说三位男女主人公一气点出,既不露破绽,又没有丝毫斧凿痕迹,其匠心令人惊叹。
  二、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该回涉及的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命案子,犯案人是薛宝钗之兄薛蟠,受害者是甄士隐失散多年的女儿连同那个无辜少年,而判案人则是为甄士隐当年救助过的贾雨村。一个案子涉及这么多的人事关系和人情世故,要在一联回目中全然点出是相当困难的。然而,小说不仅滴水不漏地在回目中一一道明,而且表达得简洁明快,一目了然。薄命女对薄命郎,既道出英莲的苦难又写明那少年的无辜,从而暗寓了凶手的蛮横和薛家的气焰。葫芦僧对葫芦案,葫芦僧点出贾雨村当年的落魄和落魄时际所受英莲之父的恩顾,活写出贾雨村“一阔脸就变”的忘恩负义和徇私枉法;而葫芦案则以反讽的笔调写出了一个被枉判的并不糊涂的案子是如何变成一笔糊涂账的冤情。在此,葫芦谐音糊涂的双关含义在于:一方面就世俗的角度而言,这个当年葫芦庙里的葫芦僧面对切身利益时并不糊涂;另一方面就非世俗的境界来说,这个昔日的葫芦僧一旦身在官场便鬼迷心窍,违心行事,可谓糊涂之极。
  三、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这是一个相当具有叙事意味的回目(参见本著第三章“叙述阅读: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中的有关论述)。如果说该回之前只是小说故事的序幕,那么该回之后便进入剧情。因此,回目上特意以“初试”和“一进”点明。但问题在于,“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一进,在后面有二进、三进相照应,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初试又从何而来呢?因为在后文中没有再试、又试的描述。我想,这里的“初试”意味有二:一是后文的确有再,不过在作者删改时被删去,如同“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那样;二是此处的初试云雨情乃是在象征意义上表明贾宝玉所受性诱惑的开始。因为从这第六回到第十七回,贾宝玉面对的就是一片混浊的性诱惑,直到大观园出现,他才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栖身之地,以致快乐得无以复加,一气写了四首即事诗。初试的又一层含义在于,对贾宝玉而言,情爱在开始时并不明确定型,而且带有许多世俗气息,随着阅历的增长,情爱才逐渐地向心灵相通的境界升华。可见,在该回目的“初试”和“一进”之中,蕴含着多么丰富的叙事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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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4)

 

  四、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这一回又是一个叙事要点。一面是由于贾元春当选为贵妃而使大观园晨曦初现,一方面是因为秦鲸卿(情尽倾之谐音)的夭逝而结束贾宝玉面对的以秦氏姐弟为标记的情欲诱惑(参见第三章有关叙事转折的论述)。这种榫接的美妙在于,大观园晨曦初露,情欲之鬼如秦钟者黯然退隐。整个意象如同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第一幕所呈现的鬼魂场面。而事实上,秦氏姐弟在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扮演了引导贾宝玉进入人世的情鬼,正如贾元春承担了对贾宝玉进行人生启蒙的母亲角色。说秦氏姐弟是情鬼,意指她(他)们授予或影响贾宝玉的那种情缘多少带有些许肉欲味,并且一完成使命便告别人世。同样,说贾元春像母亲,则不仅根据小说所叙她对幼时的宝玉的关怀教养,而且意指在贾宝玉的人生旅途上,真正给了他母爱温馨的与其说是王夫人,不如说是贾元春。这位母亲似的姐姐不仅教养了这个奇特的弟弟,而且时刻在宫中牵挂他,同时为他选择了那个最美妙的生活世界大观园,让他快乐得手舞足蹈,称心如意。正是如此母性的关怀,将贾宝玉从秦氏姐弟的“云雨情”里救出,转送入阳光灿烂的大观园。我想,这也许就是这一回目的深意所在吧。
  五、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这一回目看上去是渲染贾宝玉大观园生活呈现的鸟语花香气氛,但仔细品味一下,可以发现另有深意所寄。因为花解语者,袭人规劝也;而玉生香者,黛玉情意也。将袭人解语和黛玉情意相对,并非互相映照,而是两相对比。规劝者所劝,无非经济,指向贾雨村式的假语村言之路;而痴情者之情,出自天然人性,归于心灵相系,魂魄相连,真可谓同样的温存,两种截然相反的品味。虽然对于一派稚气的贾宝玉来说,此刻尚属混沌未开,不能明确区分这两种不同的温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花解语的假语存之假,玉生香的真事隐之真,会在贾宝玉心中逐渐分明起来。两种不同质地的温爱,在此如此并举,既点明大观园中包围着贾宝玉的和煦氛围的复杂性,又为后文中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对比作了铺垫。
  六、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正如第十九回中将袭人之意与黛玉之情作相对照一样,这一回目中成为对比的是袭人在宝玉面前的娇嗔和平儿在贾琏面对凤姐查询时刻的软语。如果说前者两种不同的情感质地和情感指向的对比,那么这里是两种不同的善良不同的心地的比较。不能不说袭人不善良,心地不纯正,但同样的善良和同样的心地,在平儿那里显得更可爱更纯正。而且,这个回目的对比意味是双重的,既是将袭人和平儿对比,又是将宝玉与贾琏对比。这两组对比以平儿的善良心地反衬出袭人的贤德意味,又以贾琏的俗气反衬出贾宝玉的童稚;而且,平儿的善良本身又反照出贾琏的恶俗,袭人的贤惠德行则反照出贾宝玉的混沌未开。一联回目,活写出四个人的性格形象,并且又点出在宝玉面前的袭人之贤和在贾琏面前的平儿之俏。可谓字字珠玉,且设计得天然浑成。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这一回目将贤德和痴情再度作比,与十九回不同的是,这里相对于林黛玉之情的,不是袭人而是袭人的正本形象薛宝钗。回目中戏彩蝶的“戏”字,一字道破宝钗之德的老于世故,以及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而泣残红的“泣”字则极写黛玉之情的坎坷艰难,苦于风霜交加、刀剑相逼的命运。这里以杨妃对飞燕,表面仅为戏谑,似无褒贬,但联系到三十回中薛宝钗在贾宝玉趣言她为杨贵妃时的恼怒,杨妃之称的贬意就赫然自现了。至于飞燕之比,可在第五十回芦雪庭联诗中的黛玉所联一句“剪剪舞随腰”获得形象写照的映证,以刻画出林黛玉形象骨子里的风流洒脱。虽然在这一回中薛林之战还未见分晓,但贤德和才情之分野已经相当明显。而且,尽管小说在回目上用的是春秋笔法,但蕴藏其中的褒贬却并不含糊。
  八、第二十八回蒋玉涵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回目。一个是贾宝玉的戏子朋友,一个是大观园里最矜持的少女,一个情赠,一个羞笼;仿佛都有点风月情案,而且似乎都不无暖昧;一时间真有点真假难分,不知何为珠玉何为鱼目。这种微妙只有联系小说相类的情节才能领会。比如晴雯和袭人:一个与宝玉并无私情,却枉担虚名,被认定为狐狸精;一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稳重可靠,但实际上却的确与宝玉有染。同样道理,蒋玉涵虽然与宝玉的友谊纯正清白,但因为琪官的名分,两下里的互赠私物便有了说不清楚的嫌疑,结果这成为宝玉挨笞挞的原因之一。相反,一向持重的薛宝钗在一个应该持重的场合,却私下里向宝玉无意间但确凿无疑地露出了膀子。要知道,这种“失误”在那个时代就如同现代少女在男子跟前不小心袒露了酥胸一样严重。这在薛宝钗也许确属无意,但小说中如此写出却并非无心。似乎为了强调这种露膀对宝玉的影响,小说随之又特意描述了那个著名的“呆雁”的典故。按说,宝黛之间有耳鬓厮磨不算少,但即便同卧一床,小说写得也并不见俗。但偏偏薛宝钗这一次无意露膀,小说紧紧抓住不放,并且又对比以琪官与贾宝玉的友情。读者难道领会不出薛宝钗的矜持和袭人的稳重之间的相似性么?当然,程度不同,但大同小异而已。可见,这一回目以情赠和羞笼相对时,“羞”字可谓一字千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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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5)

 

  九、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有关贾母和林黛玉的祖孙女关系,小说一向十分谨慎。因为贾母之于这个外孙女不可谓不爱,就如这位老太太宠爱孙儿贾宝玉一样。这种人之常情小说一点没有忽略,而且特意在第三回的回目中以“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的“惜”字点明。然而,这种血缘之爱又毕竟是一种盲目之情,而且这种爱在贾母那里又是和福气紧紧相连。虽然贾母直接或间接地表露过对儿女情爱的看法和对她惟一的外孙女的评价,但小说毕章没有也不可能出示贾母和林黛玉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于是,这种在具体叙事中无以表达的内容通过回目的对比设计巧妙地传达了出来。一个是有福并且不停地需要享福,一个则是钟情从而执着追求爱情。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内容,但对立和冲突就这样形成了,从而林黛玉的最后结局和悲剧命运也就这样被决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全林黛玉这段不了之情的是这位老太太,最终拍板扼杀这一爱情的也将是这位老太太,真正是应了那句成语,叫做“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十、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如果说第二十七回杨妃和飞燕的对举是一种比较的话,那么这个回目出示的宝钗借扇和龄宫画蔷则是又一种比较,当然,相对的内容依然是贤德和痴情。借扇一节似乎是薛宝钗少有的一次失态,虽然世故依旧心计犹在,但比起戏彩蝶一节,毕竟有些锋芒毕露的咄咄逼人之势。然而,小说在叙事上的巧妙却在于,对此不置一词,而是笔锋一转,推出一个椿龄画蔷的痴情场面,让贾宝玉相继感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从而让读者自己品尝个中三味。联系到那位叫做龄官的少女在舞台上的风姿和傲骨以及在贾蔷送鸟笼时的心气和自尊,她那种痴情如同一坛芬芳扑鼻的陈年美酒,醉倒了作为局外人的多情公子连同作为旁观者的读者。相形之下,薛宝钗形象的可爱与否,岂不是一目了然了么?这两段故事被放在同一回目上展示,并非漫不经心,其效应绝不亚于激动人心的三十八回之回目: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参见第四章有关诗词典赋的论述)。
  十一、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这个回目仿佛是对“欲洁何曾洁”那句名言的形象注解。贾宝玉同时领教了至洁和极脏的两个极端。在栊翠庵里他所看到的是妙玉那样的洁癖,致使那只名贵的茶杯因为沾了刘姥姥的口唇而被弃之如敝履。贾宝玉对此悉心领受,并且再三表示体贴,对妙玉的怪癖关怀备至。但他哪里知道正是那个为妙玉所嫌弃的俗物,会在无意间开他一个大玩笑,直挺挺地躺在他的卧房里。仿佛刚刚品茶品出一个洁字,转眼就被一场醉卧弄得秽不可言。小说在这个回目上的幽默与其说是一种调侃,不如说是一种感慨。所谓洁和脏,空和色的意象,似可由此得解。
  十二、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这里又是一个强烈的对比,一则是攒金取乐,一则是撮土寄情。金为人间至贵,土为俗世至贱;然而由于用心不一,至贵者至俗,至残者至诚。再加上庆寿的热闹场面和祭悼的寂寞清冷,意境更为分明。一笔回目命名,推出两幅画面:一幅是数桌观宴,一幅是一柱清香;两相对照,尘世之污浊,痴情之高洁,令人感慨万千。
  十三、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这个回目千万不可看作互补辉映,而必须从对比意味上加以领略,就如同二十七回杨妃飞燕之回目一样。大观园里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李纨居中,无声无阒,而探春和宝钗正好构成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是具有立法气概并且严于执法、立志于整肃风纪以示改革成就的,一个是态度暖味、立场中庸、致力于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而实际并不重视收到什么功效的。正如二十七回里的杨妃飞燕和三十八回中的魁夺讽和是才情和德行的对立一样,这里显示的是才干和恩惠的区别。可见,探春之前冠以敏字、宝钗之前冠以贤字(如同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贤字一样),乃是一字褒贬也。
  十四、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初初一看,情辞爱语两相映照,仔细一想,真情和假意的分别一目了然。慧紫鹃的慧字相等于前一回目中敏探春的敏字,而慈姨妈的慈字则相同于贤宝钗的贤字。一场风波引出大观园内外各色人等的各种姿态和各种面目,而其中的要点则在回目上极为巧妙又十分鲜明地暗示了出来。少女的聪明连同对林黛玉的一片真情和妇人的奸滑连同对林黛玉的一派假话,经由情辞爱语、一试一慰的对比,跃然纸上,昭然若揭。在此,回目的品味是多么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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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词的联想和回目的设计(6)

 

  十五、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埋亲理
  该回目在其隐喻意味上相似于第五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一方面是生命的高潮,一方面是死亡的凶讯,只是在那回中与死亡相对的是爱情的高峰体验,这回是大观园少女的生日聚会。当然,这个聚会截然不同于四十三回中的攒金庆寿的闲取乐,而是大观园群芳的最后一次晚餐(参见本著第三章有关论述)。不仅如此,该回目在叙事上以生死相对的寓意形式将故事从大观园引向宁国府,从而引出二尤之死。小说从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起于青萍之末,叙至该回可谓风云齐集,大观园世界已是危在旦夕,但此刻笔锋突然朝外一转,不写大观园的如何衰败,而是先在外面营造死亡的气势,然后黑云压城似的将这气势逼向大观园,写出其分崩离析的景象。因此,该回目不仅在故事上有生死相对的寓意,而且在叙事上又有一种由此及彼由内而外、推开一步然后回锋的转势在示。
  十六、第七十八回薛文起悔娶河东吼,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我在第三章的叙述阅读中曾指出,大观园群芳的凋零在小说中是分二步写出的,从七十回到七十八回主要描述丫环层少女的遭受摧折,从七十九回起,进入小姐层少女的命运展示。这个回目同时暗示两个少女的落难,香菱和迎春,但在回目设计中却采用了明写和暗寓的对照手法。迎春误嫁中山狼是明写,香菱遭逢夏金桂是暗寓。一个是出嫁而遭殃,一个为娶进而致祸。一进一出,全藏杀机;二个少女,一样命运,狮吼狼嚎之下赴命黄泉。对此,回目中又特意以悔娶和误嫁点明元凶。因为从直接起因上使香菱迎春致死的是河东吼和中山狼,但从根本上犯下罪过的却是薛蟠和贾赦。因此回目以悔娶的悔字鞭挞薛蟠,以误嫁的误字指控贾赦。这样的寓意在阅读中是不可疏忽的。
  例举以上回目之后,我想说的是《红楼梦》作为一部既天然浑成又玲珑剔透的艺术精品,不仅每一个人物和细节不可疏忽,即便每一笔描写、每一首韵文、每一个回目乃至每一个人名或地名都值得细加玩味。而无论在人地命名和回目设计上,小说动用的与其说是文学手法,不如说是董狐之笔。因为与后人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以史笔写文不同,《红楼梦》以文笔写史。而且,历史的虚构在此不再以王朝更迭、宫廷政变、盗贼蜂起、群雄作乱之类的权术和暴力为主要内容,而是以大观园儿女情长为首要对象。故事和叙事的命名因此便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正如一场语言革命离不开名词的更新一样,历史的再度虚构将命名推到了先行的位置。过去的历史场景经由这样的命名从宫廷和沙场转变为大荒山和大观园这样的空幻之地和庭院闺阁,以往微言大义也从“郑伯克段于鄢”之类的评判变成“有福人”和“多情女”、“敏探春”和“贤宝钗”、“慧紫鹃”和“慈姨妈”之类的对比以及“魁夺”与“讽和”、“悔娶”与“误嫁”之类的修辞。人地的命名使名词发挥了翻天覆地的作用,而回目的设计又使形容词和动词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其中诸如“杨妃戏彩蝶的”的“戏”字和“飞燕泣残红”的“泣”字,犹为一字千钧,既活写人物个性又道出人物命运,在词性上既是动词又具形容词效应,如此等等。小说整个叙事由此被构造得出神入化,运势磅礴多变,韵文飞转灵动,命名随意点化,回目则耐人寻味,宛如点点航标,寻觅些许最为隐蔽的港湾深处。面对如此神奇的叙事结构,本著所及不过引玉之砖,详尽奥妙之处,有待进一步开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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